“还没找到?”一个年纪四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正满脸焦急地抓着个汉子问道。那汉子摇摇头,女人眼中失落,并没苛责,只是看着出镇子的石子路重重叹了口气。
在她身后坐着抽烟的壮实男人,丢下烟袋抹了把脸上的络腮胡子,眉毛立起声音震耳,气呼呼地骂道:“小犊子平日里就知道各处惹是生非,如今出了这等大事又不知野到哪里去了,不管他,反正他也不是老程家的亲生血脉,程奶奶的事,你我就做主办了!哼!等到他回来,什么都晚了!”
那女人脸色不忍,安抚似得拍了拍汉子的手臂,有些央求的说道:“钱叔,我们再等一会儿吧,这个时候也不好找人……”
过了没多久,派出去的人几乎都回来了,全是摇头表示一无所获,气得那汉子直跺脚,嘴里骂声连连。
再央告不下去的女人,急得汗珠滑落,眼中泛起了泪花,怎么也不肯叫大家回去。就在众人争执不下时,在路的尽头,总算施施然出现两条行走缓慢的人影,每迈出一步都要歇上一歇。
“小风!”那女人眼尖,一看到两人,也顾不得别人,高叫一声身形踉跄地飞奔过去。“小风!小风……”
程风与黄英两人被不知是妖还是人摆了一道,拼上小命结果只落得个两手空空。凭他两个毛头小子怎么也想不破,到底是谁为什么找他们杀金牛?后来出现的怪物又是什么?金链子变成了铁链子,无奈两人美梦成空,只好等天亮了才下山来。
“赵大娘!”程风见有人唤他,原来是街对面米酒铺的老板娘,虽然不知道她急惊风似得为什么,当下还是打起精神挤出个笑脸来。
“……小风啊!你个小王八蛋!你这两天死哪里去了啊?!”赵大娘近身之后,先给程风一顿狠捶。
“没……没去哪啊……”不敢和别人说他与黄英的勾当,恐怕说出来也不能取信于人。“大娘你有话好好说,哎呦……”
“老赵婆子,你别动手动脚的啊,你干什么——”黄英心中郁气难撒,口气十分不好听,见谁都不顺眼。
“没去哪!”钱大叔嗷一嗓子在旁边炸开,吓得别人一哆嗦,怒气燎人的吼道:“整天没事就跟着这个泼皮无赖到处野,你奶奶说过你多少回了也不当回事!哼哼!现在我看你找谁再拿藤条打你去!”说完眼角竟飞出几滴浊泪。
看这番架势,程风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似是开了个无底洞,整个心极速向下坠去。“我奶奶怎么了?”
“小风,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奶奶——”赵大娘终于崩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身后那几个出来寻人的街坊,也都各自垂下头抹起了眼角。
“奶奶……奶奶……”程风脚底下发软,几乎站立不住。看其他人的表情,恐怕大事不妙。撒开脚丫子奔跑在熟悉的街道上,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眼里热辣辣直烧心头。一天前老太太还中气十足地骂他呢,怎么转眼间就出事了?!
不敢往最坏了想,程风暗自安慰自己,病重了的话实在不行还可以卖了面馆,说什么也会给奶奶治好的……
只是那不详的预感在心头挥之不去。
轻车熟路地跑回那个自己闭眼睛都能摸回去的小面馆,却不想已经有好多人围在门前,看到程风的身影,无不面露哀戚之色。
脚步止于门前,心中却无勇气拔开双腿,那种可怕的感觉愈加强大,哽在喉头连呼气都十分费力……
“奶奶——”
承受不住的程风高吼一声,盼着那个精神健硕的老太太,提着藤条从厅堂里冲出来,像往常一样骂他“小兔崽子,死在外面好了!”,可是除了人们压抑的抽泣声,别无它音……
人群后面挤出一位老者发须皆白,手中拿着的是程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奶奶手里常年用来抽他的藤条。
老者几步上前,噼里啪啦就是几十下,抽得程风发髻散落。手指颤抖地指着眼前的小子,嘴唇抖了几下,终究没说出话来,把那藤条狠狠地向地下一摔拂袖而去。
随后赶回来的赵大娘见此情景,也没敢上去劝慰,直到那老头走了,才扶着程风的手臂,哽咽的说道:“小风,进去看你奶奶最后一眼把……”
进门六张桌,经过年久的刷洗,已经泛起油亮,每天奶奶就是在这几张桌子间穿梭来往。她一个女人家,就是靠这几张桌子上卖出去的一碗碗汤面,独自抚养程风到如今的年纪。可是那个每天凶巴巴数落他,却最疼爱他的老太太,现在竟躺在屋子中央的薄棺里动也不动。
屋里灵堂已经摆设完毕,香烛缭绕纸灰纷纷。棺材里的小老太太没了平时的飞扬跋扈,难得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程风膝盖着地“噗通”跪在灵前,脑子空白一片,似五雷轰顶丢了三魂七魄。
“……奶奶她……”硬是挤出口的几个字早已变了音调,汹涌的泪水随之而下。他离开之前奶奶还好好的,哪想到就此便阴阳相隔了。
“唉,小风你不知道……”赵大娘与程奶奶相交最好,家中一切都是她张罗办起的,看程风悲痛欲绝的样子,也落泪不已。“本来这日子平常一样,谁知前儿晚上突然来了股子黑风,那风里也不知道裹着个什么妖怪,把这镇子里踩了个七零八落,好多人都被砸伤了,还有人被那黑风一卷,再也没见着出来……”
程风胸中戳痛,恐怕这妖怪就是从山上跑下来的那只。原来金牛是锁在那里镇压凶物的,后来不想被人利用自己的贪心,放跑了金牛至此引出妖怪,给附近的镇子带来这么大一场灾难……
“你奶奶见你入夜都没回来,又担心你在外面被那怪物牵连,所以一直在街上找你……”赵大娘吸吸鼻子,泪珠又滚下来。“没想到,没想到那怪物踏碎了街上的房子,你奶奶当时没来得及……就……呜呜呜……”
程风已经听不到赵大娘在叨咕什么,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他和黄英放跑金牛,妖怪现世的画面。似钢刀般一刀一刀,狠狠插在自己心头。要不是自己贪财,要不是自己不听话,也不会引出这么场乱子,奶奶也不会因此……
“孙儿不孝——孙儿不孝——”程风跪在程奶奶的灵前,卯足了劲儿磕头,几下面前的青砖就见了血。旁边的街坊怕由着他的性子,再搭上命去,忙出来几个人拉起他,连拖带拽地把人扯到边上好言相劝。
“你还有脸哭!不孝子孙!”刚刚的老者去而复返,看着闹成一团的灵堂,气的颚下胡子直颤。“时辰已到,盖棺!出殡!”
程风听他叫人盖棺,顿时愣住不敢相信,明明才两天而已,怎么今早就要出殡?“马爷,不是要等上三天吗?怎么……”
“呵!三天!你以为这是第几天?!”那个被称为马爷的老者怒极反笑,毫不留情的看着程风满是责怪。
程风心中听完突突跳个不停,难不成他在山里丢掉了一天?只是容不得他想明白,那边马爷已经指挥着人盖棺出灵了。
“不行!”程风急吼吼叫到,他不承认奶奶已经死了,要是他自己都认了,那奶奶就真的没有了。“你们都是妖怪变化的,我奶奶根本没死!你们别想骗我!别想骗我!”说着挣开众人飞扑到棺材前,不肯让众人行事。
马爷上去毫不留情地砸下一个耳光,愤怒得气息紊乱:“有时间在这乱嚎,充什么孝子贤孙?你奶奶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天天不着家?现在跑来哭,晚了!!!”
“我——”悔恨的情绪排山倒海涌来,程风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棺材前,马爷所说句句戳在痛处,现在奶奶没了,他再想弥补也没有机会了……
“盖棺!请灵——”马爷不再理会一边万念俱灰的程风,斥责着他人把他用水泼脸,打起精神。“玉英没有至亲骨肉,即使你是捡来的,也权当做亲生养育,你奶奶最后一程,你要好好送她,莫叫她放不下心……”
眼见着棺材钉死,八个壮实的小伙子拿绳子困好,立在一旁等待马爷的口令。身后的女人们扯好了孝布,给程风穿戴上,引着他出门来跪在门口。马爷拿起那个灵前烧纸的泥盆,叫程风顶在头上,高声念到:
“孝贤长孙,请灵!”
“奶奶——走好啊!”字字泣血,程风把悔恨和对自己的愤怒,全灌注于臂,把那“吉祥盆”用力摔在地上,心也随之片片碎裂。
屋里的“举重”人,听到丧盆碎地,也像得了号令般,齐齐抬起棺木,平平稳稳将程老太太抬到街上。有人给程风拿来灵幡,叫他走在最前“引路”,后面跟着其他老少街坊,哭成一片……
惶惶然等程风找回魂来时,眼前已经新起一座坟茔,早就被别人准备好的石碑上刻着:程氏玉英之墓——贤孙程风。
街坊三三两两安慰了下程风,便一一散去,马爷更是连看他一眼都嫌,最先愤愤离去。等人都散了,独留程风自己长跪在老太太墓前,心中思绪翻涌往事历历在目。思及至此免不得黯然落泪,捶胸顿足亦无用处。
此处埋着镇子里的祖祖辈辈,因为程奶奶没有血缘后代,只好埋到林子的边缘,并不许与其他人埋在一起。程风只顾着跪在那里,却不想在他身后不远的林子中,一双美目波光流转,俏生生的身形隐在草木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