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渭城朝雨浥轻尘
师父被别人谋害了性命之后,我和师哥隐姓埋名,来到了渭城城外的一个破山村里落了脚。因为日益破落,这个村子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
白天,师哥出去做买卖,我在屋里整理着草药,寻思着他能安全回来。这已经成了我的生活日常,没想到,有一天,这样规律的日常会被打破。
那天早上天空阴沉沉的,我寻思着要不要出去给他送伞,可是,我却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他,便作罢了。后来,果然下雨了,天空整个暗了下来,如入黑夜,我立在窗户前,焦急得等待着。
雨越下越大,窗外灰蒙蒙的,地上溅起的水雾,混合着泥土,使这天地间更加不清晰。也就在这灰蒙蒙的雨天里,村口走来了一个人。
他一步一阑珊,在大雨滂沱里显得更是体力不支,一开始,我以为是师哥回来了,便急忙得拿着伞,冲出屋子。
当我渐渐走近,还没看清他的脸时,他已倒在雨里,一只手伸向我,嘴里微弱得吐露出几个字,“姑娘,救我!”身侧,他的血在雨水里化开,成雾。
我听到村口传来马蹄声,那种声音,我在师父死前听过一次,从此,便不想再听到第二次,那是一群杀手围杀一个猎物的声音。我想,眼前的这个伤者,应该也是像我师父一样被追杀的人。那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我把他扶进屋里,藏好。
那会儿,他已昏迷不醒,我发现他的身上有十几处剑伤,深浅不一。最重的那剑,在胸口,刺穿他的胸膛,我想,他应该是活不久了。因为那个位置,恰巧在心脏的位置。
我简单的给他擦了擦脸,便不再过问,心里只是喟叹,“好汉,遇到我算你走运,等明儿天晴了,我和师哥给你找个桃花盛开的好去处,用个桃木亲自给你刻个名儿,你也算死得瞑目了。”我沏了壶茶,一边坐下,一边朝着窗外看。
等师哥归来是个漫长的过程,这期间,我来回踱着步,当我再次走到他身边时,他还没死,只是皮肤发白,俨然一副失血过多的样子。这么久了,就算血流干了,他也得死了,怎么?我随即拿起他的手,号起脉来。我不由得吃惊,胸口被刺穿,还流了那么多血,他竟然还活着,真神奇!也许,他还有救。
我找来仅存的草药,给他清理包扎伤口,为他止血,看他还有什么奇迹发生。当我再次检查他胸口的伤口时,我突然被他起伏的右胸吸引了,那种有节律的搏动,我曾给师哥的胸口上药时看过。我当时还调戏师哥,说他的心跳为什么那么快,脸为什么那么红,是不是被本姑娘迷倒了!
难道,他的心脏生在右侧?
后来,师哥在风雨中回来了。他全身湿透了,在春日里直打喷嚏,我心疼得赶紧给他准备热水,催他去洗澡。
他出来的时候,尽管万般掩饰着,还是被我发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我说,“师哥,不要再去了,你杀不了他的!”
师哥每次都是斩钉截铁的语气,“师妹,我一定会给师父报仇的!”
然后,他看到了床上那个昏迷的男人,“师妹,他是谁?”
我如实回答,“在雨里救起的,原本以为他受了那么重得伤肯定马上就死了,没想到到现在还活着,师哥,你看,他的心,是在右边!”
师哥说,“听说,心在右边的人,因为心长偏了,所以都会有心盲症,就算别人为他做了再多的事,他也不会感恩。师妹,这样的人,不救也罢,任其自生自灭吧!再说了,倘若是坏人,救活了他,我俩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说,“看他那样子,不像是什么坏人!”
他说,“坏人会故意穿成坏人的样子,让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虽然师哥的话让我无法辩驳,但是,后来,那个男子,还是被我留下来了,我只是觉得他可怜,单纯得想救他。
(二)客舍青青柳色新
其实,我不是大夫,我只是略懂些医术,所以不敢拿他的生命耍玩,便托师哥给我去城里找最有名的大夫。可是那些所谓的神医来了一个又一个,药方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还是没能把他救醒。
师哥问我为何这么执着,毕竟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是啊,明明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我连他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得想要把他救醒。我想这个答案,应该只有他怀里的玉笛知道吧!
我问,“师哥,你还记得师父是从哪里把我救回来的吗?”
师哥一边捣药,一边照看着旁边的药罐,然后一本正经得回我,“师父从来没说过!”
那根有如春天般颜色的玉笛,笛身上刻着“羽”字,不是本国的字,却极易被认出。那是我让师哥给他换衣服时看到它掉落在地上的,师哥见多识广,说那是异域民族的文字。师哥说,他有可能是外地人,来此地,不知什么原因遇害了。
我偶尔在师父的遗物里翻出了一本破旧的医书,外面的名字都碎了。
那个男子一直昏迷不醒,就连面色都没有恢复正常,我怕长此以往下去,他的贱命就会丢在这个小小的村野。
我也是被逼无奈,便翻开了那本医书,看看能不能找到可以救他的方法。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竟然真的能找到。
那个药方,跟大都大夫开出的药方差不多,不一样的只是个别药物的计量,或者是脱皮不脱皮,留芯不留芯的区别。
这个时候,师哥正好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昨日大夫给开的药。我把医书的那一页指给他看。
他直摇头,“师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大夫开药方,就算救不醒他,好歹不会致命。可你,什么都不会,就凭着这一本破书...师妹,这可是一条性命啊!”
我随即反驳,“师哥,这都一个月了,他一点起色都没有,那些大夫,肯定是庸医!”
师哥说,“师妹,要是我,死了也就罢了,无牵无挂,可是他,我们都不了解,这万一被你弄死了,以后他的家人找来了,我们就是死一万次,也弥补不了人家的丧亲之痛啊!还有可能,被追杀!”
他说的句句在理,我说不过他,只好听他的,最后,我还是用破医书上的药方给他试药。师哥在一边,无奈,“师妹,你大胆得做吧,后果我担着!”
那天药下去,他咳嗽了,眼睛迷迷糊糊得半睁着,我高兴急了,大呼,“师哥,你看,他醒了!”只是他的眼睛还没看清这个世界是不是他心中的样子,他又闭上了眼睛。
师哥脸上本来的笑容,一下子又僵硬了,“师妹,看吧,叫你别作怪,你不信,瞧把人家弄死了吧!”
我不搭理他。也因此,我的心情也不好了。夜里,师哥来到了我的房间,搬了一把凳子坐在我旁边,问我,“师妹,你是不是喜欢他?”
我随手将手上的衣物丢他一脸,怒嗔,“你见过一个姑娘喜欢上一个死人吗?”
师哥眼疾手快,接过我丢过去的衣物,放到一边,一脸无辜得说,“可他毕竟不是死人,何况,长得还那么好看!”
既然师哥都说他长得是个好看的人,那就是好看的,师哥是个很少夸人的人。
师哥安慰我睡下。
第二天,我再次去他床前收拾的时候,竟然发现他面色红润了许多,我暗自欣喜,准备继续用破医书上的药方治疗他。
那个时候,离那风雨的日子过去已经好些日子了。风雨过后,春色更新,屋外的柳条拔出了新翠,渐渐爬满了檐头。一阵风吹过,扑鼻的是一阵清香。
(三)劝君更进一杯酒
我每天去山上采药,师哥每天去城里购药,眨眼间,又过去了半个月。
他的四肢上下渐渐有了知觉,甚至有时候还会在梦中呢喃,有时候一个紧张抓住我的手,嘴里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他满头大汗,眉头紧锁,想必是做了噩梦。可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再睁开。
我找大夫过来看看,大夫说,他许是受了什么打击,不愿醒来,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于是,我让师哥四处打探他的身世,以及他口中名字的主人。
以师哥那般身手,果然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也是小菜一碟。师哥说,那男子,是大理国云府的公子,因为老爷将死,家族争着抢当家的位子,互相派人残杀,而他,正是云府的世子,最得宠也是最有望继承家业的人。
那幻羽又是谁?
幻羽是他偶然外出时结识的女子,性情孤冷,居无定所,却喜欢劫富济贫。一次被人追杀时,幸被他所救。后来,云世子便到处打听那女子的下落,无奈被她冷语相向。
索性,上苍是有爱的。他们经历过几次风雨之后,幻羽终于对世子不再戒备,不再把他与其他世子相提并论。以前,她总觉得富家子弟都是一副德行,不是不务正业,就是花心萝卜。但经历过之后,幻羽觉得他还是蛮正直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相爱了,并私定终身,而那个刻着“羽”字的笛子,就是幻羽送给他的。
这个事不知怎么的被云府知道了,试想,一个家族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给世人留下话柄,便棍打鸳鸯。云府将世子软禁,派人买杀手杀害幻羽。等到云世子逃离出府,赶往幻羽居住的地方时,那里是漫天大火熄灭后的情形,到处焦气冲天。而幻羽,早已不知所踪。
后来,师哥在一次外出归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翩翩公子,细皮嫩肉的,眉眼细腻,我一眼就瞧出那是个女子。
当她看到床上的男子时,表情一下子失控,趴在那里哭了起来。她一边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一边继承我的衣钵,照顾起他来。
师哥说,她就是幻羽,这次来这,怕是要带他远走高飞,如果我想留下他,他会替我出手杀了她。
我摇头,“该是我的,别人总是抢不走的!不是我的,用手段抢来的终究不会幸福!”
也许师哥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竟然一刹那间愣住了,随即转身过去,看向窗外,说,“师妹,等他们走了,还有我在呢!”
后面的一段日子,我依旧是每天为他准备药物,只不过等药物煎好,都是幻羽喂的。而我,有时候在一边听一会儿他们的故事,有时候和师哥一起出去散步。
听着别人的故事,总是觉得感人,身临其境般,我要师哥陪我喝酒。
因为幻羽男扮女装来得,也没带个换洗衣服。我只好把一套师哥前不久给我买的新衣服拿给了她,因为这事,可把师哥气坏了,说日后要是受了什么苦,可别怪他。
当她穿着女儿装出来的时候,连我师哥都看呆了。难怪一个堂堂云府世子,也会为她神魂颠倒。
她换上我衣服的那天,依旧亲自给他喂药,那天,云世子的眼睛迷迷糊糊睁开了,他微弱的说,“幻羽?是你救了我?”
她点点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任何反应,随即说,“嗯,世子,这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云世子颤颤巍巍的趴将起来,视无旁人。
我和师哥识趣得离开。
(四)西出阳关无故人
明明人是我救的,却还不能说实话,这就叫,成全他人,委屈自己。看着他们离开,我的心里竟然无比痛苦。
云世子说,那个雨天里,他隐约看到一个女子走了过去,他心爱的女子就在身边,我怎么好意思再解释,便没有再说话。
窗外,柳条儿飘扬,柳絮儿纷飞,阳光打在枝叶上,泛起的光正好投射在我的眼里,差点闪哭了我。
师哥的胸膛靠近我,“早知这样,当初就该听我的,杀了那个女人!”
我抚平情绪,抬起头,看远处天空的云卷云舒,“师哥,你曲解了我的意思!”
他没有拆穿我的解释就是掩饰,一样指着远处,“天色又灰蒙蒙的了,看来,一场风雨在所难免!”
待我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师哥跑过来找我,那个时候,我正在屋外一个破旧的高台上吹风,我看他背着行囊,手里拿着剑,似乎要远行,他说,“师妹,这个地方不宜久留,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我不理解,“出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扶着肩上的包裹,一边过来拉我起身,似乎很急迫,“我听说,那个幻羽不是真的幻羽,她是想嫁进云府,故意欺瞒云世子的,她想断了云世子的念想,必然不会放过我们,我想这会儿,她应该已经买通了杀手,准备对我们拔草除根!”
“就算要断了他的念想,也不会杀我们吧,关我们什么事!”
“当然关我们事,你不知道云世子那日的疑惑吗?他虽然相信那个女人就是幻羽,可是他并不觉得救自己的也是她,或许,他也是喜欢你的,你说那个女人会放过我们吗?”
原来,事情的要害之处还是在于幻羽这个人,那么现在的要害之处就是赶紧逃命吧!
可是,我们还是迟了。
当我们刚走出院子的时候,周围已经蔓延出血腥味,甚至有血沿着路上的沟壑流淌到了脚边。而杀手,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们。
我腿脚上逃跑的功夫还可以,但是,论拳脚,我是一点儿也不会的。显而易见,虽然师哥的武功并不弱,但是,在众人之中要护我周全也是十分吃力的。
我看见刀剑砍向我,却最终砍在师哥的背上。刀剑划破他的衣服,皮肉绽开,血液浸湿他褐色的衣袍。他吃力的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在地,可是,我在被人砍杀中发出的尖叫声还是让他拼足了力,爬将起来,继续战斗。
这个时候,我看见师哥衣服上的血迹化开,渐渐染遍整个衣袍,原来,下雨了,倾盆大雨打在脸上,格外疼痛。地上,血迹瞬间融入雨水,随波逐流,稀释在浑浊的泥土里。
对方将我们赶杀到一个深潭边,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师哥说,“师妹,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以前我做错了的事,希望你别怪我!”
我握紧他的手,“怎么会!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在对方的步步紧逼之中,师哥牵着我一起跳下了深潭,湍急的流水声里,师哥说,“如果我们能活着,希望你能让我护你一生!”以前的一幕幕在脑中闪现,原来,师哥一直是最呵护我的人。我想,如果我们能活着,思念遥不可及的人,不如珍惜眼前的人。
流水成瀑,湍急成深潭,但是深潭有个角落还是非常平静的,我从水中浮出,看着四周耸天的悬崖峭壁,心里是绝望的。师哥呢?我连忙四下里搜索着师哥的身影,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黑色的身影漂浮在远处。
我将他救起的时候,他面色苍白,已入昏迷,就连呼吸也是微弱的,我以为他死去,一边放声痛哭,一边狠掐他的人中,但愿他能醒来。
后来,他醒了,并努力得活下来了,倾己之能将我带出了这个天然之井的地方,让他伤痕累累,我看着都心疼。
我们离开了渭城,未去京城,未去大理,而是去了远离中原的南方的一个地方,那里除了彼此,我们谁都不认识,在那里,我们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就像在渭城城外一样,只不过更亲,更近。
有一天,吃饱喝足,沐浴在秋日的阳光灿烂的午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有师徒二人外出办事,途径一地,遇一帮歹人为祸世间,更是放火烧村,意图灭口,师徒二人匆忙救下火中女子,逃出。因此一劫,那女子脑袋受伤,记不起往事。多日后,那帮歹人凭着师父遗落在现场的物件找到师父。那时,他们早已以师兄妹相称,二人赶回时,师父已经奄奄一息,草草交代了几句便乘鹤西归了。后来,二人离开那个是非之地,隐姓埋名,住进了一个破落的山村,寻求安生。无意中,二人救下一个受伤男子,男子病好后,号称他未婚妻的女子出现,将其带回,几日后,没想到当年杀害女子的歹人再次找到了这里,怕真正的未婚妻回去,欲求再次杀人灭口...
他问我,“师妹,你说她要是知晓以前的事,会不会跑回去找他?”
我说,“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想就算日后她记起往事,想必,也不会再去纠缠那个触不可及远在天边的他吧!”
渭城已去,风雨落在城墙上,斑驳如伤,远在他地,不管世事是非,以乐为生,何愁朝阳不升夕阳晚沉!
师哥说,那个女子不是真正的幻羽,而当年的幻羽确实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