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2015年,我被一场雪崩困在深山,现在将要写的,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早晨才播报的好天气,在上山后骤变。和旅游团走失不提,还遇上雪崩。
庆幸大难不死,却被困在一个奇怪的山洞里。
她奋力的用笔写着,无奈纸张早已被雪水浸透,折腾半响,拽起湿漉漉的本子,满脸委屈的窃窃道,“哎呀呀,纸张都黏住了,关键时刻掉链子。”
“怎,你以为我会让你将这些带出雪山?”
我立在她身后观察良久,实在好笑她的行为,便轻轻将本子夺了去,随手扔进后方的炉火中,罢了拍拍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没见过狐妖,总有见过狐狸?”
她大概是冻傻了,神情愣愣,冲我摇摇头,坦诚道,“没、没见过狐狸……”
炉火烧得更旺,火光映照下,我的衣袍更为红艳。我想我是没办法了,佯装脑袋疼扶着额头。
“你……真美。我能拍张照么……”
对一个男人用‘美’这个字,真是异想天开。见她有起身的意思,便故意在起身的瞬间,汇了点妖力在指尖,点向她的脑门。
我轻笑,“你们凡人发明如此多记事之物,全全敌不过这里。”
她本就穿的圆滚,重心不稳之下,将将眉心受的一点力,就让她翻倒在地。
一声抱怨,“吾——”
“你不怕我?我是妖,轻轻一捏就能让你头颅落地。”见她微微有些害怕的意思,我又有些不忍,“放心罢,若真想怎样,还容得你活蹦乱跳到现在。”
身后的雪水煮至二沸,我舀出一瓢水放在木桌上,又执筷在沸水中转圈搅动,“不及明日,你是出不去的,有兴趣听听狐妖的故事?”
(二)
故事发生在千年前。
寥城是座常年被深雪掩埋的孤城,与外通商不多,城中人以打猎为生,用血淋淋的野物去换白花花的大米。
因着得天独厚的环境,吸引来不少小妖在此修炼。又因着打猎的习俗,小妖们只敢在化作人形时下山。
下山前,狐爷爷就警告我一个时辰内回来,他总担心我修为尚浅,我是不以为然的。好不容易求来机会,不耍个痛快怎甘心回去。
绯红的窗虚掩,我就着窗抹口水。眼前的画面太过香艳,那肌肤白皙光滑的少女,正勾着指头在酥肩润水。如何形容呢,反正比全身毛茸茸的狐狸洗澡美多了。
虽常常化作人类,还是对他们的构造好奇,就似我是公的,与母狐狸变换不同,胸前没有两块赘肉。
可那两块肉放着,其实也不错。
我下意识伸手在自己胸前比划,心底一阵后怕,哪里是手,分明是两只狐狸爪。
我已过了维持人形的时间!
第一反应是赶紧逃,可我根本未曾发现,身后的猎夫早就盯上我。一道血红劈来,我便陷入昏迷,醒来时被关在生锈的铁笼中。
我轻轻吹去红毛上附着的铁锈,在笼子中大声吱吱叫,心想着等爷爷我修养好,变成人形不弄死你。
然而世事难料,还未及妖力恢复,猎夫将我一把抓出笼子,禁锢在硕大的砧板上。
出师未捷身先死,逍遥快活的小狐狸无双就要成为斧下冤魂。
眼睁睁看着斧头劈下,狐狸眼角挂下两行清泪。
“爹爹,凝儿不许,唯独它不行!”
(三)
清脆的童音将我从无限悲伤中唤醒,抬眼看去是个十二三岁的人类小丫头,她双颊红扑扑的,甚是讨人欢喜。
一声呵下,猎夫挥在空中的巨斧停滞,也就趁着这个间隙,她手脚麻利解开我脖颈上的镣铐,将我抱起仔细打量着我,眼眸明澈得如天山雪,怜爱道,“这只小狐狸如此漂亮,肯定有灵性。”
我叫了几声表示赞同。
猎夫不以为然,“瞧它毛色纯红,杀千刀的,够换一年的米。”
“不许就是不许!”
一声呼喊,她将我抱的更紧,直接奔出院外,我一方面窃喜自己福大命大,还不忘着往她胸口蹭,逍遥快活,非我小狐狸世无双是也。
五月的廖城,积雪未化。她怀抱着我迎风奔跑,泼墨青丝纷乱,衬着雪白的裘袄,好似只将将破茧而出的黑白羽蝶。
远方重云朵朵,山岚寂静,她终是缓缓停下步子,屈膝将我放回雪地,“快走吧,别再给人逮到。”
既然脱离虎口,急着归山做甚。我亦不是忘恩负义之狐,遂用尾巴蹭在她掌心以示友好。
她有些欣喜,“你果真有灵性。你知道么,每次看到爷爷宰杀你们,我心底就很难受。可我也无法同爷爷作对啊,要不是他维持家计,世上也不会有凝儿。”
维持家计,非要用我们的皮毛去维持?心底有些怒火,下意识收回尾巴。
“几年前,爷爷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们全家信仰神佛,从不杀生。可神佛,或许早就遗忘廖城了吧,爹娘一直吃不饱饭,身子骨也不好,也就几年前开始,二人都卧病在床,爷爷为了照顾我和爹娘,万般无奈之下才当起猎夫。”
她言语平和的说着过去,我却无意间看到有颗透亮的珠子从她眼眶滴落,在雪中散开朵纯美的白花。
活着总有太多不得已,一生之中总会做些并非自己所愿的事,好在今次遇到的是我,听过着凝儿的话后,我决定不去找那猎夫的茬。
(四)
回山后,我被狐爷爷狠狠修理了一顿。
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咽上来,指着我的鼻子,咧咧道,“无双,你你你、你知道我就你一个孙子,真真是气死我也!”
狐爷爷总是那么搞笑,他的腿很短,跺脚的样子可爱至极,我实在是没忍住,“我我我、我就这样了,就喜欢混迹在人类中。”
他收回指着我的手,猛一拍腿,“罢了!我们搬去山下!”
廖城后方及山脚处多了座十亩豪宅、世府,自然是狐爷爷变的。愚蠢的人类还以为搬来大户人家,天天有人上门提亲。
然而无人成功,狐爷爷将他们统统拒之门外,还语重心长开导我,“无双,你喜欢同人类玩耍我不管,可你不能够娶人类丫头,我们是妖,不会有结果。”
我觉得并无大碍,反正我也只对凝儿一人有兴趣,以后能常常找她玩耍就已心满意足。
有‘大户人家’公子找上门,那老猎夫看我的眼神简直恭维到不行,乐呵呵给我倒上热茶。
其实我很少喝茶,好多次连茶杯都未碰,就拽着凝儿出去玩耍。
凝儿同狐狸们不同,也不同于一般人类,她身上有非常吸引我的东西,说不上是什么,总之一日不见想的慌。
我喜欢变各式各样的戏法给她看,她却从未觉得我异怪,次次都想着找破绽。
哪来破绽呢?这是妖术。
我并拢五指拍上她乌油油的头发,咚声空响,大笑道,“笨凝儿,你这么笨,还想着挑起家中口粮重任。”
她有些委屈,半刻思索,怔怔望着我,“世无双,你会娶凝儿么?只要你娶了凝儿,凝儿家就有救了。”
我愣是一脚没踩稳,娶?这点我还真是从未考虑过。忽想起狐爷爷的警告,我支支吾吾道,“额,这,你这么急着嫁人?不如再长大些罢。”
她应该是被我忽悠过去,兴奋的直点头。
(五)
我总把凝儿当做小孩子,不料某天开始她不再爱笑。
凝儿家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为糟糕,所以我次次会提着许多口粮去找她。她总会欣喜的扑向我,可这次却没有。
不是天气将暖么?素白怎就铺满了她家。
她弱小的身影跪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从认识到现在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
我想停止她的泪,抱着她时候觉得犹若抱着孤魂,她整个人都笼罩着阴影,那层生离死别的阴影。
乌黑浓云笼罩廖城,逃都逃不走。凝儿的爹娘就这么走了,留下一老一小,我有些揪心,或许当年猎夫剥了我的皮,就能救活那二老。
世上哪有后悔药呢?我掏空脑袋安慰她,“至少凝儿爹娘携手离开,他们并不痛苦,你想啊,转世投胎总比卧病在榻来得好。”
可她抽泣的太过激烈,已不能应答,整个人扑倒在我怀中,细细颤抖着。
凝儿,我的好凝儿,别再哭了。你再这样,我都要哭了。
“无双,我好难受,感觉心都快要吐出来……”
“没事的凝儿,有我在,别这样,我陪着你。”
“无双,从今往后,你都要陪着我……”
漆黑的天,无端飘起雪花。
一阵风刮起,竟不知这雪是向下飘散还是向上打转,就这么铺天盖地,迷了双眼。
(六)
日子的流逝就像树叶枯萎发芽,发芽枯萎,如今的我已能维持几天人形。
我依旧三天两头跑去凝儿家陪她,几年下来,整个廖城的人皆以为凝儿迟早会嫁给世无双。
可我又怎能娶她?
人妖殊途,更别提繁衍后代。等她老死化灰,我容颜依旧,若让她得知我是妖,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年少时的不懂事,对她的心心念念成了最难割舍的东西,尝试过无数次不再见她,每每从门缝中瞧见她站在素雪中等我,便又忍不出冲出世府大门去抱紧她。
愈是想要给她的,愈是痴心妄想,甚至想过自刎后再次投胎,或许能成人类,却又怕她等不到我归来,就已变成老妪。
她又在那里,她又站在雪中等我。
我本想强忍着不去见她,背过身贴着大门,紧闭双眼。冬日里的雪,白的可怕,隔着眼皮还被刺的生疼。我实在不想让自己脸上浮出丝毫表情,我知道我在忍,眼角却还是渗出一滴泪。
我恨老天,为何这般捉弄我们,不是所有的相遇都会有结果,早该明白这点,还来不及醒来,就已深陷其中。
我想到多年前凝儿冻得通红的脸颊,那般纯净。可这一切,都被我毁了,是我毁了她。
凝儿,我不甘,我不甘。
绵延白雪,覆盖寂寞的廖城。
火红衣袍的少年还是冲门而出,冲向白色孤影。
“凝儿,我将离开廖城,或许不会再回来。”
我用力抱着她,肩头的发,被她泪水浸润,她哽咽着问我,“就算凝儿这样求你,你也不愿与我厮守,是吗……”
心底深处似有什么东西汹涌澎湃,到了嘴边成了毫无痛痒的笑,“凝儿还是去找个好人家罢。”
冬月飞雪,大块大块的架势似是宣泄所有的不满,不知是因我脑中混乱,还是她话语太过哽咽,我没能听清她的回答,只呆呆的望着苍穹,留得她在我怀中哭了很久很久……
次日清晨,世府上上下下的人就像连夜搬走的一样,全部消失,留下空楼。
(尾)
事故到此嘎然而止,她已无心去扑救火堆里的纸本,使劲摇着我的臂膀,让我告诉她结局。
无奈片刻,我只得放下手中撒了一半的茶水,“后来我听说,凝儿在廖城守了十年,十年后自刎在雪地中,而我,活到现在。”
她大为不满,“啊——怎么可以这样,凝儿没有再投胎吗?你没有再去找她吗?”
“凝儿就在这里,我带你去看她。”我拽着她往山洞后方走,而后坏笑道,“在这后面。”
我看着她好奇的拂起布帘,却看到面落地铜镜,静静的映照着我两。
你痛了十年,我痛了千年。
好不容易待到你归来,方用雪崩将你困在身边。
这一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