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水,到处都是水,能看到游鱼从耳旁掠过。
李显使劲憋着气,终是憋到极限,大吐出一口气,水泡便疯了似的从口中溢出,迷糊视线,分毫都看不清。
张青云……爷爷我、若是死在水里,一定化成厉、鬼,夜夜陪着你、睡……
咕咚。
哗啦。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猛然扑倒在地上,张青云拖沓着湿透的衣衫爬起,顺势踢了踢地上的李显,他旋即大咳一口水,吐出条活蹦乱跳的小鱼,眨巴眨巴眼,趴在地上倒看金碧辉煌的洞窟,忍不住骂了句,“他爷的,整一个花果山水帘洞啊——”
目光所及之处,金光铺撒石阶,恢宏的洞窟即使在水底下也金灿灿。
张青云的样子熟门熟路,从旁取来毯子裹在身上,挑选起长枪短剑,缓步驻足,姿态足以静世,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飘飘响起,“七年前,有个皇子有意谋反,他笼络十三名文臣武将谋划,凭空给太子套上非嫡亲血脉的欺君之罪,皇后、太子,一夜之间上吊死在宫中,而他,名正言顺登上皇位。”
“你在胡说什么,这可是要杀头的!”李显来了个‘咸鱼翻身’,从地上跃起,听到自己急促厚重的呼吸。
眼前是各式各样的尖刀利刃,李显情不自禁往后瑟缩一下,眼前浮现杀人魔杀人时鲜血飞溅的画面,这些冰冷的物什,须臾间能割断活生生的肢体。
张青云自顾自的说着,“如今他龙椅坐稳,这十三个人便成未他的心头大患。”忽而转身面对李显,“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同那些杀人魔的关系?”
“……朝廷不是派了大理寺的人在查杀人魔么?”
“你是笨还是傻?”
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没有把李显点醒,张青云叹了口气,“朝廷派大理寺的人查,永远都不会查出真相。因为追杀我们的人就是大理寺,大理寺只会在杀尽我们之后,随便找个人当做杀人魔当街斩首,事情便算了结。”
悉悉索索,张青云从衣兜中掏出一锭银子,递到李显面前,“今早收到的,终于是轮到我。”
李显哧的抽口气,他摊上大事了!蓦地后背一阵恶寒,颤颤道,“伊素,伊素有危险。”
(七)
说书中一个故事的看点并不是主人公有多么厉害,而是主人公身旁那个脑子不好使的伴儿,你甚至会有将他从故事中剔除的冲动。好比这个李显,莫名其妙卷入其中,不过更令人费解的是,张青云没有嫌弃他,还带着他一起谋划起来。
我们暂且将他们二人唤作:营救伊素小分队。
张青云的目的很明显,自始自终就是为了救出伊素,他先是否定李显的猜想,“伊素是个孤儿,她被大理寺的人软禁在所谓的伊府,为的就是控制我。不过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朝廷的人不仅仅是想杀死我们,更想知道此处。伊素若是死了,此地的秘密我就会散出去。”
秘密?
李显圆溜溜的眼珠子打转,定眼远处,堆放着落满灰尘的书本、假圣旨、假玉玺……心底不免猜测到几分,想来都是当年留下的罪证。
“伊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们先暂时在此避避,等想到办法再出去。”李显研究起一旁的刺枪,喃喃自语,“啧啧啧,白瞎了十八年,竟然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武器……”
“这些不适合你。”话语落下,李显的后脑勺被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敲击,张青云将翠玉笛子绕递李显面前,“拿着。”
线条流畅简洁,玉石在微光中晶莹剔透,****任何一丝装饰都是多余。
“笛子?”
张青云蹙眉,轻轻转动笛子的节骨,几乎不带声响的转出把雪亮雪亮的刺刀,与其说刀,甚粗的钢针更为贴切。
“你什么意思?”李显不安质问。
引得张青云轻声一笑,“我们在池塘边上突然消失,大理寺的人也不是吃素,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洞窟,此处是藏不住了,必须赶紧去救伊素。”
“既然藏不住,你带爷跳下来干嘛!”
“该来的迟早会来,我只是带你下来拿几样东西防身。”
“张青云!爷爷我不干了!打道回府!”
“对了,笛子里的刺刀上有剧毒,别忘了。”
“……”
(八)
让我们来稍微谈谈伊素,她也着实倒霉了些,爱上谁不好,偏偏被张青云爱上,本来普普通通一孤儿,如今被活捉软禁大半年,整个人都病怏怏的。
那么,营救伊素小分队,究竟会怎么救伊素?
天微微有点亮了,浮云铺在天际,三个蒙面男人还在四下寻找,忽而水声‘哗啦’吸引到其中一人注意力。
水中爬出来个人影,穿着藏青色衣袄,束发被水流冲散,头上还过着布巾遮住容貌。衬着朦胧光亮,他四下张望后跃上马背,继续逃窜。
黑衣人互相使眼色,两人追赶,一人跳入池塘中搜查。
是了,无需猜想,现下半趴在马背上逃窜的是李显,二人互换外衣来迷人耳目。当然黑衣人也不傻,留下一人跳入池塘中,本着找到张青云的目的,竟意外发现苦苦寻找的洞窟,震惊着四下翻找确认东西都在此处。
可怜了我们娇生惯养的李显,豁出半条小命逃窜,耗去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是体力不支,人仰马翻屁股着地。
明晃晃的长剑瞬间掀开盖在他头上的布巾,露出张惊恐的脸,又拼命遏制着情绪,虚张声势,“大胆!李大人的儿子你们也敢下手!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光顾着穷追,蓦然抬头发现竟是到了李府后门,又互相对视一眼,伴着衣袍振空的声音,哧溜下没了踪影。
留下李显大口喘息,“哦西八……还真被张三这小子说中,他们不敢杀我。”言说着将玉笛子合在掌心,似拜佛烧香一般乞求,“兄弟,爷爷我尽力了,为你拖延一个时辰。”
(九)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是时候拍一下我的醒木,因为马上要发生的,香艳至极。
敲锣打鼓,响彻几条街,好奇的人们倾巢而出,全部聚集到街上——
队伍前面两个壮汉卖力的敲着锣鼓,后面跟着数十台无篷大轿,春意融融,轻歌曼舞,红纱掩映,全京城最出名的歌舞女合力出演。蓦地,在绸缎缠绕下,重重纱幔中舞出几个打扮清凉的女子,看客们呼声顿起目光纷纷被抓起。
大冷的天,京城几条街变得异常热闹,愈发向伊府围拢,伊贺心下觉得几分异样,恰于此时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人匆匆来报,伊贺抬臂膀一挥,领着手下赶往池塘。
戒备森严的伊府似乎没了人,伊素瞥眼依旧守着她的侍女,似乎知晓这一契机般,蓦然翻到一旁燃着的火烛,火势顺着垂幔,顷刻间熊烈。
“你想干什么。”
侍女取出袖中利刃架上伊素的脖子,音嗓冰冷。
黑烟呛鼻,却无人去灭,伊素忍不住咳嗽几声,“咳咳,干什么?我想通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机会,我死了,青云就无牵无挂。”
侍女将利刃往下压几分,渗出丝丝血红,她的唇角漾出冷笑,“就凭这点小火,真是可笑。”
“小火?”
话音落下,伊府外围响起嘈杂的人声,似乎是慌乱的喊着:起火了,起火了……
蓦然抬头,整个伊府,**外外皆燃起大火,火光尽染下,整个府宅陷入混沌,迷幻的光影将周遭照得通红,黑暗下窜起的火舌像是邪恶妖气化作的实体,张着血盆大口妄图吞噬一切。
原本看热闹的人们乱作一团,有逃跑的也有灭火的,不停有人冲入府邸,甚至开始趁火打劫。
府内无人,侍女终于乱了分寸,丢下手中利刃冲了出去,大呼,“大胆刁民,谁让你们进来!都给我滚出去!”
无奈,谁又会听一个侍女的话呢?
渐渐的,她被浓烟熏得眩晕,大口喘息之间,视线一片模糊。
(十)
关于这样无端而起的大火,我想不少人抱有好奇之心,让我们将时间往前推一推。张青云每次去看望伊素时,都会带一些油去伊府洒在花上,自内而外,一圈又一圈,可谓是浸润每一寸泥土。也难怪他烧饼卖的那么好,家中却是一穷二白,全是用来买油了哟。
这一场谋划已久的计划,成功的关键是李显——京城花楼一枝花。有他的信物,轻轻松松使唤全京城有名歌舞妓。
起初伊素是万般不赞同,大理寺的人精明万分,此事也太过冒险。事发之前,张青云又来找伊素,二人在他衣袖上来来回回刺绣交流,伊素终于妥协,答应趁着火势逃跑,在后山树林等他。
言多无益,我们赶紧看他们这场计划是否会成功。
燃着的碎布枯叶飘在整个伊府上空,飘散开来,方圆之处点点金灿。
伊素趁着混乱躲在人群中逃走,身子虚脱大口喘气,甫抬头发现后方火势凶猛,这情形是烧上个把时辰都不会停下。
她咬着牙、喘着粗气奋力往山上跑,趔趄倒地,突起的膝盖骨在粗糙地皮上蹭出道道血痕。脑中似有一把锉骨千斤重的锤子,一击一击地敲打着她。
一路跌爬狂奔,庆幸尚无人发现她,忽而响起一道男嗓。
“伊素!”
伊素身后漫来流云般的巨大阴影,她面色苍白的回头,看到同样狼狈不堪的李显,方大口呼气,“你吓死我了……青云呢?怎么没随你一道?”
“张青云?”李显不明所以,“他不是去救你了吗?怎么没随你一道?
(十一)
“不行,我要回去找青云。”伊素蓦地害怕,执意下山,被李显狠狠拉住。
即便是深冬,空气也极其闷热,李显不停抹着额头上汗珠,在看到远处熊熊大火时,不由得松了松自己衣襟,“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再等等,张青云那小子鬼主意多,应该快来了。”
言至此,李显往后方一个亭子指了指,“走,咱们去那儿等他。”
“你不把青云当做兄弟,我还把他当做夫君!”细细的咆哮。
“把我当做夫君?我以前可没听你承认过哦?”熟悉的音嗓。
似乎有雷雨来临,天色毫无察觉间暗下,凉风送来枯叶的味道,漫步边际的黯色里,落地声一步一步,踏在水上,发出冷冷轻响。
沉沉雾色,缓缓飘散,弥漫在整个山头。
火光将周围墨黑的雾霭一寸一寸晕散开来,漾出个青色的朦胧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青云!”
伊素喜极而泣,扑入张青云怀中。
雨滴倏然落下,砸进泥洼地,溅起朵朵散落水花。大雨顷刻滂沱,伊素恍惚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觉得天荒地老,沧海化劫灰。张青云的嘴唇贴在她的耳畔,听见渐渐平复的呼吸,“抱歉,让你久等,我去解决了些棘手的事。”
“怎么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可是发生什么?”
张青云将伊素半个身子搭在自己肩上,另一手笨拙的替她挡住瓢泼大雨,“没什么大事,就是为了保护你。雨大,咱们去前面的亭子里慢慢说。”
“喂喂喂,你们两视我为空气啊!”
李显气得双手叉腰,蓦地感觉什么硌手,竟发现手中还握着玉笛子,便狠狠掷地,碎了口痰,“他爷爷的。”
(十二)
张青云和李显说:你帮我制造混乱,我去带走伊素,在后山汇合。
张青云和伊素说:我和李显在外制造混乱,你趁机逃,在后山汇合。
显然,这其中的张青云消失了,那么,他究竟在此期间做了什么?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推一推。
伊府外传来混乱的骚动声,噼啪声渐响,空气变得炙热,滚滚而来的乌黑浓烟呛得张青云不断咳嗽,焦臭的味道四溢弥漫。高温烤着,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往下坠,他必须赶紧去带走伊素。
三步并作两步往屋内赶,倏然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挡住他的去路。
来人身着白色长衫,勾勒出美好的腰线,男子微昂迈步,犹如苍穹中那一泓冷寂弯月,白玉石面具下没有露出一丝容貌,却已美得让人无法喘息,狂风刮卷而来,拂起曳地长衫,冷得彻骨锥心。
男子身后还有一个人,正是伊贺,他并没有随着大部队去池塘,粗狂的面上炸开凶狠的恶笑,“张青云,你以为你的这点小伎俩能骗过我们大理寺!”
张青云略显震惊,“你是那个杀人魔。”
白衫男子渐渐靠近,张青云随之后退,他能想象到白玉石面具下的一抹轻笑,恐惧莫名。
分明隔着冰冷面具,恶寒真实透骨。
蓦然,张青云颓然跪地,吐出沙哑得都不像他的声音,“本来就没想过能斗过你们啊……洞窟已经告诉你们在哪,我的命也摆在你们面前,苍生正义、命生命死,我都不在乎了。”
“何意?”伊贺质问。
“伊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儿,她一无所知,只是被莫名卷入这场争斗之中,我是最后的十三,只要我死……求求你们,放过伊素……”
言语间,深深的俯下首去,惨白的额头沾染鲜红,重重的叩在冰冷的地上。
“好,看在你曾为朝廷效过力的份上,如今又识时务主动认错,大理寺便答应你放过伊素。至于你,必须死。”伊贺冷言,凌空打了个响指。
白衫男子手中飞入长剑,光影起落之间。张青云的脖间忽的断裂涌出大股鲜血,溅上白色长衫。
呵……
一缕黑发滑过白玉石面具。
表情定格的头颅撞击到一旁假山,还滚了几滚。
(尾)
“青云,你是怎么保护我的?”伊素半搭在张青云肩上,顶着倾盆大雨往前方的亭子趔趔趄趄走去。
“傻瓜,我不可以告诉你,否则你会伤心。”张青云意味不明。
不远处雨雾浓重,似乎张开嘴可怖的獠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李显不知何时已经先一步到了亭子中,向伊素挥着手,“伊素,终于把你盼来,你一个人还好吗?要不要我来扶你一把?”
明明是两个人啊……
伊素缓缓回头,看着雨水顺着张青云好看的脸颊流下,那么悲伤的脸上,还强撑着笑意,顷刻间感觉到无以复加的寒冷,两只手颤抖的抱住他的手臂,仿似看到茫茫雨还中悄然盛开的昙花。
须臾而谢。
恍然醒来,空空搂着自己,本来做出一副自欺欺人的模样,好来掩饰生死相隔的悲伤,却不能。眼泪涌上来,抽噎的哭泣着,越哭越不能自已。
泪水混着雨水,溅起在透亮的玉笛上。
“笛子……”
她将其捡起,仿佛捡起最后一丝希望。淡绿色的幽光,折射万般光彩,她缱绻在肮脏的地上,痛不得已:
“青云,你可知,伊素没了你会活不下去。”
钢刺扎入喉咙的时,血色喷薄而出,似一场红樱怒雨,沿着命运的纹络弥漫,一条一条蜿蜒生长。
高阔的天,一望无际的黑,有个唤作张青云的男人,轻轻牵起了她手:
“素儿,没什么大事,就是为了保护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