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地,温润潮湿,雨量充沛,溪流俯仰皆是,采挖河泥之事,转瞬即完毕,玉林寺众僧和庄客忙不迭的把河泥和新鲜的杂草和搅在一起,均匀的涂抹在粮包上,县丞世故圆滑透顶,聪明得很,一看就明白了,这招即防火又防急雨,马上安排人督促着民夫们把余下的粮担也都照样处理。
运粮大队热火朝天的忙活着,那含玉亭长可没跟着操心,此刻他就带着求盗、亭父二人,刀出鞘,箭搭弦的沿着官道向蒲林亭方向慢慢前行,他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身上的汗一直就没断过,一股股子的汗馊味在闷燥的空气中蔓延开来,亭长的胸中愈发的烦躁起来,他可不是害怕前方有什么可怕的事,是悠闲了多年的身体似乎被唤醒了那在战场上才有的兴奋,这种兴奋使他心里如同堵着一团乱麻。
亭长是退役的什长,16岁从军,入北府健伍营,持槊佩刀,每战必列于阵前,是第一批踏阵接敌的兵士。那时衍武帝还任领军将军,也是意气风发血性十足的年纪,亭长在衍武帝麾下在北地和蛮奴们血拼过,三阿一战,亭长带伤十余处仍和弟兄们并力向前,死战不退,右腿中流矢后,折断箭杆还亲手砍下两颗胡奴的首级,他这个什长就是衍武帝亲自授予的。此后又转战荆襄河洛之地,左手被砍去多半个手掌,这才退役还乡,充了这含玉亭长,虽然没品,却是肥差,守着玉林寺,例赏和恩赐可不少,衍武帝每次来玉林寺,都没忘了这个亭长,总有丰厚的赏赐。
他虽然不确切那个被僧人们簇拥着的年轻人具体是什么身份,单看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的神情,亭长也猜的八九不离十,这必定是十年前被送来幽禁的衍武帝的儿子,是儿子就是王,被废黜了也是龙种,当今圣上是陇西一族,这可都是多少代从军行伍,在尸山血海里搏出来的血脉,不怒八分威,含笑杀气在,冲着对衍武帝的忠诚,亭长对这个年轻人自然也是死心塌地的服侍,让他带人去蒲林亭打探消息,亭长无二话的带人就来了。
生于乱世,草民布衣们要么颠破流离要么朝不保夕,幸运的躲到蛮荒山林间,修田自保,不够幸运的要么甘心等死,要么就从军去搏个功名,足够幸运的能跟个明主,开疆拓土的,草民也能给自己和家人挣份血汗产业,亭长当年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这些从中原逃出来的流民,被人家江南的本地人瞧不起,唯有从了军那些本地人才不敢欺辱,毕竟明晃晃的刀枪可都是沾着血的。死人堆里爬出来,退了伍封赏了五十亩好田,还给个亭长当,可算是殷实之家了,亭长很满足。
几里地路,亭长就这么想着乱着的走,耳朵和眼睛却不敢走神,三个人成品字形,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停下脚步查看查看,三个人中最紧张的是拿着弓箭的求盗,求盗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没从过军,是本地猎户,他父亲和亭长是一起从军的,死在了京口之变中,所以亭长归乡后没忘了这个弟兄的孩子,就把他弄到含玉亭吃份俸禄。亭父倒是不怎么紧张,他也紧张不起来,平素里就是烧水扫地的活计,用不着舞刀弄枪的,没到驿亭前就是田庄里一个死了老婆还没有孩子的老鳏夫,亭长也是好心,把他弄来也算养老了。
渐渐地,空气似乎没那么沉闷了,有了一丝丝的凉意,天空中厚重的黑云也似乎薄了一些,后半夜了,连秋虫都不鸣叫了,除了夜行的小动物能引起点骚动和慌乱,再无其他声息,黑暗中,远处似乎出现了一座亭馆的轮廓。亭父右手提着平时砍柴的刀,松松垮垮的在腿旁晃荡着,左手的竹棒点打着地面,驱走路上可能盘亘的游蛇,他最先看到的蒲林亭,转过身来招呼了下亭长,立在那木讷的等着亭长下一步的吩咐。
三个人停在那看了一会子,黑黢黢的,蒲林亭一丝灯火也没有透出来,四下里也是鸦雀无声,别说人影子,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含玉亭长心中的乱麻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十年行伍练出来的本能被激发了,脑海中急速地飞转着,告诉自己这情景可不是什么好事,驿亭不论什么时候,门前的灯火是不能灭的,这是官制,违背不得,他手下的亭父刚来的时候总是贪图睡觉,后半夜忘记给灯添油,气的他半死,最后鞭挞了一次才算是记住了。
现在蒲林亭整个黑黢黢的,高耸的屋顶在黑暗中因为恐惧而愈发的突显出来,三个人又走进了一些,停下观瞧,亭长这次能看到蒲林亭门前地上的灯笼了,灯笼破了,糊的纸破碎的散落在地上,白的有些刺眼,门扇大开着,窗户却都紧闭着,后院有没有人看不清,但也是黑黢黢的。
亭长想了一下,回身唤过求盗来,小声的嘱咐了几句,小伙子拉满了小弓的弓弦,留在原地仰身向天,脸却盯着亭长他们的背影。亭父却不知道害怕,他面无表情的还是挥舞着手里的竹棒,慢悠悠地晃着砍柴刀,走在亭长的身前。
眼看就要走到蒲林亭的院门前了,亭父一抬头,“呀”了一声,立在那不动了,手里的砍柴刀和竹棒也静止不动。其实他不呀那一声,亭长也看到了,那院门口立着一个人没错,就是个人,刚才因为离着远,加上这个人是站在门口的,被半开的院门遮掩着,在远处看不到,此刻走近了,身形就显露出来了。
亭长示意亭父不要呼叫了,他慢慢地又走近了几步,拢着眼神仔细看,确实是个人型,有头有肩膀有身子,好像是低着头,两只手垂在那,一动不动的,亭长寻思,八成是个死人,他下意识的握了握手里的环首刀,低下身子向四处探看,可他没有想到,本来停下脚步的亭父,却不知为何慢慢地向院门那走了过去,等亭长发现时,亭父已经快走到院门口了。
含玉亭长忘了一件事,这蒲林亭里的管烧水做饭杂役的亭父,和他手下的亭父原本就是亲戚,好像是表亲吧,方才一望见院门那有个人,亭父就认出是自己的那个表亲了,别看就隔着十来里路,可有年头没见了,这条官道迎来送往的杂事太多,抽不出时间去走动下,再说了,人家都是妻儿老小的一大家子,他是个老鳏夫,心里就灰暗了不愿意去走动。
现下看到了,很自然的就走了过去,亭父也不知道害怕,后半夜脑子也不灵光,也忘了问下亭长,脚就那么自作主张的走开了,等他快走到院门,轻声唤了一声,那个人却不答话,身后亭长急促的呼唤他,让他退回来,亭父好像没听见,丢下手里的竹棒,伸手在怀里掏摸着,嘴里还喃喃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亭长在后面看着,心里又气又急,心说这家伙这个时候怎么搞的不听话了呢。
呼地立起来,亭长刀横在胸前,快步向亭父走去,想把他拉回来,刚走出两步,眼前豁然一亮,一团橘红色闪烁着跳动起来,“快灭了火!”话音未落,风声乍起,破空排风之声骤然响起!“啪啪啪嗖嗖嗖”弓弦拉动,箭矢从黑暗中如雨般袭来!亭长身上一凛,一个后仰,手中的刀一阵旋舞,后背一落地,马上就是侧滚翻,但听的噼噼啪啪的响动不断,一股股凉风扑面而来,“当当”两声,两支利箭被手中的刀磕开了。
方才亭父从怀中掏出的是装在内镶铁皮的竹筒里的火折子,他吹了吹,闷在筒子里的火折子一见新鲜空气,扑扑地忽闪着,火苗子跳动几下,火焰一瞬间迸发出来,亭父拢着火,这下他看清了,那位蒲林亭的表亲确实是立在门前的,在两扇门中间的石板上站着,闭着眼,好像是站着睡着了一般,亭父刚要呼唤表亲的小名,但却借着火光惊悚的发现,表亲的胸口处血肉模糊的成了一个烂坑。
亭父的惊悚也就是持续了几秒钟吧,他还想回身喊亭长呢,那脖子还没有扭过来呢,惊悚就被痛楚代替了,金属做的箭头,锐利的,痛快淋漓的,轻松的就撕破了他的衣衫和皮肉,表层皮肤被划破的那点痛感还没来得及传到大脑,箭头穿透皮肉和击碎筋骨的痛彻心扉,就麻痹了他的整个神经系统和大脑,亭父因为恐惧和疼痛而想发出的哀嚎,也被封闭在他的喉咙里,只剩下如同水底淤泥里的气泡冒出来的“汩汩”声,代表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最后的活体表征。
几十支长短不一的弩箭钉在亭父的身上,一支箭射进他的头颅,半支箭杆都没进去了,正是这支箭一下子就关闭了他的整个意识,亭父慢慢地瘫软了,手里的火折子落到地上,一团火星子摇摇曳曳的飘散开,仿佛亭父那卑微苦难的灵魂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