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屈原《国殇》
白州州城。宣威伯府。曹家。
两队男女老少皆白衣搭头,跪在路边排成两列,迎接从西北归来的黑色棺椁。
“……另追封骁字营统领曹盛【护国候】,遗体荣休……”
宣诏的那太监官念到这两句的时候声音稍微大些,传到了院落里。
中年男人沉默地坐在桌边,他没有说话,面色冷硬如铁。
这个院子是新皇封宣威伯的时候赏下来的,作为宣威伯的父亲,曹家的一家之主,曹兴在第一时间就让家里算上奴仆五十几口人搬到御赐的这个宅子里来了。
小弟为国捐躯,儿子奋勇在前,这对于曹家来说是一种伤痛,但也是曹家人挺直脊梁直视一切的根源所在。
然而,现在,曹家正面临着一场从未想到过的灾祸。
游侠儿。
曹兴听到另外的响动,抬起头来,看见老管家苏伯脚步匆匆地进来了。苏伯面色满是忧虑。
曹兴说:“照这样看来,那些人是不会让步的了。”
苏伯点点头,说道:“老爷,我让人去西街那儿转悠了一圈打探消息,那几簇游侠儿仍然在客栈里面没有散去。”
曹兴不由得咬牙切齿道:“哪里是什么游侠儿,分明就是乱臣贼子。我曹家为国效忠,居然也想来巧取豪夺。先把盛弟的丧事办了,弄得隆重点,去找人问问,前朝这样侯爵的丧事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苏伯答应了,又问道:“老爷,那那几个……”
曹兴挥挥手,像是堵着一口气地说:“先别去管,这几天他们还不敢来闹……皇上圣明……我再想想办法吧……”
然后他又问:“曹勇送走了没?”
苏伯苦笑说:“勇少爷不肯听我安排,我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他再不济也是武艺在身,真要跑了,除了骁少爷,谁能奈他何?”
曹兴无奈地笑笑,让苏伯先下去了。
苏伯下去办事了。曹兴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茶,站起来理了理衣着,从旁边拿起白色搭头戴上,出去迎接弟弟的遗体回家。
有大哭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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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国候曹盛遗体被护送回白州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韩家庄。
这时候韩松微微皱着眉头,听着刚巧从州城回来的于小兰他爹于淳于大商人带来的消息。
宣威伯府似乎是被所谓的十来“游侠儿”给盯上了,就等护国候下葬之后,说要动手“削富济贫,杀人偿命”。
其实意思是让曹家拿钱消灾。
曹家下一代的二少爷曹勇,听说因为和人争胜斗狠,又听说是光天化日当街侵犯妇女,弄出人命来了。这几个游侠儿路过此地,听闻之后愤愤不平,要给苦主强出头,非要问问苍天,看看还有没有王法了。
若是按前朝就制,曹家应该已经是本地的庞然大物,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武朝制度与前朝迥异,侯爷王爷是什么,只能在吏部领俸禄,封邑也只是荣誉而已。唯一多一点好处的就是,家中子侄可在朝中任职。
无奈曹家年轻一辈要么如曹骁还厮杀在国家的西北境线上,或者就是现在跪在地上,头戴白巾只知道哭泣的几个小孩子。
他曹兴虽然曾经捐过个员外郎,建朝的时候紧紧跟随先帝的辉煌旗帜,几个兄弟都派了出去,战死的越来越多,如今曹家眼看就不保了,朝廷却只是颁布一道敕封。至于小儿子曹勇,尚还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出事时虽然蹊跷,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只怕不好善了。
又有听说,曹勇其实并不是杀人凶手,而死了的那人则是本就染了恶疾在身。又有的说其实人是那些游侠儿杀的,栽赃给曹家。还有人说,曹家和官府勾结,导致这个案子一直不审下去。
韩松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他对于淳说:“你先回去看看你丫头吧。我现在去一趟州城,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于淳开口要劝阻,韩松便说:“你知道我身手的,我去那边只是不放心曹家,不放心护国候身前身后名。”
于淳只好答应。虽然他也想回家去看看于小兰,但是韩松的安全更重要。他不放心地说:“大人还是带上兵器吧,有准备总比没有好。”
韩松点头沉声道:“我省得,这次去就是会会几个蟊贼。我和大哥起兵造反打下天下那时侯,这帮孙子要么没敢吱声要么还没出生呐。”
于淳走后,韩松先是收拾了一身,也没什么装束,就一身普通书生长衫打扮,去房里和何氏说了一声,到地窖里打了一壶酒。然后又去书房,看着十九在认认真真地做着他昨天布置的功课。点点头,没弄出响动,就施施然地走出了庄子,越走越快,径投州城而去。
腰间只带了一柄短匕首。
当初说起【踏雪无痕大侠】,十九向小伙伴们吹嘘的时候说,他可以日行八百里都不用喘气,也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而韩松,轻飘飘地,像是一阵风,匀速而轻快地,一眨眼间,就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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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这曹家还是没服软,以为封了什么侯伯之类的,就高人一等了。”白州城西街某客栈里,一群精悍汉子正在大口吃肉喝酒。其中一个突然这么说道。
“哼,还找了人盯着我们。”另外一个胖子用手捏住一只油腻腻的鸡腿就咬了下去,这时斜眼看向隔着两桌的一个独自一人吃饭的青年。
那青年不敢和他对视,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然后支棱着耳朵听这边消息。
胖子又是冷哼一声,囫囵几口吃完鸡腿,骨头上还剩着些肉丝也懒得处理,骨头随便往桌上一扔,伸手抹了抹嘴巴,捏起筷子准备夹菜的时候,被另外一双筷子凭空拨开。
胖子抬头一看,挤着脸笑道:“老大,咱先吃饭,吃饭。”
那老大三十来岁,胳膊上的肌肉和血管都很明显,脸上白白净净,指节十分粗大。伸出筷子指着胖子说:“雷胖子,今儿个不准乱说话给我惹事。”
然后用筷子夹住一片肉片放到自己碗里才接着说:“现在皇帝要给那护国候大葬,别上去惹事。这种事情暗中做做,弄到明面上来大家都难看。”
最开始开口就说曹家高人一等的汉子语气很是不服:“是是,大家难看,但他曹家不是更下不来台?”
老大看上去显得很是阴柔。他摩挲了一下下巴,然后对着这汉子说:
“张九,你别看不起人曹家。虽说你张家破落前是稳压他家一头,但是你家那文士儒生,朝中出得多了,领军功的将领就少了。人曹家出了两个大将,一个为国捐躯,战功卓越,封护国侯,已经是盖棺定论。这次就算只是吃到一嘴肥肉,你也没什么好牛气的,前朝的翰林家族传下来到今天,只剩一个武夫。拿什么和人曹家手里的骁字营比。”
张九脸色涨红,丑的很难看。老大又用那种讥讽的腔调说道:“这次要不是知道曹盛死了,加上堂主吩咐。我还真不敢去动曹家。你小子倒是心气高,也不怕风大闪了腰。”
明显是在偷听的那年青人头埋得低了又低,干脆结账走了出去。
胖子一直分心盯着他,这时候开口问老大:“老大,让刚才这小子听了这么多就这么走了?”
老大冷哼一声说:“这时候还敢来听墙角的,估计就是曹家一个小用人。听到了又怎么样?未必现在还能改变什么?这是堂主下的好棋,先造声势,以势压人,那曹家想必现在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了。”
胖子嘻嘻笑着,吃了一口鸡肉,又一边夹菜一边说:“其实也还是老大英明,雷胖子佩服佩服。”
这时张九忍不住说:“雷胖子你少吃点,老大刚刚在想事情,还没吃饱呢。”
胖子嘴里已经塞得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地说:“唔……我再吃一点点就不吃了。”
老大也是被气笑了,冷声道:“让你吃吃吃,胖死了得了。”然后说:“咱吃完回屋里商量下,今天就是头七,曹家会赶紧就安葬护国候的。等过了头七,这事儿得有个结果了。”
众人皆答应一声。胖子还在埋头吃,没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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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盛被葬在州城西以外的罗浮山上。
七月廿三这天,韩松先去了山上。曹盛的墓很新,上面还有招魂用的白幡。碑上刻着:“护国候骁勇将军曹盛墓”。字是血红色,让韩松一下子就想起他那张红脸。
这样一张红脸,看到的人都会说这是【武圣爷再世】吧。
可惜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韩松从腰间解下酒壶,浇洒在地上。说道:“曹盛啊曹盛,我从军中出来,生离死别见得太多。你也是个老兵了,为国捐躯估计是最好的死法,壮烈。我都听说了,换了十七首级,也没地方什么不满足的。小骁那孩子也有出息了,现在接了你的骁字营,封了个宣威伯,只比你这护国候差一点点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这辈子那么多兄弟先我走了,留我看看这打下来的江山,也真没什么意思。上次和你说的那故事是真的。而且的确是我的事情。估计你之后没少猜测我的身份吧。告诉你,你走的时候那声韩大人叫对了,能喊我一声大人,不枉也。”
韩松眯起眼睛朝着天空说:“很多人,还没恭恭敬敬地喊过我大人就死了。”
韩松一直在说着这些自己的事和过去的事。至于封疆裂土,挡敌于国境线以外的事情,他不屑说,那只是军中男儿本职,经历过,也就看得淡了。死了就是殉国,他不会多嘴。
他只是后悔没能够早点表露身份,让这个红脸的汉子一直在揣测。
他只是没能放开没能袒露胸怀,八年后和这个让他印象深刻的汉子阴阳永隔。
于是仰头吞下那一壶自己酿的烈酒。
国有殇,人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