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莅宫外殿里,一个通身儒雅气息的男人迎风而站。都说男人三十而立,可他的眉宇间却是淡淡的惆怅。虽说犹砺寒已经坐到了首辅内阁大学士这样正一品的高位,但女儿的处境是他向来担忧的。
从他的面目就能看出犹忘殷的影子,一般无二的张扬明媚,犹砺寒似乎也还保存在容貌里没有改变。
小厮的通报声响彻乐莅宫:“报太子妃,内阁大学士犹砺寒求见——”最偏僻的流怜居里昏昏暗暗,但守门小厮的话却大而响亮,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一片漆黑的乐莅宫,似乎就在这一刻迎来了光明。
犹忘殷的动作呆滞了一下,很快抬起手整理了自己的头发,然后起身走向外殿。她走得跌跌撞撞,吓得一众人连忙过去扶着她。
犹忘殷在最前面走得飞快,脸上渐渐展露出一些明媚耀人的张扬笑容,带点救赎,带点执着。她这一笑,像是落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爹爹……爹爹来了,爹爹来救我了……
许多道急匆匆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犹砺寒立马转过身去,神情满是焦虑。女儿的眼睛不是看不见吗?怎么还走的这么快?身边的人怎么看得?
“爹爹,你来啦!”
犹忘殷脸上的笑明媚至极,她直直地走进外殿,双手张开,摆出一种亲密的求抱抱的姿势。似乎三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似乎一切都还是小时候一样。
犹砺寒看着就在门口的女儿,无法忽视她红了的眼圈,更无法无视她无神暗淡的眼睛,他的嗓子好像被卡住了一样,鼻尖涌上一股酸涩。
其实三年里,真的改变了很多。他那骄傲的女儿,什么时候允许自己如此狼狈了?
他快步走过去,却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她,反而周到地行了一个礼:“臣,犹砺寒,见过太子妃。”
犹忘殷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眼睛看不到,却还是固执地寻找着父亲的身影,直到终于揪住了一段衣袖:“爹爹,你老守那么些个虚礼!在临西国,亲亲抱抱举高高才是问候礼节呢!”
“太子妃也说了,那是在临西国,可这儿是千塞。”
什么意思?犹忘殷突然垂下了自己的双手,她的手紧紧握起来,这是什么意思?爹爹在说我太开放了吗?
“太子妃怕是还没有听见坊间的流言,”犹砺寒一直低着头,他说话很慢,“如今千塞变天,武神莫青筠和巫者暮砧接连去世,而太子,则被怀疑是杀人凶手。”
“而害得太子被冤枉的,就是太子妃你。”
犹忘殷猛地抓住犹砺寒的衣袖,双手不停颤抖着,神情万分惊慌:“我?我怎么会害他?爹爹,爹爹你肯定弄错了!”
犹砺寒狠下了心,他一把将女儿的手甩开,冷声道:“就是太子妃你害得。百姓认为太子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对莫青筠起了杀心,然后杀了他。”
“我?”犹忘殷被甩得摔在了地上,她抵着地面的手难过地蜷起,脑子里回荡着这可笑的话,因为我?不要这么抬举我……
她失魂落魄地低下了头,一双没有情绪的眼掉下一滴泪,记忆回到了三年前成亲的时候,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喜床上,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揪烂了。
她是太子妃了,她是阙仟的妻子了……看着头上的盖头摇摆着挂坠,犹忘殷忍不住偷偷笑起来,那笑充满着幸福,充满着向往。
寂静的屋里突然响起推门的声音,犹忘殷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却闻到一股很重很浓的酒味扑鼻而来,阙仟进来后就独自坐在椅子上,拿起酒一壶一壶地往嘴里灌。
犹忘殷悄悄掀开了自己的盖头,她瞧见阙仟的背影,大红色的精致喜服让那人更是气质非凡,仅一个背影就能让她惊艳半生,心魂不安。
可今天的阙仟又不和之前一样,他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背影透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孤寂,他的嘴角溢出了些酒水,却仍没有让那唇带点情绪,整个人冰冷而陌生。
阙仟似乎察觉到犹忘殷的目光,他懒洋洋地一回眸,犹忘殷却发现,那一眼带着死死压抑住地心碎,双眼朦胧得好像会溢出水来。
犹忘殷连忙松开手放下盖头,心里却疑惑:阙仟……怎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两人俱是无言,阙仟随意地放下酒壶,将里面剩下的酒全部倒在桌子上后,他站起身,竟是直接朝着门口走去。
“你要走了吗?”一直关注着他的犹忘殷立马拨开了头上的盖头,话语犹带颤音。
阙仟的身子顿了顿:“孤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可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大婚之日?我们?哈哈,犹大小姐,你莫不是找错人了?孤可没有跟你成婚!”阙仟讽刺地笑了两声,径自离去了。
“孤不想再看到你,从现在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告诉孤,也不要来找孤,我们互不干涉,互不再见!”
记忆遥远得好像前世回忆,又仿佛是前一刻就发生的。犹忘殷喃喃着:“互不干涉,互不再见……”
她忽然低声笑起来,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地上,却像是借着笑声哭泣一般。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就让他们这样认为吧,就让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如此幸运的人不好吗?呵呵,兄弟反目,为了一个叫犹忘殷的女人,不是挺好的吗?”
犹砺寒看着女儿伤心的模样,心里实在是搞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可他若是知道了犹忘殷究竟喜欢谁,大概就清楚了吧?但这世上除了莫青筠之外,还真没人知道她喜欢谁。
他刚想扶起犹忘殷,却见外殿突然闪过一道水晶反射出的七彩琉璃色,轻悠悠地飘在半空中。
阙仟松松凉凉的话淡淡传来:“太子妃犹忘殷德行有失,行为不检,犯下大错,今日下罚:太子妃韶忘殷降为三品承徽,扣除三年俸禄,移居单姒宫,禁足三年。”
犹忘殷听着这久违的嗓音,神情呆滞了半晌,待她反应过来阙仟说的内容时,身子却是不住地摇晃,大红色的裙袍令她的肌肤惨白到有些青灰。
“阙仟!阙仟!阙仟!”韶忘殷急忙朝着那声源处大喊着,“阙仟……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你不可以这样的……”
但阙仟好似没有听到犹忘殷的哭喊,他不疾不徐地继续说着:“大学士,孤这里有一只玉笛,希望你能在今日送到京城首美那桑小姐的府上。”
犹忘殷听着他的话,她的双眼无神,但是却蒙起浓雾,泪水滚滚而下:“阙仟,我知道你能听得到我说话的。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可你知道你的惩罚有多么残忍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重的处罚啊?犹砺寒忍不住在心底嘀咕着。
当然,可能对任何人来讲,这惩罚都可有可无。但阙仟既然要让犹忘殷好看,他的惩罚自然是对症下药,对韶忘殷来说,无异于修罗地狱。
“你有那么喜欢三这个数字么?”犹忘殷的声音哑了起来,“我看你是故意的,就因为我们成婚了三年,所以你就拿三这个字惩罚我。”
“还有单姒宫……”犹忘殷哭的红肿不堪的双眼又流下一滴泪,“单,孤单也。而姒……意为诸多姬妾中的年长者。可它还有一个意思:指兄长的妻子,那也就是嫂子了……”
犹忘殷痴痴地笑了笑:“你说,阙仟你是不是很残忍?”
阙仟其实看得到韶忘殷此时的样子,她的哭,她的泪,她的笑,都通过那自己的法源而尽收眼底。他本来手里还拿着一杯茶,准备下着自己的“棋局”。
但此时,阙仟看着手里被他不小心捏碎的茶杯有些愣神,不得不承认,看犹忘殷那么伤心的样子,他的心很复杂。有一些心疼,但更多想的是:她怎么到现在还在演戏?
阙仟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将身旁的一个檀木盒子丢进法源里:“大学士,接好了,碎了孤找你算账。”
而那边犹砺寒眼疾手快地接过了盒子后,他道了声“好”,就见那法源瞬间消失不见。
他低头看了眼犹忘殷,心中却是深深地一痛。从前的犹忘殷,张扬肆意,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又没心没肺,是他犹砺寒千般疼万般宠出来的掌上明珠。
而现在的犹忘殷……犹砺寒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不能再容忍她了,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擦掉了犹忘殷脸上的泪痕,又细心整理好了她的头发。
犹砺寒按捺住心中的不舍,他握着犹忘殷的手很久了之后,才再次站起身:“臣先告退,太子妃好好保重。”
不怪乎犹砺寒这时不安慰犹忘殷,在犹砺寒心里,犹忘殷是喜欢莫青筠的,所以这次的惩罚无论字里行间带着怎样的深意,犹砺寒都不觉得这些能真正地伤害到犹忘殷。
他的心里有一个深信不疑的理由:女儿那么伤心,是因为莫青筠死了。
犹忘殷当然清楚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想的,她轻轻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心凉了半截:“为什么你们都想错了,单姒宫,单姒宫,姒,意为嫂子……”
“可我和莫大哥真的没有什么啊,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面露哀色:“拾色,东边在哪?”
“小姐,你对的就是东边。”
“东边啊……”犹忘殷将脸碰在双手上,唇边忽然笑起来,半是欢愉,半是惆怅,倾城绝滟了时光:“我有两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好事是,我要搬家了,无论搬到哪儿,都会比这里离阙仟更近的。”
“坏事是,莫大哥去世了,再也不会有人可以解释这件事了。”
阙仟的书房里,他的法源其实一直都没有消掉,他耳边听着犹忘殷的话语,心脏竟是忍不住一阵一阵地抽痛,阙迁的左手使劲捂住自己的心前,眼神却飘向那碎掉的茶杯。
刚刚他拿着茶杯,是想要干什么来着?阙仟恍惚了一下,从桌边摆满的茶杯里随意拿出一个,很是坚定地放在了刚才就准备放下的位置。
孤不会让孤的棋局,发生一点点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