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久辰在梦中被惊醒,当他睁开眼睛时,没看到阳光。
阳光已经藏起来,藏进了某人的心里。
窗外在飘雪,雪飘进了他昨日未关的窗台上,像沙漠中的羽毛,随风翻转几圈便落入了房里。门猛地被打开,一阵寒风把雪高高扬起,又飘出了窗外。
来又去,去又来。岂不是李久辰的轨迹?他岂不是像这雪花一样,终归是要化水入泥的?
店小二端着饭菜笑盈盈的走了进来,他把饭菜放在桌上,笑着说道:“李公子,掌柜的请你饭后一聚。”
李久辰还躺在温暖万分的被窝里,他点点头。
风雪在天地间盘旋,也在有马客栈的四周徘徊。
有马客栈并非有马,而是客人大多数都是骑马的人,所以便称为有马客栈了。在有马客栈的顶楼只有一间望月轩,轩里现在有两个人。
那两个人都在看雪,雪很漂亮,下的也很认真。
马晨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回来吗?”
李久辰摇摇头。
马晨又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千暮雪就在轩阁,你应该去看看。”
李久辰笑了笑。
马晨问道:“你笑什么?”
李久辰叹道:“晨子,这雪每年都下,每年都下的一模一样。即使过了十五年,这雪还是像十五年前一样。”
马晨闭着眼,将手伸出窗外。他的手指间满是旧痕新肉,他握着雪花缓缓道:“这雪已经变了。”
李久辰茫然问道:“怎么变了?”
马晨道:“变冷了!”
李久辰道:“人呢?是否也变冷了?”
马晨笑了笑,“人不会变冷,除非他死了。”
李久辰也笑了笑,从窗外看去恰巧可以看到轩阁,轩阁的瓦片上已积满了雪。如果没有雪,冬天的是否还有值得期盼的东西呢?
李久辰忽然问道:“万曦月呢?你可曾看到她?”
马晨却反问道:“在你心里万曦月重要还是千暮雪重要?”
李久辰沉默不语,只是紧握着冰冷如暮雪的曦月剑。
马晨却说道:“你是否还惦记着千暮雪?她是否还是你心中最难以忘怀的人?”
李久辰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马晨道:“那你就不应该再问万曦月,至少她很安全。”
“是你带她走了?”李久辰侧望着他,他的脸也如身上的褂子是灰白色的。
马晨道:“如果你不给我答案,你就再也见不到万曦月!”
李久辰苦苦一笑,问道:“为什么?”他实在不明白,马晨为什么会管他的事,为什么会带走万曦月。
马晨依旧看着窗外,窗外仍旧下着白雪。雪很大,丝毫没有怠慢冬天。
楠木桌上有一壶酒,李久辰已坐了下来。房间四面的门都打开了,风儿对吹,凉飕飕的。李久辰已喝了三杯酒,酒从咽喉一直润到肚底,他顿时没有了寒意。
马晨亦坐了下來。
李久辰苦笑道:“无论怎样,今天我都要见到万曦月!”
马晨也苦笑道:“她依旧在你的隔壁房间。”
李久辰走了,走的很匆忙。
马晨独自一人坐在望月轩。杯里还有酒,窗外还有雪,他眺望着淹没在雪里的轩阁,不由轻叹道:“千暮雪,你的恨真有那么深吗?还是你的爱也是如此。”
万曦月正临窗绣着朵儿,窗外的雪很大,她把雪亦绣进了画面中。只是再美丽的画没有主人公,便失掉了灵魂,便一文不值。她的画恰好没有主人公,但她已将位置留在了画中,一直等待他回来。
她默念,默念李久辰安然无恙,默念李久辰就在门前,她默念他带着曦月剑一齐归来。
雪不减,风打珠帘。
万曦月打了个冷战,一针又一线。
咚咚……
很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万曦月一惊,细针刺进了手指,溢出了鲜血。她将手指放在红唇间,期待又失落,想开门又不想开。她曾期待过每一次敲门声,每当她打开门,始终看不到期待的人,于是她失落的像买不到糖葫芦的小孩子,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她又踮起脚尖,屏住呼吸,还没走到门前,便听到李久辰的急促的声音。
“曦月,曦月!你在里面吗?”
万曦月激动万分,松了气,一步便跨到门前,迫切的打开了门。只见李久辰屹立在门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的感觉。
万曦月猛的扑了上去,泪眼婆娑道:“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李久辰亦紧抱着她,在她耳畔轻声道:“傻瓜,我可有说过我不回来的?”
万曦月却又把他推开,怒中带泪道:“你才傻瓜,走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一句安慰人心的话都没有,我以为你没有把握要死在哪里了。”
李久辰不语,又抱着她,轻抚长发。她的长发有些干枯了,是因为太担心了吗?
李久辰道:“曦月,对不起!”
万曦月在他怀里沉默不语。
风乱珠帘,门自关。阳光藏进某人心里终于出来了。
万曦月终于缓缓道:“雪停了。”
李久辰道:“雪终于停了。”
万曦月忽然问道:“让我看看,你没受伤吧!”
李久辰摇摇头,问道:“你不是说好在房里弄好酒菜等我嘛?我回来你怎么不在了?”
万曦月却笑着说道:“着急了没?心慌了没有?谁叫你对我不冷不热的。活该!”
李久辰笑了笑,道:“我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离开的?”
万曦月瞪他一眼,道:“你自己知道!”
李久辰猜想是不是因为千暮雪呢?又或者说她们已经见过了?他把剑递给了她:“剑和人都回来了,你却消失了。”
万曦月接过曦月剑,朝他调皮的笑了笑,便又坐在了窗前,她终于可以把主人公绣上去了。她边绣边笑,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她仍像孩子一般年少。
李久辰也悄悄的坐了过去。
马晨走过几道长长的走廊,来到了福禄酒馆的后院。后院有几棵海棠树,满树的银装素裹,宛若春梨花开满树的白瓣。
午后的阳光肆意穿梭,带着人们的岁月,不留丝毫痕迹。
是谁踩过了阳光?是谁带走了光晖?又是谁想起了那些消逝的时光?
对月长叹,饮酒自哀。那白发的老者也如这凯凯的积雪,在阳光下慢慢消失。
阳光会消失,黑夜却不会,黑夜在每个人的心里潜伏着,即使是这样温暖的午后,黑夜亦存在。
马晨缓缓推开了那扇普普通通的木门,他知道那是黑夜的源泉,那是地狱的深渊,但他还是理了理衣角,面带笑容的走了进去。阳光斗射进去,搀扶起一阵袅袅烟尘。
门关,里面一片黑暗。
马晨行了一礼,道:“帮主。”
“嗯。”
黑暗中马晨根本看不清帮主,他只知道帮主一定是穿着红衣蒙着面纱,十年来帮主似乎从未改变过自己的衣着。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谁也不知道。
帮主冷冷道:“我要你带的人呢?”
马晨不敢说话,背后已有凉汗。
帮主怒道:“马晨,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从未想过要把万曦月带到这里来,难道你不做我就没有其他人了吗?”
马晨颤颤道:“帮主息怒。帮主息怒。”
黑暗中多了几个人的气息。
只听见一个细柔的声音说道:“仇天视还好意思叫自己箭王,与李久辰未过几招便沦为败将,真是可笑!”
帮主道:“你呢?是他的对手吗?”
那人道:“不是。”
帮主道:“那你找到他的弱点了吗?”
那人道:“千暮雪和万曦月便是他的弱点。”
帮主笑了,宛若一阵春风拂过。帮主笑道:“琴情,那我就看你表现了。”又对着马晨说道:“马晨,我希望你将功补过。”
马晨赶紧点点头,道:“我一定……”
门开,人已散。
马晨自知刀邪,魔棋刚刚也在房里。他完全嗅不到他们的气息,但他感觉的到。他从未见过四大天王的真面目,虽然他就是书生。他其实并不惧怕他们任何一人,他的客栈与九色帮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谁也离不开谁,所以他们不会对马晨做任何威胁。大不了什么也不要,浪迹天涯,让九色帮的一大命脉随水东流罢了。
马晨踏出了急急忙忙的脚步,他又要去打理福禄酒馆的麻烦事了。
他真的快要厌倦这样的生活了……
晚风吹动着李久辰那有些润湿的衣襟,他正坐在望月轩的朱栏上,眺望着那轮明月下的轩阁。月光照亮了青色的瓦,却照不亮关着窗的房。
李久辰靠在柱子上,俯瞰着下方灯火辉煌的世界。那个世界在他眼里仿佛只有悲伤和酒,他宁愿坐在这几十丈的高楼上独自饮酒,独自望月。
这有马客栈的望月轩的确名副其实,恰好可以看到那轮孤寂的圆月高悬在夜空。
月有阴晴圆缺,人呢?
他们说人有悲欢离合,李久辰呢?
他又在喝酒了,但无论怎样也不会咳嗽了,他知道是柳方治给他治好了的。
“有酒有月便可醉。”
是马晨的声音。
李久辰喜出望外,立即回望一看,只见马晨也拿着一个酒壶走了过来。
李久辰喝了一大口酒,笑着接道:“无家无她安能眠?”
马晨也倚在了朱栏上,又念道:“似醉非醉何时醉?”
李久辰又接到:“思她念她怎忘她?”
马晨呵呵一笑道:“我们想的不在一处啊!”
李久辰道:“晨子是念生活,我是念女人。”
马晨道:“女人便是生活,生活便是女人。我念生活是因为我无女人,你念女人是因为你无生活。”
李久辰苦笑道:“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从十五前都是那样子。”
轩阁里终于亮起了烛光,里面的人呢?人还在吗?还是十五年前的人吗?
蜡烛垂泪到天晓,人也会这样吗?
他不知道,他知道一切的悲欢离合皆因他而起。
马晨终于问了,毫无征兆的问了,“十五年前,你为什么要在新婚之夜离开?”
李久辰先是一愣,手中的酒壶差点跌落。然后他喝了大口酒,忧伤的望着远处的轩阁。语气沉重道:“那天我路过紫竹林见到了一场恶战,几十个人围着一位老人,叫他交出万花弥度。”
马晨问道:“是那本天下奇书?传说可以改天换日,渡劫飞升。”
李久辰摇摇头:“传言大于事实,那只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医书而已。”
马晨道:“你继续讲。”
李久辰又道:“我见他们以多欺少,便出手相助,刀光剑影,落叶纷飞,人全都倒在了地上。那老人也奄奄一息,他看到我便激动不已,他说:‘小伙子,这,这本书请你交给万花谷庄主,我,我……’。我还来不及问什么,他已去世了。”
马晨道:“那你把书交到万花谷庄主手里了吗?”
李久辰又是苦笑了一阵,道:“我本打算把书和人一起埋葬了,忽然感到周围怪异的气息,我便知道有高手来了。那人拿着魔寒剑,剑剑要我性命,你知道我从不会对敌人手软。”
马晨点点头。
李久辰又道:“几个回合过后,他身受重伤,愤然离去。”
马晨忽的站起来,道:“我终于知道了。”
李久辰疑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马晨道:“你没有参加婚礼是因为你不想让他们受到威胁,江湖人心狠手辣,说不定就屠你一家。所以你没有任何说明,就匆匆离开了。”
李久辰苦苦一笑,又喝起了酒。
马晨又问道:“那本书你交给万花谷庄主了吗?”
李久辰叹道:“五年,我用了五年时间才找到万花谷。”
他的思绪腾飞,旧事人亦旧。
那一片废墟的万花谷,是否也被白雪覆盖了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