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东京的午夜睡梦中的时候,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美丽的梦乡中拉了回来。我收到了一个好久未见的朋友的妻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强抑住悲戚的心情告诉我,她的丈夫突然服药自杀了。
我被这个突来的消息深深地震惊了。我大学时期的好朋友,那个乐观开朗的艾瑞克居然自杀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多么快乐而且自由的一个人,他的家庭幸福,事业顺利,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受上天庇佑的幸运儿,怎么会自杀呢?
从艾瑞克的妻子那里我才知道,他们的家庭远没有看上去那样风光。三个月前,艾瑞克的交易公司因为资金链突然中断而轰然倒闭了,每天有不同的债主跑上门来要债,像杀手一样全世界找他,誓要将他“剥皮抽筋”。他的同僚纷纷弃他而去,最信任的朋友背叛他,而且困境中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漫长的三个月来,他顶住所有的压力希望能重新开始,但是生活除了雪上加霜,没有给他任何的转机。就在上个月,他查出自己患了白血病。这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匹配的骨髓捐献者,他几乎没有活路,注定是一条死路。他禁止妻子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并且在这一个月内依旧隔三差五地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我和艾瑞克的遭遇几乎是相同的,他的死对我是极大的震憾,也深刻地触发了我对于生命意义的反思。生活给了原本坚强的人无法翻身的重创,而大多数人都选择隐藏伤口,给一切压力涂抹上浓重的伪装。
回美之后,当我去探望时,我没有对艾瑞克的妻子谈起自己的境况,但是她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从一叠厚厚的书籍中翻出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信笺递给我,她告诉我,这是艾瑞克最后遗留的仅有的信息,她是在垃圾桶里面找到的。
艾瑞克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是除了这一篇,生前其他的日记都被他烧毁了。
日期是艾瑞克自杀的一个星期前。现在,我把这篇长长的日记写在这本书里,希望能给我和读者一些警示。
我的生活是一片狼藉的伪装。夜幕的黑暗和聚光灯的耀眼永远看不穿我假意的快乐。
简单的生存并不是我们所有的追求——无论我走向什么地方,解决多少问题,我想要的都是真正美好的生活。我虽然深知这一点,然而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了解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何种美好的生活。
多年来,我似乎一直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奇怪的环境中。我总不自觉地想象自己受着消化不良的折磨,恶梦缠身;我也竭力想象自己会摆脱眼前一切苦痛,醒来时可以与朋友们重新欢聚。我知道,朋友们不会拒绝我的感情,永远不会。一直以来,我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从清醒转入沉睡;更确切地说,我是从生的状态转入死的沉寂。令我困惑的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常常从正常的秩序转入无法理解的混沌之中。
现实的状况是,我根本看不清一切,我越是精心思考当前的处境,越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深深地明白,自己是一个既无心计又无城府的人。当时发生的一切都令我困惑,我怎能预见未来的命运是什么呢?直到今天,我依然受命运的摆布,我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理解它?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过去是怎样一个人,现在还是怎样一个人,没有本质的变化。如今无数的打击,使我心理上遭受了难以疗愈的创伤。我终于感到无尽的空虚和失落,一切一切的努力化为乌有,徒然自苦,一无所得。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了,抗拒永远是无效而痛苦的。
从幸福转入清苦的生活已足以使我叹息不已了,而新的痛苦又纷至沓来,使我的生活雪上加霜。周围人的冷漠、诽谤、嘲弄让我无可奈何,我不知道该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它们。既然它们已经出离过分,无所不用其极,也就不会给我造成更多危害了。于我而言,过往的一切都已经结束,我不再依赖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无忧无惧,既无非分的期待,也没深处的畏惧。本来我就是凡人一个,面对多难的命运,无数伤害和众多凌辱,我选择安安静静的生活,把所有的苦难、迫害、耻辱统统忘却,只去追寻那些给心灵带来褒奖的东西。
毫无疑问,我现在正经历着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我甚至处于大多数人根本无从经历的最艰苦的处境中。我要把在这种处境下心灵的常态记录下来,不过,从事这样一项工作并非易事。对痛苦的任何倾诉,都会造成更痛的痛苦。为了美好的未来,我愿意承受更深的痛。现在,完成这样的工作,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莫过于让自己的头脑百无禁忌,让思想纵横驰骋。这样做可以把我苦痛的遐思忠实地记录下来,使我充分表达自我,自由自在地追随自己的心。
当我竭尽全力完成这一重任时,很快便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并没有自己所期待的那样活跃,不断升腾的疲惫使我的一切智能都变得苍白无力,自信的火焰在我心中慢慢熄灭。渐渐地,我感到自己向往的那种境界根本无法达到,全然没有希望。
当我们呱呱落地时,命运就已经把我们拉入一个无形的竞技场,至死方能离开。很多人在临近终点时,才想到摆脱竞争,为过往的执迷不悟悔恨不已。因为他们一生都在竞争,都在追寻事业、财产以及夜以继日的劳动成果,而这些东西在离世时统统都得放弃。他们此时才深刻地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被生活所愚弄,自己不自觉地成了生活中的牺牲品。
我跟他们全然不同。尽管我对自己命运的认识以及主宰我命运的人的感情认识掌握已经稍晚,不过,我经历的过程已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这至少不至于使我一生都执迷不悟。处于极端的困境,任何事物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用,命运把我投进痛苦的旋涡时,我已经深刻感觉到自己再也无法寻觅到能悦我心的事物。我有意跟这个世界拉开距离,疏远任何人和物,冷漠所有名与利。
正因如此,我选择在这个时候,永久地远行,脱离世间的悲苦开始过一种没有烦扰的生活。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我要自己的内心和思想作一番彻底的、严格的审查,然后用心记录,毫无保留地写下来。
短暂的尝试之后,我开始写了一些心得。开始无疑是困难的,我总是感觉自己正处在一个迷宫里,到处充满障碍与困难。任何人都无法为我提供帮助,我只能选择不断地探索,很快我便选定了必须采取的观点。这些观点可能会造成些许错误的后果,然而,我的错误决不能被看成某种罪过,我可以肯定地向所有人保证,自己从来都是极力避免犯任何错误的。
我不否认,过去的几年,无数的伤害以及痛苦不时地动摇我的希望。现在,我未曾解决的很多问题更加强烈地在我脑海中浮现,越来越清晰。紧接着那些突如其来的打击又如影随形,使我心如刀割。曾经的挫折将我重新建立起来的希望和信心支柱再一次彻底打碎,我又感觉无能为力。不过,我并没有完全淹没在负性情绪的洪流当中。我在极度的痛苦当中仍持续不断地思考。慢慢地,我明白了,自己的理性、感情以及对任何别的所未曾予肯的缪论,都是与人的本性、跟主宰人的言论相契合的,我失去了真正的信仰。其实,虚伪的论断决不能动摇人的信仰,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的信仰,而观点不过是信仰的外化而已。
我要坚持自己的观点与准则。我的心理陷入不能自拔的绝境之中,轻微的情绪改变不了目前的现状,这正如落在河面的一片枯叶改变不了水流的方向一样。现在,我的心是悲痛而颓然的,想象力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恣意奔腾,一幕幕困难的情景在我眼前浮现,前所未有的困境使我成了事业的牺牲品。
如今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相互勾结的景象,他们超乎寻常的同仇敌忾令我震惊,也许我的宿命以及接二连三的困难都是由他们带来的。想到此,我备感痛苦心碎。我的命运以及努力已经不止一次地被他们否认,这使得我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摆脱这一心理枷锁。我的心灵得不到任何的宽慰。我要做的就是打破他们的束缚,更好地学会无怨无悔,让生命恢复本来的秩序。从今以后,我再不伪装,再不想被那些似是而非的观点、无法解结的矛盾所困扰,我要服从自己的心,遵循自己的原则,并坚持下去。
但是,这一切不过是枉然的幻想而已。不管我如何努力地让自己从颓然的情绪中摆脱出来,不管我伪装得多么完美,我依然无法快乐。
我的心灵可以伪装欢乐,身体却暴露现实。在家人面前我可以强颜欢笑在朋友面前装扮淡定从容在生人面前伪装成熟虚伪的欢乐意味着苦痛伪装的淡定包裹着暴躁假扮的成熟代表着幼稚人为什么要虚伪地生活?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如此疲惫?为什么要装作自己很幸福?倘不停下伪装,我将成为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每当看到这封信,我都会想起曾经的自己。在我的公司进入困境的初期,我把消息死死地封锁在几个股东之间,除了还对公司前景抱有微弱的希望之外,那就是要尽量保住我“不败”的声誉。
在广告业内,我一向是能让对手望而生畏的角色,我打败过那么多的人,一旦他们听说我的公司出现了问题,肯定会像闻到臭味的苍蝇一样,一哄而上把我的公司搞垮。一想到那些幸灾乐祸的脸,我的脊背就阵阵发凉。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让对手有这种感觉,可是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却还是感觉不寒而栗。我在所有人的面前伪装得轻松愉快,毫无问题。我告诉我的员工要好好工作,对客户保证业务进展顺利,向他们承诺ONG公司的服务将继续保持一流。可是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内心便陷入畏惧失败的黑暗和恐慌之中。
一个背负了太多压力的人,怎么会有不露马脚的表现呢?于是,我的生活开始紊乱了。在夜间,经常会感觉到头痛欲裂,体力不支,无法入睡,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妻子丽莎被我的举止吓到,她开始提醒我去看医生,但是我执拗地坚持自己没有任何问题。直到有一次跟好友聚餐,我的这层巧妙装扮的“外衣”才真正地被撕扯了下来。
在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在一片嘈杂的敬酒声中,我感觉自己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我进入了梦乡。我梦见驾着自己的爱车疾速地行驶在高架桥上。酒精的力量使我忘记了红绿灯,我看到自己开心地踩下了油门,紧接着灵魂飞出了身体。
可是突然,灵魂在马路旁边被警察拦了下来。奇怪的是警察问他:“你很累吧?”他晃着不稳定的身子说:“我不累,我怎么会累呢?”警察接着问:“你脸上这是什么?”他笑嘻嘻地回答:“面具呀!你也戴着面具,不过我这个面具比你那个大。”“把你的面具摘下来吧!我想看看你的样子。”警察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摘他的面具。
他立刻把脸埋在方向盘上,一边哭泣一边叫喊:“你拿走吧!你拿走吧!”警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面具扯了下来。他惊讶地对旁边的人说:“天呀!这个人好丑陋!他是一个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