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买,黄昏,如梦如幻。我匆匆忙忙地从一间房子钻出来,沿着一条细长的深巷向前走。巷子的前面是一片越来越宽大的世界,光线越来越明亮,突然从傍晚变成了刺眼的白昼。上师就出现在巷子的外面,挡住了我的出路。他披了一件茶褐色的宽袍僧衣,胳膊下夹着象征湿婆裨的三叉杖,却坐在一张藤木做成的时尚椅子上。他的脑袋上扣了顶奇怪的白色的帽子,上面插满了漂亮的红色羽翎。
这种打扮让他看起来并不是专业的禅僧,倒像一名客串演出的百老汇演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糊涂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他像是从我体内突然钻出来的,欲要复归原体;或者是与我不知有何瓜葛,特意在此等我。因为当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他有很多话想对我讲。
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他向你走来,或者你在某一天的某个地方见到他,你马上就能预感到你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只有灵性的嗅觉才能帮我们完成这个工作,他们能够看到肉眼无法侦辨的信息,灵性的沟通总是不可视的。就像粒子的传输,可以完美地逃过眼睛的捕捉,只有最精密的器材才可能发现。
当我经过他身边时,他突然开口了,而且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声音不大,可字字清晰,仿佛正伏于我耳边。
“你可以叫我麻哈赛。几十年我一直用这个名字,它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许多人称呼我上师,如果你不觉得拗口,也可以这么叫我,但是它听起来很容易让人敬畏,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它会使我远离自己。”
“呀……”我问道,“您是在对我讲话吗?”答案不言自明,他真诚地看着我。而且周围十几米内,除了我们两个,再也没有别人。巷子的外面是一座寺庙。他所坐的位置,正好是寺庙门外唯一的一棵菩提树下。
看起来,这位名叫麻哈赛的苦僧足足有一百多岁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敢判断他的年龄,因为他白色的胡须垂在胸前,看起来苍老稀疏。我甚至怀疑他是一名降世的神僧,这让我顿时生起浓浓敬意。
“年轻人,你来孟买找到自己的东西了吗?”我惊讶地问:“您怎么知道我到此地的目的?”他叹口气,说:“人的一生,就是不停追寻的过程。人到一处去,总有所求。”
我想,他讲得对。我隐约感到,他无比清楚在我的身上正发生什么。上师继续说:“但是,人们所有的正在追寻的和即将经历的事物,它们都存在于内在。人们的内在富有原生的强大力量,它直接听命于自然和宇宙。就像你,你的欲望和野心,迷茫和困惑,并不轻易受你自己的控制,却在你的身心和灵魂之中。”
“如果你想改变任何事,就要从自己的内在灵魂做起,而不是外在的皮囊。每个人要对自己生命中经历的一切负百分之百的责任,不能怪罪于任何人,因为一切都因你自己而起,所有的业障不过是自己作为的结果。这个果实是属于你的,不应由任何人分享,即使它的味道是苦涩和罪恶的。”
麻哈赛悠悠地端坐在椅子上,仔细翻读着手中一本很厚的书。他一边翻书,一边在说话。但我确信他并不是在向我朗读经文。因为他的话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每一句都结实地敲打着我的心脏。
我被他的话引出了无限的思考:“那如果我做这样一个假设:有人被歹徒强暴了呢?有人发生了不幸的车祸,他们并没有做出与此相关的业障,他们是那么友好善良的人儿,也就不会对这一切都有责任,不是吗?”
“啊,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每当发生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自己都在现场吗?他们的身体在接受灵魂的调度和支配,方向盘握在他们自己的手中。而这与善恶的区别并非同一个问题。”他说,“这跟我们总是对每件事负有百分之百的责任有关。所有的事都毫无例外,不管是善是恶,是对是错,是成功还是失败。看起来是一种强力在改变你,实质上却是你的虚弱让外力有机可乘。因为没有任何的漏洞能让你摆脱你自己不喜欢的事。因此,你对所有的事都负有责任,你必须从内在去追寻力量,而不是祈求上帝的怜悯。年轻人,请记住,一定是所有的事,没有例外。”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观点,震惊极了。我想,上师说得有道理,他在从完全相反的角度审视世间事物。但我并不完全赞同。我无法接受“一切归于自己”的结论,虽然我本身便从事于潜意识领域的研究,十几年来对禅宗也有所了解。
伟大的自然和人的内在力量,难道真的不分善恶,只会听从于意识和本能的调配,或者只遵从于一个神秘而冷酷的宇宙法则?
“可是,或许还有别的例外?”“永远都不会,”麻哈赛接着说,“即使那些因为巨大的压力精神失常的病人,他们看起来很可怜;那些死于凶杀的死者,受到强暴的女子,他们让人同情;还有许多人,穷苦者,病者,受诬陷者,他们十分悲惨。你不由自主地同情他们的境遇,但你也需要知道,他们是因为一个记忆或定式使自己落入此劫的。非劫难掠夺他们的灵魂,而是他们自己走入劫难。凶暴的罪犯与成功的强者同理,他们因某个意识符号推动人生轨迹。你要想帮助或改变他们,就必须去除他们心灵深处的那个记忆符号,清理他们的意识,发现并掌握那支威力无比的力量。”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对于病者,咨询和对病情的诊断往往无用,恢复要靠病者自己。一切灵药均在体内,医者的职责是帮助病者发现并拿起那把钥匙。
麻哈赛告诉我,他从前是一名特立独行的精神科医生。当他开始自己的诊断工作时,经常只是看着病者的病历,然后安静地对病者说:“亲爱的女士,我爱你”“先生,对不起”“请您原谅”和“谢谢您……”他歌颂自己的病者,用一切力量去赞扬他们的不凡之处。
上师总是用他知道的方式帮助病者回到能量零极限的状态,激活他们生命的灵性。
当病者的灵性被重新激活时,很快就痊愈了。“一切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事物,它们都只是自身定式的投射。我们单靠外在的智力并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因为智力的工具只能处理问题但不能解决根源。你要做的是放下和清除。”
“放下和清除?”“对,你必须完全忘我。”“怎样才能忘我?”
“不要去关注问题本身,而是追问自己的内心。将事情当成一面映射自己的镜子,而不是路上的一块石块。或许你会发现,在你的前方将出现一条光明之路,你可以一跃而过,再不必对着石块捶胸顿足,不知所措。”
说到这里,麻哈赛睁开双眼道:“许多人是自己杀死了自己。他们抱着石块沉入了河底,宁愿和问题同归于尽,也不想发现真实的自己。他们对于未知的自己怀有持久的恐惧;他们惧怕一切神秘未知的力量,生怕这种力量会摧毁现在的秩序。失败者的倒下并不悲壮,他们只是在用死亡维护自己的定式而已。”
上师的话让我想到了15年前我刚到美国时许下的一个誓言。当时我跟自己作了一个约定:如果我能在一周之内不对任何人下一种盖棺定论式的评断,我就奖励自己尽情地消费一次。
结果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因为我总能在无意识中抓住别人的“小辫子”进行评判。“这个人太小气了,做不成大事……”“那个人没有志向,得过且过,混一天是一天,不适合做我的手下……”“他真是一个奸商啊,根本不是一个可以长期合作的人……”
我不断地对他人重复定论,一直无法兑现这项约定。“为什么我做不到?”经过长时间的分析,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总是在要求别人,而不是要求我自己。我的身体力量处在静态的心灵深处,没有发挥作用。我总希望他人改变事情,达到我的期望;我希望世界以“我”为中心,世界要自如地依我意志运转,我甚至不想动一根手指头。
在跟许多人的交往中,我发现他们也有类似的意识动机。他们是在冲锋时倒下的战士,却不是死于迎面而来的子弹,而是由于选择了走向死亡的路线。尽管对生存无比渴望,但他们的内心实已麻木并接受了死亡的事实。
如果你预测了自己的死亡,未知就是“死亡”。当你打开未知时,你就成为死神的猎物。
我和上师的谈话非常愉快。他就像一位聪慧的医者,我则是病人。灵性的迷失让我的生活布满坑石,不知不觉已失去感知力。幸运的是,我在这条被强光遮蔽的巷口遇到了上师。“怎样才能让人们了解,我们每一个人对自己的问题都负有百分之百的责任?”他说,“当你想解决一个问题时,就要在自己的身上下功夫。当你将责任归于外在时,你就输了。你需要询问自己,我的内在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产生困扰,并有崩溃感?问题出现在生命中,就是来困惑你的。人生的本质就是战胜困惑。只有明白了这一点,你才能从困境中跳脱出来,不管困境有多大。怎么做呢?答案很简单,对于所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应该感到万分抱歉,而不是愤怒和绝望。”
我仿佛看到了麻哈赛正在专心致志地给病者治疗。他在启发病者的自问机制:“我的内在发生了什么呢,结果要以我的痛苦来呈现?”
这是看待自我的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它解释了如何彻底治愈自己的精神困惑。
他并不在一个人的肉身上做无用的功课,而是让这个人去自发地追问自己的心灵。
我们的内心都是纯净的,灵性并不具备任何的定式和依从模式化的记忆,它甚至没有肉体的思考所需要的外界刺激和灵感。它总是处于一种零能量的状态,没有设定任何的极限。
灵性随时可以像宇宙大爆炸一样喷发出无穷的能量,也随时可以消失弥散。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们在成长中就会累积不同的定式和记忆,就像感冒的发生一样。“病毒”侵入灵性的内部,将它的外部筑上坚固的石墙,即使自我的命令也无法突破“防守”。
灵性会染上“病毒”。我们会看到别人也与此雷同。解决的办法就是清理它,让它重归于零极限,像一座洁净的空房子,腾出重新植入健康命令的空间。
当我的思考到达这里,我说:“我懂了,唯一确定有效的方法是爱自己,这将是开启疗愈之门的密码。但这个方法是要用在我们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别人的身上。只有热爱自己并拒绝抱怨和逃避,才有机会打开未知的能量之门。”
麻哈赛笑道:“是的。你看到的问题其实只是你的内在影像。你的灵性用这种方法告诉你必须做出调整,它在告诫你,并要求你关注它的状态。所以,在任何外在的事物身上下功夫都无法帮助你,唯一需要关注的只是你自己,因为你的内在就是所有的灵性和世俗状态的源头。”
当我准备再次向他提问时,这位出现在印度孟买街头的上师已经消失了。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我眼前遁去的,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听到一阵刺耳的铃声,面前的世界就像换了一帧图像:
天花板,吊灯,窗帘和紧闭的房门。我被一个电话惊醒了。满头大汗,身疲无力,亦不知上述情境为何时之事,但上师之音仍在脑海缭绕不断。这次奇幻之旅过后,我依然忙碌在美国西海岸的钢铁城市中。但我的生活开始发生一些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它们在不久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只是我还没有意识到。
我在洛杉矶经营着一家员工上百人的传媒广告公司。每年,我可以拿出大把的时间去夏威夷旅行,到海南岛度假,回中国内地探亲,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体验过大大小小的挫折,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并将其视作一种炫耀成功的谈资。
然而现在,破产让人充满了恐惧,对一无所有的恐慌,让我仿似从悬崖上飞速坠落。即便拼命地伸手乱抓,连一根细弱的荒草也抓不住。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岩石距离我越来越近,生命将不可避免地灰飞烟灭。
更让我难过的是,我的婚姻也将要失去了,八年的感情瞬间变成一片空白。多年来努力盖筑的漂亮房子,瞬间就要倒塌。人们总是这样,在某一些特定的时刻,焦虑就会无处释放,在内心积聚膨胀,直到爆炸毁灭。这天清晨,上师走入了我的生活。在他的指引下,我开始寻找指明灯,梳理着自己的头绪。我冷静地把问题拿出来分析:“妻子丽莎为什么想离开我?”
“因为你遇到了大麻烦,公司就要倒闭了!你会背上几亿美元的巨额债务,你用两百年也还不上这些钱,谁愿意跟着一个穷鬼过日子呢?我的主人!”
“看来世间没有真情?”“啊,不,我的主人,也许这句话并不错,但是我要说,这并不是一种必然的规律,只是你的信念出了偏误,将你引入到了这种逻辑的骗局当中。你认为她为了金钱而与你离婚,那么她就是;如果你能从另一个角度想一想,她离开你的原因就将是新的理由,或许你会发现只有你自己才能给她一个完善的解释。”
我的体验是独特的,就像一次来自于太平洋深处的风暴,将所有隐藏在背后的未知的命运全部推到我的面前。妻子熟悉而亲近的形象瞬间变成了陌生的危险密布的图画,而我也随之迷失了自己。
我机械地准备着离婚的流程,让律师和秘书去处理每一个环节,就像我在生意场上做的每件事一样。
事业的灾难总是和婚姻危机同时爆发——它们就像一对“亲兄弟”,走到哪儿都如影随形。困境如同一场暴雨,遮蔽了天地,使我的视力完全失效。我看不到一丁点有启发性的东西,只能从他人的体验和观点中寻找帮助。
我打电话给合作伙伴:“史密斯,我们是不是要把一起努力了十几年的事业停止了?”史密斯想了好久回答我说:“你可能需要一个足够长的假期来理清这些困惑,我认为并不是我们做得不好,但肯定在某些地方出了问题。”“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是吗?”“是的。”本来,我准备今天去一家融资机构洽谈一笔巨额资金的筹划事项,以便让公司起死回生——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出让公司的控股权。但在这奇妙的一夜过后,我改变了主意。我的目的地变成了印度,然后再到南美的一座小镇。史密斯曾经在那里遇到过一位占卜师,得到了一些宗教启迪。也许这并不是他真实的经历,史密斯可能在说谎,他只是想劝我离开一段时间。
没有具体的理由让我这么做,虽然我的确做出了一个艰难而重要的决定。可是直到几年以后,我仍然无法给出自己一个清晰的富有论证的说明:“你为何放弃那笔救命钱?”“你为何突然决定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行?”“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心灵获得了安宁,让我看到了另外的一道出口。
那虽是艰难无比的道路,但可以让我得到真正的新生。”在我生命的随后部分,这样的问答将一直伴随着我。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我们必须不停地追索和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