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夜曾经许诺,让爷爷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受战乱之苦,然而张夜没有做到。老爷子本来可以不死,但他又不得不死,大槐村死了太多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张夜。张夜杀了安匪,张夜组建了团练,张夜击退了安匪的报复,张夜当了村正,张夜带来了武器,张夜鼓舞人们反抗。
可是反抗的结果是遭到屠杀,大槐村遭遇千百年来难以承受的巨大灾难,老爷子又怎能置身事外,你让张夜如何和村民交代?
张夜曾经许诺,在梁画醒来的时候他就在身边,然而张夜没有做到。梁画本来也不必遭此劫难,她如果能忍辱,如果她能漠视,如果她开口让张夜留下来。
可梁画无法忍辱负重,无法漠视情郎生命堪忧,无法开口阻止张夜回村,因为她是梁画。
张夜曾许诺保护大槐村安宁,但是大槐村如今尸横遍野。
我错了吗?张夜质疑自己,老爷子因我而死,梁画也因为我死了一次,我的初衷不就是他们吗?那么自己的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张夜无声的呐喊,我倾尽全力不过想守住两个人,为什么你越想守护的东西老天爷越要撕碎了给你看?为什么?!
张夜猛然间想起那张地图,自己手指所向,安匪先破雍丘,再破沙陵,一路向南抵达雎阳,最终雎阳城破。张夜浑身一震,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安史之乱七年,朝代更新一一对应,大槐村早晚会成为安匪铁骑下的灰烬,原来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历史原本就是这样!
哈哈哈!
可笑!原来就是这样!你想改变什么?你又能改变什么?你只不过是大槐村的一个小小学童罢了!
张夜无声的放肆的笑。
对!我只是个小小的学童,在安史之乱的滚滚洪流中飘荡,一千年后的历史书上,会有半页纸记载这七年。历史太长了,而我太渺小,或许再过几千年,这短短的七年只会留下寥寥几句话。
大唐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造反,民不聊生,七年乃定。
又有谁会在意一人生死?一村生死?乃至于一城生死?历史上中国都亡了两次。
张夜无奈的笑。
没人在意,可是我在意,我不是在看历史书,看完了感叹一声把书合上,我活在这里,哪怕这只是个梦?可我就在这里,我无法逃避,我也不能逃避,为了爷爷也好,为了梁画也好,为了大槐村也好,我终究得做点什么。
我恨这无情的战争,我恨自己的渺小,我这视万物为刍狗的苍天。我更恨这场生只能换一场无涯的死,悠悠无尽的岁月风化了一切,容不得你留下半点痕迹。
张夜轻轻的笑了,老天爷,咱们没完,我要醒来,我一定要醒来
……
尸体三日不处理则生瘟,瘟可以由死人传染给活人,空气、水都是载体,轻者发烧咳嗽,重者一命呜呼。
古人轻易不肯毁坏遗体,除非客死异乡而又希望落叶归根才会火化把骨灰带回故乡。战争时处理死尸,有些挖坑深埋撒上石灰,大部分都丢进了焚尸坑,一把火干干净净。
大槐村在村北头的空地上挖了两个大坑,一个安置自己村民的遗体,另一个焚化安匪的尸骨,尸骨破碎了,有时分不出是村民的还是安匪的,只能胡乱一放。
孙星把老爷子背进坑里,慢慢放下,老爷子神态安详。孙星看着老爷子的脸,突然哭了出来,跪下磕了三个头,磕完又磕了三个
“夜哥还昏迷着,这三个头是我替他磕的。”
张柏林红着眼圈把张松材背进坑里,以后再也没人说这两个双胞胎长的一点不像了。
张户把张正和背进坑里,这个贪财好权的地主在最后时刻和安匪同归于尽,忘记了自己的银子和良田,忘记了自己也怕死,只记得身后是自己的儿子。
慢慢的,天色暗了,焚尸坑也满了,张虬龙站在坑边,脸色阴沉的难看,当初出手杀人的可不止张夜一个。若论武艺,张虬龙在洪叶乡无出其右者,可是面对兵马,仍是力有未逮时。
张虬龙儿时的梦想是做一名侠客,惩恶扬善,逍遥自在。可是侠到底是什么?传闻中的侠客都一身武功,当朝李白曾诗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可是杀人多就是侠吗?张虬龙自负武功不弱,但银甲男仍能拖住自己,让手下兵卒从容杀人。历史上项羽力能扛鼎,可垓下一役项羽也不过杀人百余,对于一场动辄死伤数万的战役一百个人又算什么?一个人武力再大能左右一场战役吗?当权者武功未见高明,可他们手一挥,或者只是一个念头,又要死几万人。
一名老妇拄着拐站在一旁,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小姑娘,正是张虬龙的娘。
老妇拿着拐杖指着一人道:“那个人是你四叔,打小最喜欢你了。你爹没得早,家里不好过,你饭量大经常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你可还记得?小时候啊你最喜欢你四叔来家里了,他一来你就黏着他,你四叔和你打赌你从他身上找不到吃的,每次你都能赢。”
张虬龙眼里闪过一丝回忆:“记得,他每次都在右边的口袋放着吃的,一直没有变。当时我还以为他傻,后来才知道是我傻。”
“那次过年,四叔拿了一块腊肉来,四婶还跟着过来闹过。”
老妇叹气道:“是啊!你四婶不饶人的脾气,到现在一点没变啊。”
旁边的小姑娘听到两人谈话,失声哭了起来。“爹,娘,你们怎么了?怎么不和我说话,我要爹娘。”
老妇把她抱起来慰声道:“别哭,让你爹娘走的安生些,从今个起,我就是你的大娘,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小姑娘脸上还挂着眼泪,以前和娘撒娇哭闹,娘虽然生气责骂,夜里还是可以躲在娘的怀抱里睡觉。山风呼啸,鬼怪狼虫,那是什么也不怕的。眼前这个人对自己虽好,可终究不是娘,自己惹她生气了,会不会就不管自己了。
小姑娘脸上挂着泪,鼻子轻轻的翕动,可不敢哭出声了。
老妇见她乖巧,越发的喜欢,转身和张虬龙说道:“以后她就是你的亲妹子,你这辈子都不能让她受委屈。”
张虬龙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喊声哥。”
张虬龙年纪虽小,可是个头早已超过成年人,生的面容粗狂,胡须浓密,却有几分老成,加上几场恶斗,村中又死伤无数,心情郁闷难当,一股凶厉萧杀之气盈然于身。
小姑娘心中害怕,低下头怯生生喊了一声:“哥哥。”
张虬龙淡然一笑:“嗯。”
这声嗯就算是答应了,从此小姑娘有了依靠。可这火坑旁有多少无依无靠的孩童,他们的父母大多都死了,他们又该怎么办?
孙星走过来,递过来一只火把,所有人都知道到了那个时刻,无不失声痛哭。
张虬龙举起火把,那只火把仿佛有万斤重,沉甸甸的压得张虬龙透不过气来。张虬龙愤怒了,他练武多年,怎么能连一支小小的火把都拿不稳,于是张虬龙奋起全身力量把它丢了出去。
冲天的大火烧了起来,在夜空下格外绚丽,可是火焰之下是一张张熟悉的脸,他们的脸被灼烧的变形扭曲,最终化为了灰烬,无论是精壮汉子、耄耋老者,还是青春少女,一同都化为了灰烬。
一阵狂风吹来,火焰摇摆不定,恍若凡尘中苦苦挣扎的人影。
张虬龙突然转过身,朝老妇重重磕了三个头,“娘,孩儿不孝!”
妇女叹道:“从安匪进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我要你记得,你有娘和妹子,一定要活着回来!”
张虬龙不答,又磕了三个头。
老妇狠狠地一跺拐杖,厉声道:“答应我!”
张虬龙仍是不答。
老妇怒道:“自开国起,老张家每代都有人死在战场,它李家何德何能,非要我家死光了才肯罢休!”
小姑娘见老妇发火,更加不敢出声。
张虬龙站了起来,捏了捏小姑娘的脸,“我答应了照顾我妹子,以后还要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老娘,你多此一举了。”
老妇怒道:“你这混小子,才跟张夜凑了几天,都会说酸文了。”说着一拐棍打过去,嘴角悄悄的有了几分笑意。
可这一丝无奈的笑在震天的哭声中是多么渺小的。
孙星,张光越,张柏林,李石头几人慢慢的围了过来,大家身上都挂了彩,团练这次死伤颇重,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火光映在几张年轻稚嫩的脸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人们一死,所有的重担都落在这群青少年身上。
张虬龙从怀里掏出一物,那是从昏迷不醒的张夜手里拿到的,展开来是一片衣襟,想来是最后时刻张夜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的。衣襟的边角被血浸泡已经变色,可中央的地方因为被张夜死死攥住所以还很干净。
那里是鲜血写的两个字。
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