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然的,就到了初夏。
日子走的极快,像是抓不住般的在指尖穿梭。
春闱发了榜,在董相与张相都不反对的情况下,商容果然高中状元,入了学院士,封侍读学士,正七品。
哥哥也试探着开始与他开始交好,饮酒畅谈,无一不快。
一切都在父王的计划之中行进着,规矩,自然,毫无意外。
而我却厌倦了外面的浮热,只躲在水苑里,不想出门。
这日天尤其热的厉害,子煌自朝堂上下来,也带了一身薄汗。帮他更了衣,擦了脸,便陪他坐在软榻上瞧着书。
书是寻常的书,只上面的字有意思,时大时小,但每个字却又工整非凡。
我不由得好奇,问道:“谁的字,这么不规矩。”
子煌哼声一笑:“何止是字,就连人也是这么的不规矩。”他将书合上,才拉了我的手道:“你还记不记得从前的吏部侍郎史魏书。”
我回想了一下,“是被先皇派去承恩郡守西郊园子的那位大人吗?”
“就是他。”子煌一笑,将我揽在怀里道:“他本是太祖时的功臣,却一直不得志,后来被父王发到了御畅苑。让一个堂堂三品大员去守园子,也是委屈他了。”
“那,皇上的意思……”
“是子煌。”他轻轻一吻,忽然说道:“再过两日,天气热起来了,亲贵大臣们都要去西郊避暑,到时候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我一怔,“那皇后呢?”
他似是不太在意,道:“后宫事务繁忙,还是别扰她了。”
我也明白了,道了好,便起身去给他沏了茶来。
是洞庭山新进的春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入得水来,更是清香文雅,浓郁甘醇。
子煌抿了口,便笑道:“这茶叶可真好,叫什么名堂?”
我道:“正经的名堂,臣妾还没记下,不过这个俗称,倒是挺有意思。”
子煌有了兴趣:“说来听听。”
我回道:“是吓煞人香。”
他眉头一挑:“哦?”低头又抿了一口,便赞道:“果然满齿留香,是谁送来的。”
“还不是那个商容,似乎是去了趟苏泉郡,寻了不少好茶,特意给您送过来的。”
他哦了一声,略微想了想,道:“这个商容最近似是有点散漫了,不如这次把他也带上吧。”
这正是我的意思。商容最近的确虚浮了许多。
“皇上不是还收了他一把扇子吗,打算怎么处置?”
“是子煌。”他微微叹了口气,将我拉到怀里,像是有了心事般的叹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只叫我子煌呢……”
他的气息挑的我耳根滚烫,连垂下了头。
一时无言。
又过了十日,北上的行驾都已准备妥当。
随行的文武官员四十人,随扈一百三十人,侍卫一千五百人,宫女一百,太监一百,杂役两百。再加上地方官员随应打点,也算是浩大了。
不过这自然是太祖留下的习惯,子煌也就没说什么。
只事务繁琐,让人在这胜暑里,又凭添了几分烦躁。
七月七日开始启程,西郊的御畅苑,离京不过八百里。却因为安全与过往百姓跪拜,走走停停的行了十余日。
子煌对地方官员的政务功绩做了排察,功过奖罚,升迁贬黜,也算一番调动。
这是他北上的主要目的,不但为找寻人才,也为并治理地方诟病。
之后到了八月,才到了地方。
御畅苑是前朝留下的行宫别馆,先祖重新修葺后,便做了皇家的消暑胜地。到先皇时候,更是大加装潢,四处都显了唐璜的皇家气派。不过仔细去看,倒也发现其中不少地方少了修整:掉漆,磨损,草木纷杂并毫无章法。
听闻史魏书到任后便终日饮酒,怕是没花什么心思在这些花花草草上。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已过了晚膳时分。
这里的膳食有些油腻,吃下去只觉得不舒服,叫定儿沏了茶连喝了两杯下去才忍下了那股恶心。这时子煌也处理完了各项事宜,便过来寻我。我换了盏茶给他,问:“瞧过史魏书了?”
他笑道:“他啊,明日再见也不迟。”
“怎么这样说?”
子煌摆摆手,拉我到了窗下,抬起窗子指着院落的一角,那里倒了个醉醺醺的老汉,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却是穿了件三品的朝服。自然就是那个史魏书了。
“您……可要之他失仪之罪?”
子煌仍笑:“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顾忌。”
我才道:“早年听父王提过这个史魏书,说他并不是个十里之才,被先帝贬到此处,心里郁结也是难免。文人,怎么说都有种傲气,我想,他大概是想看看您。”
“看看我?”子煌的凤眼略微一眯,拉我过来,问:“怎么个看看我。”
我笑道:“臣妾只是瞎猜的。”
“瞎猜也是种想法,说来听听。”
我微微一福,推脱道:“这个,说起来就无礼了。”
他从我头上拨下只簪子,道:“你我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这才道:“大凡饱学之士,都有那么三分迂腐之气,正所谓良禽择木,越是将相之资,越是难以轻易出仕,我想这个史魏书,是有意难您。”
子煌温文一笑:“你呀,还真是很无礼。”他举起手,又拆下了一支玉簪,瞬时,我满头的发髻便全散开了。
“古来只有帝王选相,到你嘴里倒是将相选王了。”
他轻笑,那种熟悉发烫的气息,迎面而来。
我有些慌,问他:“晚上不是还要接见群臣?”
他不管,只道:“明日再见,也不迟……”
第二日自己无聊,便园子里散心,却不想七拐八拐的竟是进了马厩,我一向对马匹颇有好感,走了几步便瞧见马栏里有一匹枣红大马,缎子似的皮毛发亮,煞是威风凛凛。我心中一喜,就吩咐马厩的杂役道:“去把那匹牵来。”
而我的话音还未落,却听见一人道:“娘娘体态尊贵,要想驰马,还是挑个温顺点的劣马吧,不然若是摔着了,咱们做下人的可担当不起。”
那语气甚是轻视,我顺着声音望去,便瞧见一个皂衣老者,打着赤膊,正替一匹黑马刷着毛。五十上下的年纪,身体却是绝佳,颜面通红,有如冠玉。
我看着他眼熟,仔细回想,记起了,正是那史魏书。
“您不是该在西院等待召见吗,怎么会在此处?”我笑着问他。
他却兀自往马背上撩着水,过了许久才冷冷的回道:“皇上若是真想召见老臣,何时不能见,就算老臣真在那里等候了,皇上也不一定能想起老臣来。又何苦在那里浪费时间。”
我挥手让定儿和其他人退下去,才走到史魏书身前道:“听闻先生是个文官,怎么对驯马也有研究吗?”
他不答我,只转到了马的另一侧收拾。
我顿了顿,才拿起一旁的马刷,边刷边道:“咱们陛下,也是喜欢驭马,他曾经跟我说过,一匹马,就是一个军人的生命依托。如果像看一个人能否有所成就,就要看他的马。烈马难驯,只忠于英雄豪杰。劣马易驾,却任人驱使,难以成功。所以欲成大事者,必要有胯下良驹来扶持。”
我停下,侧过头瞧他的神色。
他沉默了许久,才似是一哼道:“那也要看谁能驯的下那些烈马,搞不好,兴许就从马上跌下来了。”
我耸了耸肩,道:“若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将马刷放下,拉过了刚才牵出的那匹枣红大马,拍了拍马脖子,便是一个翻身骑了上去。
那马似是极其兴奋,嘶鸣了一番就尥起了前踢立了起来。
我拉着缰绳将它制住了,才对史魏书道:“千里驹若是安于卧槽不出,那便只是匹毫不知世的劣马了。咱们皇上只教了我这么多,可让先生见笑了。”
他依旧沉默,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望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般的道:“你的祖父……是华子诩吗?”
我点了点头。
他才喃喃的说道:“难怪……”
驰马回来,觉得身子沉重,有些困乏,便径直的躺下歇了。
待第二日醒来时,便听子煌说,他已见过了史魏书。
“您觉得他怎么样?”我问。
“脾气有些倔,但的确是个用谋之才。”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口认定我的马术极好,想让我在驰马时,带上他。”
我一听,便噗哧笑了出来。
子煌挑眉,环住我的腰,问道:“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我连忙摇头。他却有了玩闹之意,用了力气将我固在他怀里,逼问道:“你最好自己招出来,否则我啊……可是要用刑了。”他知我最怕痒,常拿这个吓我。
我连讨饶,便细细的将昨日之事说给了他听。
他听后先是一愣,而后又笑,抱着我轻轻叹了口气,才道:“你呀,若是男人,怕也是个帝王之才了。”我听了连忙摇头:“我才不想做帝王。”
他问:“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才道:“一进帝王,子孙反目,兄弟成仇,也正所谓高处不胜寒,这个位子有着说不出的悲凉寂寞。而我只是个小女人,我只希望能有我的丈夫守护着我,别无它求。”
本是无意的说着,却猛然一怔,连道:“臣妾失言了。”
他却摇了摇头,道:“我比你更明白这九龙加身的苦。不过还好,有你做我的妻子。”
他说着,竟是笑了出来,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起了别的:“那个史魏书既然想骑马,我就不妨陪陪他,然后随意找个名目,把他接回皇城去。”
我也有了兴趣,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他笑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