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謍宣帝十年的冬天发生的事了吧。真奇怪,明明只过去了一年多,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明明那些发生的事情都还历历在目,却感觉经历过这些事的是另外一个人。
真奇怪啊。
她又想起多年前夫子曾教给他的一个词——
恍若隔世。
应该就是了吧。
那时候,她还是均天皇城里一位不爱说话性格又有点冲的小女孩。平日里文文静静,可是只要有人踩进了她的禁区——比如欺负她弟弟之类的,她就会换了一副面孔,一般是一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别人,偶尔会俯身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向来人。而有一次,他竟向一位调笑自己弟弟的宫女掷出过一把刀子。本来那个宫女只是和她弟弟闹着玩,并没有什么恶意。幸亏那把小刀没有扔中,没有酿出什么事故。但是结果这样,也是不知道怎么说好。
她弟弟不像秦梦莹,性格极其内向,平日里也只是跟在他姐姐裙子后面,又不爱说话,倒显得有几分呆傻。连皇帝也不太喜欢这个从宫外召回的皇子。倒是秦梦莹的境遇大有不同,一个月总有七八次会被皇帝召见,无需诏令也可自由出入宫内各处,除了皇城正中的乾启殿——那是大謍皇帝与满朝文武议事,接见诸侯、外国使臣以及举行大典的地方。她也常常能够得到宣帝赏赐的各类珍玩。
所以,被这位封号永宁的公主夺取宠爱的其他王子皇孙,便将这股怨气回报在了秦梦萦同母的弟弟身上。但凡弟弟与她走失,大多数情况下总是带着一身的小伤淤青回来,秦梦莹问他也不回答,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
于是,以为回了皇宫里就再也不会受人欺负了的秦梦莹又恢复了其在市井中磨出来的戾气。宫中各位后妃、皇子、公主、宫女、宦官之类,更加不太敢接近这位从宫外回来的小女孩了。渐渐的,远远投射给他们姐弟俩的,也大多数是嫌恶的眼神。于是平日里伴着她的,就只剩下那个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弟弟了。
謍宣帝十年的冬天,大謍宣皇帝带数千骑出均天城西围猎,秦梦莹这位在外人看来倍受宠爱的永宁公主也奉诏一同随往。
正是初冬时节,均天平原的第一场雪还没下来。天气冷晴冷晴的,虽说感觉起来还不是很冷,但往空中哈一口气已经隐隐可以看见一片即散的白雾。刚出均天城封胥门还没十里路,秦梦莹那匹宣帝刚赐不到一个月的小“踏雪”已开始有些气喘吁吁,渐渐开始跟不上队伍。秦梦莹心里吉着急又害怕,想驱马前进得快些,但无奈骑术不精。虽然如此,但踏雪是一匹温顺的小马,通人意,倒也明白了自己背上主人的意思,拼上劲跑几步,却一不小心踩在石头上,折了马蹄。虽然万幸没有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但踏雪这辈子怕是再也跑不起来了。
忽然,整支队伍数千骑几乎同时停了下来。秦梦莹环顾四周想找出异象发生的原因,但却没能发现什么。等到四周马匹的响鼻和刨蹄声渐渐平息下来,秦梦莹才听见背后一骑四蹄踏地的马蹄声渐渐逼了过来。天空开始黯淡,整个天盖像是沉了下来。秦梦莹回头一看,看到了那位在她幼年时抛弃过她,又在八年后莫名其妙地召回他们姐弟俩,大加封赏的大謍宣皇帝骑着他那匹赤红色的神骏慢慢却又不可阻挡地走了过来。
那匹高得像一堵墙的马慢慢地走到了自己走不动了的踏雪旁边。宣帝侧头冷冷看了一眼踏雪,踏雪也像是畏惧他的威严矮下了身。宣帝便以一个漂亮的姿势翻身下马,低下头,看着孩子有些空白的眼神。他犹豫了一瞬,小心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肩膀,看她没有反应,这才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马背,自己再踩镫上马,和秦梦莹共乘一骑前行。
远空铁灰色的流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飘动。队伍又渐渐开始开动。秦梦莹其实是不愿坐在这个地方的,但她又无力反抗,只好无聊地看着视野前方的马耳朵一颤一颤,又低下头看看宣帝环着自己握住缰绳的手,再回头偷偷看看自己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看着他冷峻的面孔和直视前方的眼神。
这个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她忍不住想。
这时,凛冽的寒风从西北方吹了过来,秦梦萦将搭载马鞍上的手缩回怀里想要暖和暖和,却一个不稳重心右偏撞到了环在她身旁的大臂上。秦梦莹连忙稳住身形,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看那位面容冷峻的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似乎是感觉到了自己女儿的目光,宣帝低下头来看一下回头仰望着他的女儿,看着她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她有些怯生生的眼神,忽然莫名感觉自己一直绷紧着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心头一软,随即展颜一笑。
“没撞疼吧?”他问。
“没……”秦梦莹有些诧异。
随着那一个笑容,秦梦云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一直如冰川般冷峻的面孔犹如冰川在温暖的阳光下一点点崩塌,眼底深处也像春天溶解了的冰面后的一江春水。仿佛光华流动,涓涓的细流,也流进了秦梦莹心里。
“没事就好。”
宣帝想了一会儿,放开了持缰的右手,改为左手一手持缰,右手有些笨拙地揽过了身形有些摇晃的女儿。这一次,他竟笑出了声。
身旁这些跟了自己好几年的亲卫们该会吓坏了吧。
他想。
自己,该是有多少年没有笑过了。
……
秦梦莹忽然被抱住,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要是她知道那个抱着自己的皇帝也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话,她一定会笑出声来吧。一个统治着万里疆土帝国、一顿一挫间威临天下的謍朝大皇帝竟会像一个新做父亲的普通中年男子一样面对自己的女儿不知所措。
微微挣扎不开后,秦梦莹也就放弃了仅靠自己坐稳的打算。虽说她有点讨厌、甚至是恨这个抛弃过自己的父亲,但现在她也反抗不了那条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这样,秦梦莹又不知道自己的一双手该放在哪里了。她便只好四顾看看远方的景色和身下的草尖。天空是沉重的铁灰色,流云带起的寒风吹得秦梦莹稍微有点冷。偶然,在马匹的摇晃下,她的手指一不小心触到了环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的手背,秦梦莹一下有如触电一般地把手缩了回去,一时不敢动弹。倒不知是什么原因,秦梦莹在害怕之余又莫名的有些心安。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去触那只看起来有些粗糙的手背。看那只手毫无反应,秦梦莹就慢慢地将整只右手都覆了上去。那只大手有些颤抖,摸起来也有点粗糙,但在寒冷的北风中却有温暖从那只手慢慢地透了过来,让人莫名有种心安、踏实的感觉。秦梦莹渐渐放松了自己的身体,轻轻地靠在了背后宽厚的胸膛上,感觉着背后规律厚重的呼吸和心跳。
倒不知是因为久未感觉到父爱和安稳,还是因为太累了,又或者是因为马前进时规律的一摇一晃。反正秦梦莹渐渐地感觉到越来越困,就慢慢地睡过去了。
……
父皇真是一个爱笑的人啊。
最后她想。
……
等到秦梦莹重新醒过来时,不知道已经是过了多久。秦梦莹还在迷迷糊糊之际,就听到了一片男人的喝彩声。她微微睁开有些迷蒙的双眼,就看见几个士兵把一头鹿装在一辆披着锦绣的车上运了过来。宣帝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让手下人退开。他低下头,正好看见秦梦莹醒了过来,有些高兴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握着这个。”宣帝把手里的缰绳递到了秦梦莹手里。
秦梦莹有些犹豫地接过了宣帝递过来的缰绳,回头迷惑地看着父皇想干什么。
宣帝低头回了她一个笑容,握住了秦梦莹的手掌,一双大手包住了秦梦莹握成一团的小小的拳头,又笑了一下,策马奔腾。
以宣帝胯下神骏的速度,他们不一会就冲到了整只军队的最前方,这里还有没被大军围起来的猎物。动物们被军队的马蹄声惊吓得四散奔逃。在这里,才没有那些臣下为他提起准备好的充满了仪式和奉承的猎物。
宣帝这时正看见一只野猪正在向西边逃跑。他反手摘下鞍上的长弓,递到秦梦莹手里,让她拿好之后,策马前进。在接近猎物之时,宣帝放开缰绳,任由匹马狂奔。他拿过紧紧抓着缰绳不敢放手的秦梦莹手中的长弓,又从鞍上的箭囊中抽出一只雪松长箭,引弓拉箭,瞄准,一箭射出。长箭在空中几乎沿着直线向猎物飞去,那只野猪想是没有料到五百多步那么远的距离自己竟然还会中箭,中箭后跑不动了倒在地上扑腾挣扎。
宣帝满意地收回了弓,低头看着秦梦莹有些钦佩又带着羡慕的眼光,眼中不觉带上了一些得意的神情。但不久后他就发现女儿的目光更多是集中在自己的长弓上,宣帝看着秦梦莹希冀的眼神,一边笑着一手轻轻摁住女儿的头,笑着说,“这弓你拉不开。”
倒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女儿的兴趣很高兴还是由于一个父亲的笨拙,在两天之后,宣帝开始着手整改大謍军制之前,秦梦莹收到了一份她父皇送来的礼物——一把复合青弓、一百零八支配套的三棱羽箭、一枚圆润小巧的玉扳指还有一位箭术老师。
父皇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啊,可惜这个想法已经再也没法让父皇知道了。
……
而想到这里,被打断了回忆的秦梦莹面对着面前不顾一切扑上来的人影,一箭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