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豹,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自豪、高傲地活下去。只要这么做,你将来一定可以上得了天堂。”
如此教导我的母亲,后来真的有上天堂吗?的确,她在生于底层的贫苦生活中,依旧保持自己的气节,没有失去自信好好地活了下去,但我唯一能确定的事也只有这样而已,不,或许该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觉得她拿得到前往天堂的车票。
我完全不那么想。
她既自豪、高傲,又清纯、端正、美丽,几乎是接近女神的存在了。但同时,她也是个极度愚蠢的女人。
我以前很讨厌她。
我讨厌她那无药可救的愚昧。
举例来说就像这样……
在三餐没有着落的贫困生活中——即便她自己,以及她的儿子我,处于必须忍耐肚子饿的环境,她还是将工作所得的微薄金钱,分送给附近其他饥饿的孩子们。
不只是小孩。还包括老人,或者是动物,简直就像施恩给这些“弱者”是自己的职责与义务一般。该怎么说呢……像这种类似“温柔”的东西,她会毫不吝其地挥洒给周遭。
如果这不是愚蠢,又会是什么?
我对此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
把自己——以及把自己的家庭摆在次要,她的这种生活方式,的确很值得她自豪、高傲,但这种自豪与高傲,在社会底层的地区,是不会得到任何赞许的。
假使换个地方,我直接说吧,例如在充满田园风情的乡下小城,或许这种性格会得到好评也说不定……但在比阴沟还不如的贫民窟中,说白一点,她只是一个笑柄。
就连被施舍的小孩们与老人们,也在嘲笑母亲的作为。
他们打从心底感到有趣,老实说,就像在看人要猴戏一样,咯咯咯地笑着。
我听了他们的笑声,心中并没有特别反感。
因为他们的感想没错。甚至我还想加入他们嘲笑的行列——只不过,因为我对母亲的怒意更胜一筹,所以最后才没有这么做罢了。
我的母亲愚不可及。
无可救药地愚蠢。
可是话说回来,母亲被人愚弄,身为她孩子的我也同样会被轻视。我让那些嘲笑母亲的家伙事后都感到后悔无比,但母亲却斥责我这种作为。
“钱豹,不可以这样。假使你仰赖暴力生存下去,以后就无法上天堂了。”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她的口头禅。光是将话语说出口,本身就拥有具体的意义,就好比咒语之类的东西吧。
我得到如此的印象:只要开口说出“天堂”二字,她或许就能得到救赎——假使我不这么想,我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心情了。
不,我会有这种想法,不就理所当然地证明了,这跟我无法理解没有两样吗……但不这么想的话,她那终究成为笑柄的人生,就无法被仅存的光芒照亮了。
总之,她是我的母亲,有事没事就对年幼的我这么说……
这么做就可以上天堂。
那样一来就可以上天堂。
天堂、天堂、天堂。
我每次听了都很烦躁——在小孩的心中,那个很没道理的词汇总是激起了强烈的不耐。
我无法原谅母亲。
单纯为了满足自己就去从事那种慈善事业。比起天堂这种遥不可及的东西,还不如先让自己的儿子吃饱肚子比较重要,我很认真、严肃地这么认为。
我讨厌她。
我对她很火大。
我无法原谅。
因此,每当看见喝醉酒的父亲对母亲暴力相向,我心底甚至有一种快感。就像是报复的感觉吧。
现在回想起来是满蠢的……不过年幼的我,比起母亲而言,更喜欢父亲。我那低贱且成不了气候、一无是处的父亲,比起心高气傲的母亲简直是正常多了。
如果我的母亲是“给予者”,或“施舍者”的话,那我的父亲就是“夺取者”了吧。
我从来没看过他工作。
也没看过他以劳动赚回什么东西。
随便以赌博,或是类似诈欺的行为及恐吓,“夺取”街上那些人的金钱与食物——那并不叫“赚取”,而是“抢夺”。他不论何时都是这么干的,他的生活方式一直到死都跟母亲形成对比。
此外,在这个地方,正确的其实是父亲。父亲的生存方式才是切中要点,一点也没失误。
至少以我看来,自由奔放、以狡诈讨生活的父亲非常帅气。要说我憧憬他,甚至是尊敬他也可以。
虽说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有些可笑……但尽管他精神并不正常,却是个性格非常鲜明的人。永远都是自弱者手中抢夺东西,如果有必要——或者说即使没必要,他都会把人撂倒,当我还是稚子的时候,觉得父亲真是至高无上地……
“强大”。
以前,我就是觉得如此。
强大、俐落、帅气。
自己的父亲是这种人,对生在那种破烂不堪贫民窟的我来说,堪称是我人生第一,也是唯一值得夸耀的事。
只不过母亲却否定父亲的行为。
她毫不留情地正面批判。
“请你住手,现在立刻把偷来的钱还回去吧。你不该做这种事。如果这么做,以后就无法上天堂了。”
每次她都会因此被揍。
愚蠢的她因她的愚蠢而被打了。
即便倒地依然猛踹个没停,有时还会被扔酒瓶。
后来我才知道,我也许该有的弟弟,或者是妹妹,也是因为这样才流产的。
太残酷了。这是残酷的事,一定是吧。
然而,就算是处在这种日常的暴力当中,她依然昂然不屈。
处于社会底层的生活中,在恶劣到极点的环境下,她将正义与伦理、道德这种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当作宝物般珍视。
要是她选择沉默不语就好了。
至少她应该默许父亲的行为才对——只要这么做,她就能逃离那样的暴力。
不,一想到烂醉如泥的父亲,我就不觉得真的有办法可以完全避免……年幼的我是这么做的,在父亲面前装乖,发现他喝酒就躲得远远地,这样才能将损害控制在最低的程度。
就连小孩都明白的方法,母亲却不实行,甚至反过来,对着烂醉的父亲、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父亲,她依旧不停止劝戒。
“你不能喝太多酒。”
诸如此类。
这不是废话吗?
我指的是,这样不被揍才怪——说这种话会有什么后果,只要随便想想就知道了。
真不可思议。
我不得不涌现疑问。
就算不躲避他人的嘲笑,至少该从暴力下逃开吧……为什么她不这么做?
果然单纯只是因为愚蠢吗?还是因为脑袋不好呢?
又或者我的母亲,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大傻瓜?
不。
百年后的今天,我明白那并非事实。
应该说,如今当我知道外头的世界,以及未来的世界之后,我才有这种想法。
首先,我的母亲的确是位具备知识与教养的女性——在我穷到无法上学的童年时代,能代替教师传授我各种知识的就只有她而已了。
就是因为受过那些基础教育,我日后才能强健地活下去。
我也从未思考过母亲的出身问题,这么看来,或许她真的是出自上流阶级也说不定。
可是,她又为什么会跟那样的父亲结婚,并沦落到那种让人完全不想看一眼的贫民窟之中呢?只能说是个难解的谜了。
“钱豹,你不要责备你父亲。你父亲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那全是酒精的错。一旦戒酒后,你父亲就会去认真工作了。”
这种百分之百是玩笑话的台词,被母亲以极为严肃的表情灌输给我……
父亲真的很温柔?
只要戒酒就好?
不论怎么看,怎么替他解释,都不可能会得到这样的结论吧……我只觉得母亲的脑袋铁定是被打笨了。
但话说回来,他们这样搞不好才是天造地设的夫妻,这么说或许太夸张了,不过不管怎么看,都是异于常人的夫妻没错。
跟那种男人共同生活,与那种男人携手一生,搞不好她认定这才是神托付给自己的使命。
尽管这是我毫无任何根据的大胆假设,但如果不是这样,她的人生就一无是处了。
她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但即便如此,她依旧帮助那些人,时常被父亲动粗,然而却仍是对他不离不弃。
每天工作到快要累倒,等有一天终于倒下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的人生简直一无是处。
最后,她真的有上天堂吗?
我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我想她一定哪里也去不成。
既没有可抵达之处,也没有归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