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向我.整个人面朝光影背阴处.似乎在以这样一种格局來掩饰眉梢眼角浓烈的情潮起伏.又似乎是以这般的沉沦而做一场彻骨的放纵、來收拾与安置他心底顷然生就出的滚滚阴霾.
“朕给你讲一个故事.”灯影流灿、月华氲波.他绣龙描金的开敞袍袖于寂夜里无风自动.忽然启口沉沉慢慢的道了这样一句.
这一句话落定的当口里.便跟着把我的心打出一脉沉仄.不祥而诡异的预感忽在周遭流转漫溯.顺着起了涟漪、也带得一阵嗜血的腥甜味道充斥在喉咙里.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
清欢沒有动.自顾自缓缓然再开口:“这西辽国的江山.可真是美丽呵.”吐口又带起一个似叹非叹的吐纳.又与他先前言语比对一处便觉是那样驴唇不对马嘴.“美丽到.多少人都梦寐以求想要得到它、想要把它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最后半句话突然夹起一抹狠.落地之余似乎震的尘埃于当空里曼舞肆起.
我下意识抬步一点点行至他的近前.就着幽微烛光打下的暗夜.抬起眉目潋滟了神光.含着一抹离合的往他面上瞧去.
他终于在这时回目顾我.边抬手慢慢的抚摸上了我的半张面颊.而口中呓呓之语又分毫不见消减:“朕的父王.如是个爱这江山爱的发了狂的人……永庆帝亦如是.”中间一顿.忽颔首徐徐然一声轻袅.
这姿态、这音色、这情这景倏然间便被衬扯出了恍然如梦的错觉.而我的心智反倒开始不合时宜的一个劲儿的往下沉.
清欢仍旧是自顾自的.这般的自顾自只会叫我摸不清他的底细、更一时无法全然都懂得了他字句里暗藏着什么意思.
这幽幽夜色似乎成就了天然的造势.将他的声色衬扯烘托出苍缓而微肃的韵致……
他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隔过弘德.最初的孽障是早埋于了永庆一朝、那个时期.”
“当年永庆帝诏告天下.说他后宫里一个妃子刺杀她.那妃子是馥丽嫔沈氏.乃永庆朝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沈大人之女、亦是我父王的表妹.就借此一事.一并顺势查出她是与我父王里应外合.勾结行刺.且……***宫闱.图谋不轨.永庆帝他赐死了那个妃子.且将我父王废为庶人、流三千里.后又在途中派人暗杀了我父王.”
“我父王素日里与沈大人交好.在馥丽嫔事出之后.父王当夜里得到了消息.可那永庆帝行事从來滴水不漏.在父王得到消息的近乎同时.夺命的圣旨已在半路一并赶过來.什么都來不及了.他于千钧一发间将我托付给了沈大人.沈大人乃是馥丽嫔之父、又是父王的姨夫并着心腹.自然也心知自己乃至整个沈家必然亦是难以保全.便连夜将我送于城郊一与他交好的亲信手中.即是晴雪母亲的母舅、雅馨的父亲.就此.我才得以苟全一命……果然.四日后.整个沈家被‘莫名’灭门.”
于此清欢陡然一定.铮地一下转目顾我:“辽王虽死、但朕还在.故而朕时今重又颠覆朝堂连本儿带利夺回一切.爱妃.你觉的这告诉世人一个什么样的大道理.”
他的声息很急.忽高忽低的.显然心绪起伏动荡的不停歇.但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总让我觉的他有些癫狂.我脑海一时被他作弄出一大片的留白.眨眨眸子下意识道:“做事要留后路.凡事不得太尽、不要太无情……”
“错了.”被他中途猛一下打断.
我又下意识一恍.
清欢勾唇徐徐笑起來.一双眸子配着月色的明灭而荡涤出几分邪佞的味道:“是做事便得做绝.斩草除根……这样才不会留下祸患.”就此徐徐笑着.徐徐言着.
他的声息前遭陡高、眼下甫低.一高一低间作弄出的巨大反差叫我心中只觉违和而不祥的厉害.
但我的神思并沒有來得及做怎样过多的辗转.紧跟着又见他一个侧首接口继续:“弘德帝待朕的确不错.”
又是这一句话猛地吐出來.声息落地之余我只觉我这怀揣着的镇定眼见就要把持不住.
清欢却显然不曾对我顾及一二.这时的他好似陷入到了一重梦寐、又好似是被什么给附了体给魔症住:“朕夺他江山是为父王报仇、为沈家报仇.父债子偿.朕不欠他什么.”剧烈而浓郁的心绪至此借着话锋被很快堆叠至一个极致的点.声息高扬高抛而无所顾忌.但很快重又回落下去、变得重归于仄仄低沉.“但朕这辈子注定还是要欠他一次.朕就只欠他这一次……朕占了他的女人.还与这个女人有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声息越往后便越有若谵语.恍如沉浸在自个一个人编织出的心之坟冢里.苦苦挣扎、上下辗转.盼自由、盼救赎.却怎么都挣脱不得、亦无力得救赎.
微光点滴、扑面萦心.他突然又重新抬手在我的面靥间轻轻抚摸.
这般突如其來的温存怜爱叫我只觉一阵阵不由自主的颤粟.却又不敢逃脱.只得抬目强自持着镇定从容的神光一寸寸看过他的眉目.
“那个女人她突然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清欢对我这般异样的神色仿佛恍而未觉.声息轻袅的有若一阵过谷迂回的风.并着他抚在我面靥上的指尖一样轻微、但涟漪暗生.“朕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将朕喜欢的女人、这辈子唯一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以干净、全新的姿态送给了朕.送到了朕的身边.”薄唇勾勒出的一抹笑意至此已经有些发僵.僵硬到目光甫一触及便好似生就出一层料峭的寒霜.“但朕心里清楚.清楚自己这若干的所作所为不遭受永罚就已经不错了.苍天若还有眼有招子.又如何还能返送朕这样一件梦寐以求、甚至一度梦都不敢去梦想都不敢去想的至贵无双的礼物.”
他的态度越來越变得晦暗不明.又因这清冷秋夜衬托的很是惝恍莫测.在他面前.被他生凉而不觉丝毫体温的素指寸寸抚摸面靥肌肤.这一切的一切都叫我这一颗心鱼跃跳跃有若擂鼓穿膛.
夜光跟着穿堂而逝、转瞬连一丝踪影都再也沒了痕迹.一如这俗世之上的几多世事作弄辗转.
清欢抚摸我面靥的素指突然稍稍施力.虽然仍然是不重的力道重叠.但这所牵带出的感觉却叫我很不好受、心间很是寥落.
他轻恍中又沉淀了弥深寓意的字句跟着袭击而來.在我耳畔顺势敲打:“呵.”先是轻轻叹了口气.旋即一字一句.“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太美好.美好到不能相信.”
落地时昙然一下着重.
我心一荡.竭力维系住面目间这份强持的冷静镇定.僵僵的微微勾动了下发冷、发颤的唇角:“皇上.”声息徐徐.扬起眼睑潋滟了秋波迎着他坦荡的瞧过去.“您在说什么呀.”把头微微一侧.软眸蹁跹出些纯然的无害.
清欢神色并着口吻皆是无喜无怒:“陈皇后.你是当真还要继续装糊涂么.”发着狠的从牙关里挤出的句调.就这么着重且强势的一落声.
这声息一重一落间.他的手劲儿跟着不缓不急渐次加重.修长素指顺着滑落到我的下颚骨处.又顺势的猛地一扼制.
清楚的感知着被他钳制在手、动弹不得的下颚间由骨骼里传递來的丝丝钝痛.我只觉自个心乱如麻.面上不生波澜的神色已经变得扭曲、变形.但眸子里满满的全都是最初时的无辜不变.
在宫里生活了这样久.前前后后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坦缓跨越过了这若许多个朝代.伪装的面具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便做到了替换自如.这是悲哀.也是庆幸.更是一种出于自我本能的保护.其实归根结底何其苍茫、又是何其的无奈.
清欢颔首.一双灼灼且沉淀着许多意味的、又有若带着火焰的利剑一般的目光就这样直直的抵对着我的眉目.这般与我顺势僵持在了一处.
我亦不躲不闪.眼角眉梢满满荡荡全都是一股无辜单纯之神色.又因这般的单纯无辜而显得那样凛然无谓.这感觉似乎叫清欢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跟着渐渐失了神色.
一任他是何等样的神情面貌不断轮换.我如是一辙从容淡泊不见变却.
那失神之色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重归清明.也不知这样的僵持、这幻似就要把人彻底逼疯的无声肃杀感维系了多久.清欢忽然渐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跟着缓缓冷笑开來.
就在那笑颜徐徐绽放开的一个当口.已经松弛下的力道又猝然一个收紧.他重又一把捏住我的下颚.就势把我整个人顺着向前狠狠一推.
一个惊惶.我下意识抬袖漫空一挥.头脑懵懵.人已被他甩开、倒在了地上.
再抬首侧目下意识去看他.他在这时已经转过了身.不曾再看我一眼.开阔的袖摆当空做了一个收束.旋即负手于后.一步步冷然从容的离开了乾元殿暖阁.
烛盏里有烛光被骤起的风势撩拨的铮然涣散.惝恍的视野就此一瞬变得更为惝恍寥落.我这双眸子时明时暗.就此整个身子软软的栽在这铺就了长绒毯的地面.却是无喜无悲、早已失落了任何情态.俨如沒有生气的泥胎木塑、一件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