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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流光篇】指婚

《指婚》

京城连绵的雨渐渐凝成白色的飞雪,珊瑚捧着件大红色的斗篷,守在济敏身后。她一早就去合玫那边打探消息,得知胤禛今日便到达京城时,思念与牵挂顿时变成无限欣喜,恨不能立即相见。

“格格,外面雪大,进屋等吧!”

济敏轻轻摇摇头,站在长廊里不愿走开。不是说今天就会回来吗?怎么到现在都见不到他!从清晨梳妆之后,她就立在院门边等待胤禛了,后来被珊瑚劝说着,却依然留在长廊上等待。黄昏了,雪在眼前飘摇,她都感到腻烦了。

“格格还是批件衣服吧!”珊瑚顺手将斗篷展开,为济敏系上,见她双手冰冷,不由劝道:“天开始变冷了,格格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济敏点点头,目光始终不离开院门。“珊瑚,你说他在乎我吗?”

终于暂停对门的长久守候,济敏转向身边的珊瑚,神色平静。自嫁入府中以来,与众人相处甚好,并未受到任何刁难,她却总也无法真正快乐起来。没有受到冷落,也没有预想中的恩宠,她每每满含爱恋地注视他,却总也看不到他眼中的爱意。

“贝勒爷当然在乎格格了!”珊瑚脱口而出,因为济敏已经问过她好多遍了。“如果贝勒爷不在乎格格、不喜欢格格,又怎么会娶格格呢?”

“他并不喜欢我!”她心里十分清楚胤禛之所以将她留在府中,是为了报答合玫的养育之恩,而非出于对她的喜爱,却一直逃避这个事实。如今,自己忽然亲口承认一直逃避的事实,却并不沮丧,心想总有一天会赢得他的爱。

“姐姐竟胡说!难怪姑姑说你喜欢爱胡思乱想,真是一点都不错……”

“是啊,我不该总胡思乱想。我们进屋吧!”济敏笑了笑,转身朝屋子走去,珊瑚却有些不解,又不敢多问,只默默地跟在济敏身后进屋。

济敏和珊瑚实则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珊瑚是妾室所生,私下里珊瑚仍是唤济敏为“姐姐”。佟贵妃的侍女合玫是二人的姑母,胤禛出宫后将合玫也带到自己府中,帮着佳泰料理府中家务。因济敏时常进府探望姑母,且佳泰见她模样出挑,性格乖巧,便留了下来。钮祜禄一族渐渐没落,自济敏进府后,便将珊瑚带入府中充当自己的贴身侍女,也好互相照顾。

侯门高府的生活并没有表面那样风光,即便衣食无忧,却很难得到天长地久的爱情。合玫本是极力反对济敏留在府里的,无奈济敏早就在心里认定了胤禛,任凭她百般规劝也无济于事。

“又下雪了!”琪雅捏着一粒棋子,用手支着下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不喜欢下雪了吗?”胤祥放下手中的棋子,喝一口热茶驱寒,屋子里虽笼着熏笼,长久坐着,还是很冷。

“去年下雪的时候还玩得那么高兴呢!”湘雪放下书卷,对琪雅的喜新厌旧有些无奈。

“可总是下,也没意思了!”琪雅懒懒地抱怨,“不下棋了!我要出去玩!”她丢下棋子,“噌”的起身,又被胤祥按下。

“别耍赖!先把这盘结束了再说!”

“好哥哥,反正我都要输了,你就别跟我也这么正经八百的了!”琪雅撒娇、求饶,胤祥也只好挥挥衣袖,再宠爱她一次。

“正好我要去看看四哥了!”胤祥起身,朝门外走去。听到了他的消息,湘雪只好装傻,把头深深埋进书本里。

“四哥回来了吗?”

琪雅这么一问,湘雪也装不下去了,两人一起有所期待地看向胤祥。

“刚刚回来的,现在应该在皇阿玛那儿!”胤祥故意朝湘雪看了一眼,继续说:“听鄂尔泰说,四哥大病了一场!”

湘雪心惊了一下。此刻,她无比渴望要知道有关于胤禛的一切情况,迫切地想要见他一面,却又害怕相见。她用力挥开恣意的思潮,逼自己装出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样子,饰上一脸的淡漠。

琪雅则一脸担忧地连连发问:“四哥病了,怎么会生病?看大夫了吗?好了吗?”

看着湘雪漠然的表情,胤祥投去深深的埋怨。琪雅未察觉到空气里细微的变化,见胤祥迟迟不言,便拉拉他的衣袖。

胤祥回过神来,轻轻抚了抚琪雅的头,宽慰道:“放心吧,已经好了!”

得知他并无大碍,湘雪也暗暗终于松了一口气,琪雅又对胤祥道:“我和你一起去看四哥!”

胤祥点头道:“好!”,便带着琪雅朝门外走,湘雪便返回书案前,神色黯然地持卷发愣。还未跨出书斋,胤祥又突然转身朝湘雪道:“湘雪格格不一起去吗?”

看着胤祥眼中的期待,看着琪雅矛盾的样子,湘雪浅浅笑了笑道:“我不去了,九公主一会儿要过来!”

胤祥又朝她看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便带着琪雅离开了同顺斋。他看得出湘雪也没能真正放下,却不知该不该将这些告诉胤禛,也懊恼不已。片片飞雪迎面而来,琪雅兜着雪帽蹦蹦跳跳地跟在胤祥身后,上前挽住哥哥。看着琪雅自在无忧的样子,胤祥为她罩上被风吹下的雪帽,握住妹妹的手展颜而笑。

德妃故意为青娅将胤禵留在前院。青娅偶然看到皮影,便拉着胤禵一起玩,胤禵却意兴阑珊的,弄得青娅也不太高兴,也就不欢而散。更根自然没来,那只是湘雪的一个借口。

胤禛虽回来了,却并未特意去见湘雪。即便在宫中相遇,他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并无言语,连往昔似有若无的笑容也不见了。

大朵大朵复瓣的杏花在枝头灿烂,将积攒了一生的激情全都释放出来,又一瓣瓣随风而逝。生命虽仓促,美丽却是永恒……

今年的生辰已经悄然过去,也未收到去年那样的杏花。她独自走进翊坤宫,凝望着如玉的繁花,想起去年的今日。她想,若是时光能够在最美好的季节突然停滞该多好!那样,花不会落,人也不会反复经历聚散,苏勒可以永远陪在诉浅,年羹尧不用借酒消愁,自己也可以执着那枝杏花沉入永恒的美好希冀。而如今,面对各种失去,时光的脚步却拖沓起来,让她满心疲惫。身后传来丝丝的声响,她立即恐慌地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双手环抱住肩膀,是在寻找着丢失的安心与温暖。飘零的花瓣覆盖在白色的衣衫上。

胤禛突然收住脚步,不敢再向前跨出一步。他安静地立在那儿,离她咫尺的地方,却也感觉到是相隔了天地那么不可逾越的宽阔。他静静地站着,听花瓣飘落瞬间发出的幽怨,听风过缝隙的浅唱。他并未真正打算放手,只是不想再从她眼里看到质疑、难解。他知道她的放不下,胜券在握,只静待她的成熟。胤禛也是极矛盾的,他喜欢她的纯澈,而也正是那颗纯澈的心令她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

一阵风,几片花瓣被带到他的手中,她的身上。她浑然未知,他却仿佛受到了千斤重的打击。花瓣在风的席卷下,从四面八方如骤雨砸落,仿佛要将他们埋葬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让任何的烟尘世事再去侵扰。

《消寒图》的“風”字早已填满,整幅图色彩纷呈,恰如春日竞放的繁花。偶听得梅沾说有些《消寒图》是一枝素梅,想着梅沾也姓“梅”,琪雅便又寻思着带今年数九时也要画一枝九瓣的梅花。因她素来不喜文墨,如今既要画梅,少不得下一番功夫。连日来的苦心到底有些长进,望着绘制了大半的《梅花消寒图》,琪雅越开心,胤祥越不安。康熙已应允了蒙古人的求婚,下旨命他筹备十公主大婚。

胤祥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获悉琪雅和梅沾之事,便苦苦在乾清宫跪求,康熙却始终冷眼相待。梁九功一连劝了数十次,胤祥也不愿离去,康熙虽心疼这一双儿女,但更看重大清的长治久安。

“皇阿玛,儿臣求您成全琪雅!”

胤祥伏地哀求,见他头已磕破了,康熙原本盛怒的脸软和了下来,一脸疲惫道:“回去吧,朕累了!”

“皇阿玛忍心让琪雅成为第二个穆哲?求您不要把琪雅嫁到蒙古!”

“君无戏言,旨意已经到科尔沁了,他们的人也在进京的路上了!”

听到那句“君无戏言”,胤祥感到万分讽刺,忽然站了起来,惨然笑道:“‘君无戏言’!皇阿玛不是答应穆哲不会让琪雅和亲吗?难道对死去的人就可以言而无信?”

“放肆——”

康熙的盛怒中杂着几分失望,胤祥却迎向他满是怒火的眼睛,恨恨道:“额娘和穆哲都不会原谅您!”

不待康熙发落,胤祥愤然地旋身离去,留给康熙一袭桀骜的身影。胤祥的话仿佛是恶毒的诅咒,康熙跌坐在龙椅上,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子女,还有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资格。

胤祥怒气冲冲地冲出皇宫,却在宫门处遇到了刚刚回宫的琪雅等人。他上前一把拉住胤禵的衣襟,不由分说地训斥了一番,警告胤禵以后不准再带琪雅出宫。琪雅自然气不过,将胤禵拉到一边,和胤祥大吵起来。湘雪和胤禵百般劝阻,他们却越吵越凶,情急之下,胤祥竟打了琪雅一个耳光。看着平日里对自己万分疼爱的哥哥竟然性情大变,琪雅泪汪汪地转身跑进宫去,湘雪只得急急跟上,也不知到底因何而起。

回到永和宫,琪雅一股脑将胤祥买给她的东西统统丢到院子里,吓得宫女、太监到处躲闪。发泄完之后,却又伏案痛哭,谁也劝不住,湘雪也不敢去惊动德妃,只得千方百计地哄她。好不容易琪雅不哭了,却又换作一脸气愤。

湘雪拿起帕子为她擦脸,看到隐隐的掌印,十分不解。她印象中的胤祥爽朗果敢,但绝非鲁莽之人,况且他对琪雅一直十分宠溺,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大发脾气。越想越不安,湘雪立即打断思绪,看着琪雅一张赌气的脸,耐心劝道:“怎么还在生十三阿哥的气?”

“哥哥总不让十四哥带我出去,比皇阿玛还不通情达理!”

“十三阿哥是担心你的安危!爱之深则责之切。”

湘雪下手稍重了些,琪雅赶紧龇牙咧嘴地躲开,恨恨道:“才不是!以前他可经常带姐姐出宫玩耍,难道他从不担心姐姐的安危?”

“兴许是因为公主比较喜欢惹祸吧!”

湘雪所言皆实,琪雅也不再为自己辩解,只道:“那他也不能责怪十四哥!十四哥又不是故意和他作对!”

琪雅替胤禵抱不平,胤禵虽不赞同胤祥的做法,但并未记恨于心,依旧笑脸相待。得知琪雅还在生胤祥的气,胤禵便打算去当一回和事佬,早朝过后便来到永和宫。琪雅一早就去了更根那里,大概又是去寻求安慰了,胤禵只见着了湘雪。湘雪本要差人递消息给琪雅,胤禵却道:“她肯定是去向更根倒苦水去了,还是别打扰她了!”

湘雪点点头,从納其夏手里接过茶递与胤禵笑道:“公主一直说十四阿哥最了解她,果然不错!”

“哦,是吗?还难得听到她这丫头说我的好话!”

湘雪听了,不由笑着摇头道:“你们见面就闹,怎么还会有时间互相夸赞几句?”

胤禵故作深思地想了想,方才点头承认,却又朝湘雪道:“等她将来嫁了出去,一定会常常想念我,到时候一定后悔没能好好珍惜往日时光。”

“十四阿哥多让着些公主,不就天下太平了?”

饱尝了他们兄妹之争的灾难,湘雪总想着哪一天他们能够心平气和的相处,但对于她的求和想法,胤禵却连连摇头。

“宫里的日子原本就无聊,如果我们也像你们这样始终安安静静的,还不被逼疯了!不如自己先疯着乐,你看,琪雅就比更根快乐多了!”

湘雪自然明白胤禵所言,她自己何尝不厌恶深宫的重重枷锁,只是没有他们的反抗勇气。再者,他们是阿哥、公主,自己只是个身份含糊的婢女,不能任性,只能不断地违背自己的天性。见湘雪沉默不言,胤禵便又推醒她道:“又开始多愁善感、胡思乱想、云游四方了!”

湘雪回过神来,立即驳道:“我没有!”

“那便是清醒了?”

湘雪笑着点点头,胤禵忽然收起笑容,一脸认真地望向湘雪,看得她有些手足无措,慌忙避开胤禵的眼神。胤禛先与她认识,又先从马背上救了她,胤禵不想再落后下去。得知胤禛一直没有找湘雪,他便决定抛开心里的诸多顾忌,向湘雪袒露心迹。

“我常常会想琪雅出嫁后的事情,想着你会不会出宫,我们会不会渐渐陌生起来,最后便失去了这份友情。越想越远,越来越害怕。后来我就说服自己,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不管有没有琪雅的参加……”

察觉到胤禵的用意,湘雪立即打断他道:“放心吧,我们会是好朋友的,一辈子都是!不管以后公主嫁到哪里,我嫁到哪儿,我都会记着你们的!刚刚还说我多愁善感,十四阿哥这会儿可是强说愁了……”

湘雪故作开心地絮叨,胤禵便索性看着她沉默不言,等着她理屈词穷,果然不一会儿便无话可说了。望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胤禵笑了笑道:“终于轮到我说了!”

胤禵站起身来,走到湘雪面前,朝她俯视过去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是你们,不包括我了!我不会再捉弄你了。”

在宫里的这些日子,真真假假被胤禵捉弄了也不知多少次了,对此,她早已感到腻烦。如今听到胤禵这样的承诺,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身上的包袱更沉了。活着便都要长大,长大了便注定要离开幻想的国度,走向现实。她喜欢胤禵明朗的笑,这样纯粹的笑却渐渐变少,离她也越来越遥远。

湘雪不想被胤禵猜到自己的内心,立即仰面展颜笑道:“果真?”

胤禵微微点头,依旧一脸认真道:“我怕失去朋友,也怕失去最爱的人,只能赌一次。请相信我是喜欢你的!不要着急拒绝我——如果哪一天你忘了四哥,记得还有我在等你!”

话罢,胤禵大步离去,让她欠下一个答复。

自胤禵道明心意后,湘雪便既要躲着胤禛,又要躲着胤禵,索性暂居到更根那里。一道道高高的宫墙并非密不透风,德妃很快知晓了胤禵去同顺斋的事情,也终于决定实施她的计划。

听得德妃忽然召见,湘雪原以为是让自己为琪雅和胤祥劝和,待回到永和宫,德妃却直接对她道:“胤禛回来了,听说你一直不愿去见他。”

“奴才自知有罪,请娘娘责罚!”德妃果然明晰一切,湘雪害怕因此连累到父母,立即请求责罚,企望得到的宽恕。

见她害怕的样子,德妃有些不忍,上去扶起湘雪道:“你是个好女孩。原本我以为谁娶到你都是福气,但现在我却不能这么想了。”闻此言,湘雪稍稍感到安心,德妃又话锋一转,增添了她心里的恐惧,吓得她满手冰冷。

“得到一个男子的爱情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倘若玉石太美了,便也会引起众人的争抢,无论对于玉石,还是争夺玉石的人,都是不幸。他们兄弟俩都喜欢你,我作为他们的母亲,却说服不了自己不去胡思乱想,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绕了那么一个弯,德妃终究还是直接道明心中的隐忧,像是给湘雪下了一个不可违抗的命令。湘雪心中一片了然,极力忍住眼泪,朝德妃不卑不亢道:“奴才不敢痴心妄想!”

德妃点点头,又状若无奈地深深叹息:“谁都不敢想着能够嫁给王子皇孙,可又有几个能掌控好自己的真心?我知道你心里没有胤禵,但胤禵却放不下你。就连青娅那样的好女孩,他都看不上!往后只怕是要委屈青娅了!”

“娘娘让奴才怎么做?”

湘雪主动相问,德妃不由笑着赞赏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拉起湘雪的手软声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嫁入皇家并没有外面的人想象的那样好!如果能够离开皇宫,离开京城,你可愿意?”

“离开京城——”

她一直想要逃脱紫禁城的束缚,却没过真正离开京城。望着湘雪惊讶的样子,德妃敛起笑容,顾自点头道:“你也不能嫁给胤禛!只有你离开京城,胤禵才能忘了你,你才能忘了胤禛!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宫。孩子,人不能总只想着自己要什么,多为别人想想。想想你额娘,她一直都说盛京才是最美的地方,她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好好报答她了!”

想到典华夫妇的养育之恩,湘雪重重朝德妃磕头道:“谢娘娘教诲!”

德妃很快又召典华进宫,不久之后典华便和年老爷向康熙禀明湘雪身世,求旨放行。想着湘雪落水一事引出的风波,康熙立即应允了他们的请求。湘雪突然出宫,却无任何旨意,另一处年府上上下下都感到惶惶不安。

出了宫,不必每天到德妃那里请安,也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胆,处处在意、步步留心,又回到她喜欢的真实、简单的生活里,她却未曾感到想象中的轻松、快乐。但为了不使父亲、母亲担忧,她又将所有的不舍、悲伤统统藏到心底,在典华夫妇面前一直装作怡然自得的样子。梅沾时常向湘雪打听琪雅的消息,她也无从相告。琪雅在宫里,出不来,她也不能再进去。只是十三福晋的拜访让湘雪颇感意外,她以为沅歆是替胤祥来打探梅沾的,却未料到沅歆只是被好奇心怂恿来的。沅歆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年府格格充满了好奇,且久居府中也实在无聊。

典华夫妇知道湘雪的不舍,决定过些时日再启程回盛京。日日闲居府中实在无聊,湘雪便带着云婶出门买琴,马车行到一间装饰典雅的店铺前停住,云婶张望着跟着湘雪步入店内。看到满室的琴、筝,感到十分好奇。

“家里的那张琴坏了吗?最近都听不到格格的琴声了。”

“原先的那张送给了大哥。大哥精通音律,这样才不委屈了那张好琴。”

云婶听了顾自点头,又继续道:“上次和格格去胡公子的天涯阁,里面悬了一张琴,和格格原先那张有些像。”

“他那张只怕比我的还好!”

看到那些描纹饰花的琴,湘雪径直离去,走向另一边,云婶轻轻拿起一张琴,唤住湘雪。“格格,快瞧这张烙着梅花,真好看!”

湘雪回头看到云婶手中的琴,不觉感到好笑。“这才是真正的俗物了!”

“难道是这梅花画的不好!我瞧着挺好看的。”

“即便是烙上王冕的梅花也只是画蛇添足。琴性雅,这些简朴素净的才与高山流水相契。”

湘雪和云婶的一番谈笑引来了店主,一位髭须半百,着灰色长衫的老者。“姑娘说的极是。那些描花刻纹的原是给那些外行人虚悬装饰的,这些才是用来觅求知音的。姑娘可找到知音了?”

“这把!”异口同声,湘雪抬眼看到胤禛,又惊又喜且怕,二人同时抚在一张灵机式的旧琴上。

“四——”看到胤禛,湘雪十分意外,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打断了。

“年姑娘买琴?”湘雪知是胤禛为了掩饰身份,也只按照汉人的礼仪行了礼,轻轻点了点头。

店家极擅于察言观色,猜出两人是旧识,便道:“公子和姑娘真是慧眼,也互为知音了!可巧,这张正是从宋朝流传下来的月露知音琴。”

胤禛将琴买下赠与湘雪,她却有几分犹豫,被云婶催着接了琴。云婶早就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意,便借口有些东西要买,忙忙步出店铺,丢下湘雪朝街市另一边走去。出了店铺,湘雪抱着琴走在前面,胤禛跟在她身后,却一路无言。她原本打算不辞而别,如今相见却又涌起许多不舍,万分犹豫。见她一直心神恍惚,胤禛也不敢相问,便想着再等些时日向她袒露心迹。走了一会儿,步出拥挤的街市,远远看到年府门前的那棵大槐树,胤禛唤住湘雪。

“格格到家了,我也该回去了!”

相聚的时光如此短暂,等不及她做出最后的决定。湘雪抱着琴低头朝胤禛福了一福,勉强平静道:“恭送四阿哥!”

知道一时之间无法改变她的心意,胤禛点点头便转身离开。湘雪静静地立在原地,望着胤禛渐渐朝人群走去,想着此时一别,怕是再也不能相见,这才终于冲破理智,朝胤禛的方向跑出几步喊道:“四阿哥——”

胤禛应声止步,转过身来,满是疑惑地重又走到湘雪身边,见她满眼是泪,不由吃惊:“你——”

他忽然不知该问什么,凝望着湘雪的眼睛,觉得眼前的她实在难以琢磨。湘雪匆匆拭去眼泪,摇摇头道:“我没事!”说着复又哭了起来,让胤禛大为不解,也不知所措,只能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她哭完。

湘雪努力收住眼泪,抚着怀中的琴,忽又扬起笑脸道:“我要回盛京了,多谢四阿哥的琴,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听到这样的消息,胤禛这才终于明白她心神不宁的因由。想着她应该是早就准备要离开京城了,胤禛不由苦笑道:“果真不愿继续待在这里了?”

她不喜欢紫禁城,却并不讨厌京城,何况这里还留存着诸多美好的回忆。但转念又想到德妃的嘱咐,想着额娘一直想回盛京,湘雪下定决心地点头道:“不想再留在这儿了!”

“不管去到哪里,往后快乐便好!”她似乎一直都忙着逃离,从宫里逃到宫外,如今又要逃出京城。想着她那样固执,胤禛会意地点点头,握紧拳,失望地转过身去,不待湘雪再言,便迅疾地没入人群中。

湘雪的这番举动既让胤禛失望,又带去了希望。她眼中的不舍让他迷醉,瞬间稀释了他的理智,差点便要上前带她离去,却终究选择了此刻转身。他告诉自己,这一次绝不再犹豫、顾虑,一切由将由自己主宰,不容她再任性。

他的话究竟是挽留还是祝福,她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抱着琴一脸失落地朝不远处的大槐树慢慢走去。回到年府,湘雪仔细擦拭琴,在龙池深处却发现了一卷琴谱,正是《流水》。想到店老板那句“互为知音”,痴痴地出神,等到云婶进来打断了她,便又反复责怪自己对胤禛的念念不忘。

这些天里,湘雪帮着典华收拾要带回盛京的物件,让自己陷入忙碌中心里才觉得安宁一些。收拾好细软,便又忙着为父亲整理书籍、字画,这些都是父亲的宝贝,湘雪也格外小心。看到一卷纳兰词,她又想起了苏勒,想着出发前再去看看小诉浅。湘雪正陷入回忆中,却见云婶急急忙忙地走进书房,告诉她有客来访。路上湘雪一直猜测,她猜到胤禵,甚至胤禛,却万万没料到会是胤祥。胤祥的突然到访让湘雪十分意外,看着胤祥愁眉不展的样子,她猛然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朝自己袭来。

见云婶也跟了进来,胤祥没有接话,湘雪会意后支开云婶,胤祥紧觉地看了看门外,确定无人后,又合上门窗。湘雪被他异常的行为举止弄得更加忐忑。

“皇阿玛将琪雅指给了博尔济吉特氏的腾济格,今年便要出嫁!”

“果真?”虽对于琪雅与梅沾之间的姻缘一直心存隐忧,但却一直想着事情能够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得到这样的消息,她最想得到否决,便急急在向胤祥求证。

“皇阿玛已经命我筹备琪雅的大婚了!”

胤祥的话间接回应了湘雪的质疑,她一时呆住了,过了半晌方连连否决道:“她不会听命的!她不会的!”

“她必须听命!别无选择!”

纵然知道皇命难为,湘雪还是心存幻想,希望能够柳暗花明。胤祥却是一清二楚的,当初既让穆哲嫁过去,又怎么会怜惜琪雅?她们这些皇室的女儿,注定是政治工具,从努尔哈赤的时代本就如此。

“十三阿哥要我说服公主?”湘雪看出了胤祥的来意,一个劲地摇头,发饰上的流苏抖乱成团。她虽曾因害怕,一开始便反对琪雅和梅沾在一起,但如今是如何也不忍心拆散他们。

“琪雅最相信你,只有你能说服她!皇阿玛不会允许她抗旨,你必须说服那个人先放手!”

“十三阿哥知道梅公子?”湘雪害怕起来,不管胤祥是怎样知道梅沾的,她怀疑康熙大概也知道了。倘若康熙真的洞察一切,却如此行事,作为一个父亲,岂不是太无情了?

胤祥点点头,湘雪又问:“公主知道了吗?”

“皇阿玛打算再过些日子宣旨!”

本是要早早离开的,却因为放心不下琪雅的事情,湘雪便又请求父母在京城再多留些时日。典华夫妇本就是通情达理之人,自然答应了下来。无法进宫,湘雪便时常去另一处年府看小诉浅,有时会从年遐龄口中得到关于胤禛的零碎消息,却终究没能再见面。看着湘雪强颜欢笑的样子,典华夫妇有时也很矛盾,不知当初听出德妃的命令到底是对是错。

自从被废后,胤礽在众人面前都谦和有礼,众阿哥表面相处得十分融洽,暗中却都对虚悬的储位虎视眈眈。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阿哥胤礽又重新被立为太子,胤禔依旧被圈禁,此外,除了胤禩、胤祥等人,其他皇子均得到了封赏。胤禵被册封为贝子,尔后又封固山贝子,并与青娅完婚,让德妃倍感欣慰。胤禛获封雍亲王,又获赐畅春园北面的一处园子,康熙亲赐名“圆明园”。风波渐息,一切都随着烂漫的春天变得无比明媚、美好。

过了三月,留到了四月、五月,依旧听不到有关于十公主和亲的消息,湘雪想着也许事情有了转机,便也不似开始那般害怕、惊慌。胤禛也一直未再出现,她便以为他是真的放手了,感到既欣慰又悲伤。望着乐乐无忧无虑的样子,她真想自己也是一只鹦鹉,稀里糊涂地度过一生。她记得琪雅也曾说过,希望自己是一只可以飞往江南的候鸟。寒冬里栖息于苍苍蒹葭丛中,萧寒的水气氤氲过窠巢,看清冽的水中成双的影子......

一阵骤雨突袭大地,卷起一地尘埃,凝起灰色的珠子。塘里的荷叶被打得东倒西歪,几片花瓣漂在水面上,像几叶玲珑的小船,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雨停了,没能浇灭太阳的火气,天地间更像一只硕大的蒸笼,蒸得人身体懒懒的,思想也懒懒的,只想合着眼睛在竹床上静静地躺着。案头上的那本书还翻在昨天的那页,砚台里的墨凝滞了,笔也干硬了,被青花山水的笔架撑住,也懒得在宣纸上笔走龙蛇。针线笸箩里躺着的一方绣片,才开了一朵红色的芍药,叶子还没来得及添上,绣线被整齐地挂在一根木制的细横杆上,五颜六色的,总让人想用它们勾勒出几幅心中的图景出来。

门伴着好听的“吱呀”声开了,拉开软烟罗的帐幔,乐乐尖着嗓子“有人来啦!有人来啦!”湘雪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从竹床上爬起来,瞅瞅门外,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顺便给乐乐添了些水,它总是叫唤着,嗓子该冒烟了吧!

“有人来啦!有人来啦!”湘雪一转身,乐乐又叫了起来,她便又朝门边望了望,依然没看到人,纳闷不已,教训了乐乐几句,以为乐乐在骗自己!

“有人来啦!”又是一声,却是十分细腻的,从竹床后面传来的,不像是乐乐。湘雪蹑手蹑脚地走到竹床边,琪雅猛地跳出来,扮了一个鬼脸,吓了湘雪一跳!

“公主怎么出宫了?皇上还准公主出来?”见到琪雅,湘雪欣喜不已,拉着她坐下,一个劲地发问,差点说漏了嘴。

“怎么?你不想住在宫里,难道还不乐意本公主屈尊么?”琪雅坐不住,起身四处打量,湘雪跟在她身后。

琪雅故意摆出一脸的嗔怒,湘雪意识到自己刚刚表现得太过反常,连忙哄她。“才不是!只不过太意外了!”

“意外什么?这有什么好意外的!”

“我出宫才几天,还以为皇上不会立即放你出来疯了!”

“哼——你能让皇阿玛把你放出来,我就自然有方法让皇阿玛放我出来!”琪雅得意地揉了揉湘雪的脸,被湘雪挥手打开,她便又无拘无束地笑道:“出了宫就敢对本公主动手了?胆子越来越大了!”

“你是公主么?怎么都没人告诉过我?”琪雅抬出公主的身份,湘雪少不了要跟她杠几句。

“算了、算了!本公主一样待人宽厚,这次就饶了你!”琪雅摆摆手,看到乐乐,一脸惊奇地凑到跟前。“原来它就是替你通风报信的‘小李子’啊!”琪雅伸手挑逗乐乐,乐乐有些被惹毛了,拍打着翅膀,唠叨了起来,一连说了几句“走开、走开”、“讨厌”之类的话。

乐乐这么一张口,琪雅的兴致被勾了起来,开始和乐乐“舌战”。湘雪开始还是作壁上观,看热闹,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口让乐乐闭嘴。

“没想到这只鸟儿还会骂人!”琪雅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湘雪怕她再挑起“战争”,将她拖到了屋里。

“若不是你先逗它,乐乐也不会骂你的!”湘雪将茶盏塞到琪雅手里,“先喝口茶润润喉吧!”

“乐乐?你的鸟还有名字!”

“难道只有人才能有名字吗?动物世间万物皆有父母,自然也应该有名字的,只不过我们听不懂它们的话罢了!”

“那是谁给那只鸟起的名字?你吗?”

湘雪点点头,琪雅却将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大笑不止。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湘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琪雅下的圈套,琪雅更得意了,指指架上的乐乐,又指指湘雪。

“那——你岂不是它的额娘!”

“公主又耍弄我!”湘雪不由分说地上前咯吱琪雅,琪雅也出手反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方才罢手。

“明明是你说动物也有父母,自然也有名字!”琪雅揉揉屁股,湘雪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听她那么一说,应该拉她的,却又推了一把。“哎呦——我的屁股肯定开花了!”

“谁让你总笑话我!”湘雪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冰镇的绿豆汤,琪雅见了,也全然不顾公主形象,一把抢过了汤匙。

“好了、好了!我错了嘛!”琪雅凑到湘雪眼前,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湘雪立即就不追究了。她知道湘雪最受不了她装假撒娇的这一套,所以屡试不爽!“说起来,好像四哥也有一只鸟,叫什么‘伏雕’来着!记不清了!”

“哦!”

“怎么样?比你起的‘乐乐’有气魄吧!”琪雅不知道“乐乐”这个名字所连接的一段往事,自然显得有些“口无遮拦”。湘雪明白,她是无心的,并不生气,也不伤感。

“出宫只为了看我?”

“这汤真好喝!”琪雅又舀起一匙,故意跟湘雪打岔。

“我没问汤!快回答我的问题!”

“哦,对了!四哥那只是海东青,可名贵了!”面对湘雪连连追问,琪雅依然装疯卖傻。

“我也没问鸟的事情!公主为什么出来?”湘雪端掉绿豆汤,对着琪雅的耳朵大声说。琪雅捂住耳朵,一下子跳开了。

“我早听到了!”

“那怎么不回答?是为了梅公子?”胤祥来过之后,湘雪就去找了梅沾,但梅沾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知道了还问!”琪雅又把绿豆汤端回了自己面前,用汤匙舀取沉在碗底的绿豆,塞进嘴里。“真好吃!”

“皇上会知道的!”湘雪万分心急,琪雅却悠闲自得,看来,胤祥还没有告诉琪雅和亲的事情!

“放心吧!皇阿玛只知道我在你家里,至于我见了其他什么人,他肯定不会知道的!除非你出卖我!”琪雅拍拍紧张的湘雪,继续吃她的绿豆泥。

琪雅越镇定,湘雪越不安。琪雅继续着对她和梅沾未来的无限遐想:“梅公子知道你来这了?”

琪雅乐呵呵地点点头,又伸手点了点湘雪的额头道:“终于变聪明了!”

乐乐狂躁不安地在架子周围拍打着翅膀,但脚被拴住了,怎么也飞不到外面的那片天空。湘雪也是心乱如麻、一筹莫展的,或许乐乐是感受到她内心的焦躁,所以才那么反常。整个屋子里,只有琪雅还是那么天真、快乐,不时拿出多宝格上的瓷器什么的评述一番,又指责湘雪在屋里放了太多的书,简直和一个藏书楼似的。

“你们打算在这里见面?”

琪雅从多宝格里拿出一件件物件,打量一番,交到湘雪手里,再由湘雪跟在后面,一件件归到原位。“四哥那里有四嫂她们,天涯阁又有八哥的人盯着!反正你阿玛、额娘都去你姐姐家了,一时半刻的也不会回来!”见琪雅是有备而来,湘雪心想这个十公主终于长大了,却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十四哥成亲那天你还是没来!”

“青娅格格不会想在那天见到我,我去了不是存心给她添堵?”

湘雪平静自若,她当胤禵是知己,也真心希望他和青娅能够恩爱到老。琪雅依旧不是十分喜欢青娅,知胤禵对湘雪有情,便试图说服湘雪。“十四哥虽娶了青娅,但他心里最在乎的还是你。你若是嫁过去,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不让青娅欺负到你的!”

“公主又说笑话了!我只当十四阿哥是知己,不会嫁给他的!”

“因为四哥?”

见琪雅追问,湘雪又低下头去理书,良久之后方道:“我不能将十四阿哥当成救命稻草。青娅格格是真心实意爱十四阿哥,有青娅格格的相伴才是十四阿哥的幸福。”

湘雪虽没有直接道明,琪雅心中也了然,她顾自点头叹道道:“纵然十四哥有万般好,终究也敌不过四哥的一句简单问候。”被琪雅道破心思,湘雪也不辩解,琪雅又道:“既是无法相忘,不如敞开心扉相爱,何苦为难自己!你的顾忌太多,要求太多。如若所有人都像你这般畏首畏尾、求全责备,我怎么敢喜欢梅沾?再者,你用你一大堆的条条框框苛求四哥,四哥可要求你为他改变什么?”

琪雅竟将一切看得分明,却还是不愿轻易放弃希望,令湘雪大感惊讶。

“公主——”

看着湘雪一脸的惊愕,琪雅却粲然笑道:“别想着劝我什么‘回头是岸’了,你现在是泥菩萨,还是管好自己吧!”

面对着那温暖的笑,湘雪不知该说什么,却见云婶进来道:“格格,四阿哥来了!”听到胤禛来了,琪雅立即喜上眉梢,匆匆嘱咐湘雪要敞开心扉,便飞也似的跑了。

第一次踏入属于她的小天地,每一步都充盈着纯澈、自在的气息,令人不由地舒展开来,犹如置身山林幽谷。沿湖垂柳依依,满湖的白荷在清风中摇曳着曼妙的身姿,蜻蜓盘绕在上方,啼鸟在林荫唱着婉转的歌儿。这里的一切都犹如梦境,不染尘埃,不知是她造就了这处风景,还是风景孕育了纯真的她。

“梅沾——”琪雅急急上前拉住梅沾,一脸难以抑制的喜悦。待看到藏在梅沾身后的胤禛,觉得自己太冒失了,轻轻地唤了声“四哥”,赶紧放开梅沾。

看到琪雅微红的脸庞,胤禛浅笑着点点头,便知趣地走开了。琪雅又拉起梅沾,追着太阳的脚步奔跑......

“乐乐——乐乐——”栓乐乐的绳索断开了,湘雪四处寻找她的心肝宝贝,看到云婶便拦住相问:“云婶,你看到乐乐了吗?它又不见了!”

看到空荡荡的架子,云婶絮叨起来:“刚刚不是还待在架子上叫嚷着的!不会是飞到哪里去了吧?不着急,飞不远的,咱们再到外面找找!”

找完了府里的前前后后,连乐乐的一根羽毛都没找到,只剩秋水榭了。湘雪想乐乐这次是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又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也会离开,不禁有些失落、泄气,云婶又安慰道:“格格以前常常把鹦哥带到水榭那边,会不会飞到那里去了?”

云婶和湘雪又往秋水榭走去。整个水榭差点被满湖的花叶淹没了,古朴的木板折桥从岸上延伸到湖中,道路都被繁茂的叶子覆盖住了,只留下几点灰色。还没进去水榭,便听见了乐乐的叫声。

“鹦哥果真在这儿呢!”找到了乐乐,云婶也松了一口气。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那只绿毛鹦哥是小格格的宝贝,就算是在湘雪离家的日子里,谁也不敢怠慢。

云婶跟着湘雪进入水榭,找到了乐乐,也看到了胤禛。胤禛一脸严肃,乐乐正站在他的胳膊上,悠闲自在地来回踏步。那种场景有些滑稽,却谁也没笑出来!

“格格来了!格格来了!”看到湘雪,乐乐扑楞楞地朝她们那边飞去,云婶赶紧抓住它,立即关进了鸟笼子里。

“就让你乱飞!”云婶对着笼子里的乐乐小声嘀咕,乐乐却不买账,优雅地梳理着一身翠绿的羽毛。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乐乐突然诗性大发,在笼子里踱起了步子,倒也像个诗家模样。

“格格养得鹦哥也爱念诗!”看到胤禛好奇的目光落在笼子上,云婶赶紧笑着解释,便也带着鹦哥退了下去。

水榭里剩下胤禛和湘雪,他们一起望向对岸的风景。琪雅和梅沾正手挽手地沿湖漫步,自在、轻松,却又让湘雪觉得那样的场景不够真实。

“谢谢你,公主!”

“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谢我吧!”望着梅沾一脸认真的样子,琪雅觉得十分别扭,遂扬起一脸天真道:“冰糖葫芦打发不了了!我的要求提高了!”

“我尽力而为吧!”

“不——要全力以赴!”

这边,他们谈笑风生,那边,他们一筹莫展。一片荷,隔开了他们,也分割出两种相反的心境。良久沉默之后,胤禛终于打破沉默。

“皇阿玛让我和十三弟一起筹备琪雅的大婚。”

“还是不告诉公主?到底什么时候告诉她真相?难道真要等到大婚当天?”苏勒的死讯、琪雅的婚事,似乎胤禛带来的只有不幸的消息。湘雪心里最后的希冀也被胤禛摔碎了,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很多,引起了湖对岸琪雅和梅沾的注意。

“湘雪在跟四哥说什么呢?”琪雅的声音越过重重碧叶,飘到了水榭里,依旧沉浸在梅沾的笑意中,没有丝毫的忧愁。

“没什么!”湘雪淡淡地回了一句,暗自懊悔引起了琪雅他们的注意。不知梅沾又对琪雅说了什么。他明明已经知道康熙将琪雅指给了腾济格,却始终不愿放手,让众人看不明白。

琪雅“噢”了一声,身影又被水榭的墙壁挡住了。此时的她,眼里、心里只有梅沾,也只是梅沾,很容易便被敷衍过去。

“他们不可能在一起!”胤禛的口气坚定无比,

“公主会接受吗?她能接受吗?”她懂得琪雅,那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虽任性无比,骨子里隐藏着一种弱不禁风,根本承受不了沉重的打击!

“皇阿玛会让她妥协的!”

这日,因原本打算出门听戏,湘雪便换了汉人衣裙。此刻置身荷塘之中,着着浅粉色的衣裙,越发似静待绽放的含苞芙蓉,弥散着一股清新淡雅之气,让人着迷。荷风越过湖面,牵动满湖碧波,亦扬起薄纱的衣裙,和满湖的碧叶向同一个方向飞扬。荷风吹散墨色的青丝,扫过略显单薄的脸庞,灵动的眼睛里流出汩汩的悲伤。

她不言,他亦不语。时间好像被他们拉长了。但琪雅还有好多没说完的话,拼命拉住太阳西去的脚步。

“真的可以照顾你一辈子?”梅沾疑虑的声音里夹杂着感伤,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时候被眼前这个小女子系牢的!她的确可人,但也真的十分刁蛮!

“为什么不可以?我说过要和你浪迹天涯的,不记得了?”

“记得!”

“那回宫之后我就去找皇阿玛,我要告诉他一切!”

“皇上会成全吗?”看着琪雅一脸的天真,梅沾真的不忍心让她的希望落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子我要定了!

“我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女儿!他一定——”

“怎么了?”

琪雅想到了胤禵,他何尝不是皇上疼爱的儿子,但——看着琪雅脸上的神采一点点黯淡,梅沾着急了起来,连连追问。

“也许皇阿玛不会——”

“那我就带你走!我们一起去过渔樵耕读的生活!”

梅沾打断了琪雅,他也知道康熙不会收回旨意,却依旧抱有希望。这大概就是人性中的贪婪吧!总把未知的明天当作已逝的昨日,以为一切皆成定局。

“还是不愿留在这里?”

那么长时间都再无消息,她猜不透他此刻的言语究竟是挽留还是只是普通的相问。繁华的京城拥有旺盛的生命力,但与盛京相比,却少了许多安宁,湘雪摇摇头道:“阿玛、额娘都想回盛京,那里才适合我们!”

“留下来。不想你变得杳无音讯!”

他终于请求自己留下来了,湘雪抬起头,又惊又喜,但想到已对德妃作出承诺,无论如何是再也留不下了,越发悲伤、不舍,便又低下头去却道:“公主的事情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湘雪避而不答,胤禛自然也明白其中因由,便转身望向水榭外道:“腾济格已经从蒙古出发了!”腾济格还不知道,他的爱会让琪雅痛苦一辈子......

“为什么是公主?其他人不行吗?汉元帝不是将昭君嫁给了单于?”湘雪意指可不可以在宗亲里选择其他人,不居其位,她不清楚公主的地位、命运究竟该是怎样的。

“他向皇阿玛请求要琪雅。”

“他见过琪雅?什么时候?不答应不行吗?”

“这对于蒙古的归顺有利,皇阿玛不会在乎失去一个女儿。他要的是边疆安定、万民归顺!”

帝王的世界里权位才是最重要的,高于一切。望着胤禛平静的侧脸,湘雪心中升起莫名的寒意,仿佛胤禛也站在那样遥远的高处,无法企及......

心中的那股寒冷冲破了心湖的封锁,迅速抵达身体的每一处,不禁满眼是泪。

她哭得那样悲伤,恍若枝头欲坠的杏花,让人心疼,胤禛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心境平复了之后,湘雪又觉尴尬,便想要离开他的怀抱。看到她眼眸里缓缓升起的羞涩,他早猜到了她的心思,却将她更紧地抱住,令她难以动弹。想到琪雅和梅沾此刻还能相伴,下一刻却可能天各一方,胤禛再也不想放手,将湘雪牢牢锁在自己身上。

湘雪吃惊地抬起头,撞到他那双晶亮的眼睛,又迅疾地低下头,红晕更深了。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原本面对胤禛她就有许多不知所措,此时听到他低低吐露心迹,湘雪越发神思难定,虽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怎样道明。

“我——”

见她眼底流露出的眷恋,胤禛心底暗自欣喜,忽地吻住她。湘雪被这突然的吻吓住了,瞥到他满脸的情愫,满脸羞涩地立即闭上眼,不知不觉陷入梦幻之中……

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琪雅和梅沾恋恋不舍地道别,湘雪跟在胤禛身后缓缓走到年府门前,一路低着头,目光随着胤禛下摆上的黑白波涛纹样起伏,脸色微红。幸而琪雅的心思都在梅沾身上,便也没有看出湘雪的异样,否则她定然不知怎样应付琪雅的编排。

马车停靠在年府门前的大槐树下,虽是夏日,地上也落着一些叶子。因落地的时日不同,叶子也是五颜六色的,深浅不一,为满眼的浓绿增添了几分俏皮的生机。浓绿之中若隐若现着数盏半旧的花灯,那还是灯节那日悬到树枝上去的,如今被包裹在浓荫之中,也难分辨是什么花样。琪雅坐到马车里,一盏花灯的流苏正好垂落在车盖上,像是一丛红色的花,一直开到连绵的绿意中。景风也牵来了雪狐马,立在马车旁静待。琪雅打起一边的帘子,简单嘱咐了湘雪几句,湘雪笑着点头,她便又转向梅沾絮叨。这样的送别场景,胤禛又记起上次赠琴的场景,心里虽有几分隐忧,却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将她留下。见他们难舍难分,胤禛便顾自跨上雪狐,琪雅匆匆嘱咐梅沾几句,便放下了帘子。马车缓缓行驶,梅沾、湘雪俱朝着他们兄妹行礼送行,胤禛走出几步,忽又调转马头跑到湘雪身边,笑道:“格格别忘了还欠我一曲琴,我等着今后一饱耳福!”话罢打马离去。

想着刚刚在水榭的场景,连着胤禛的承诺与嘱咐,湘雪不知该喜该悲。如今她不想离开这里,却不得不遵照德妃的命令。她想,若是当初早早离去,此刻怕是已将对胤禛的眷恋淡忘了许多,总比如今越来越浓的好。湘雪正陷在杂乱的思绪中,却见梅沾也已牵着马过来作辞,看着梅沾一脸的神采,她又想起琪雅满脸的期待,勉强笑着与梅沾道别。望着梅沾没入夕阳的身影,她暗自祈求上苍对他们多些眷顾。

“胤祥,有你的信!”十三福晋兆佳氏不知道胤禛也在府上,像往常一样直接来到书房。“给四哥请安!”看到胤禛也在,沅歆大大方方地行礼请安。

“谁的信?”沅歆将信交给胤祥,并没有离开。胤禛也知道,胤祥和兆佳氏之间是无话不说的,因此不需要有所顾忌。

“不知道!是直接送到我手里的,嘱咐我亲手交给你!”

“送信的人呢?”

“走了!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说自己叫‘龙吟’!”

胤禛猜是梅沾的信,胤祥拆开一看,果然如此。看完来信,胤祥无奈笑道:“肯定又是琪雅想出来的主意!他们见面,却用四哥和湘雪格格做幌子!真够精明的!”

沅歆略显出担忧道:“四嫂该要误会了吧!要不要我去劝劝四嫂?”

“不用了,越多人知道越不好。”胤禛一点也不介意沅歆的“多事”,轻松地笑了笑。

“也许琪雅那丫头正盼着四嫂相信是四哥去找湘雪格格的呢!”虽然胤禛、胤禵也很疼爱琪雅,但要说到对琪雅的了解,谁也比不上胤祥这个同父同母的哥哥。

“那不是冤枉四哥和那位格格了吗?”沅歆很少和那些个阿哥的福晋们打交道,自然也不知道那些传奇。

“也许四哥乐意呢?”胤祥一脸狡黠地看着胤禛,胤禛也不躲闪。听胤祥这么一说,沅歆先是愣了一下,再看到胤祥脸上那种顽皮的样子,也就明白了大半。

“原来四哥真的喜欢那位格格啊!”沅歆一脸惊讶,胤禛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又开始瞎打听了!”胤祥假装生气,斜了沅歆一眼。沅歆早就习惯了,依然笑盈盈的。“四哥都不生气,你生什么气?难不成也喜欢上了那位格格!”

“又开始口无遮拦了!”胤祥无奈地摇摇头,但心里却一点儿都不恼。胤禛也舒心地笑了起来。

“承认吧!我一定会很大方的!”

......

沅歆倚靠在胤祥怀里,胤祥的手里握着从她肩头滑落的一束头发。沅歆看似轻松,不停地抬头递给胤祥许多安慰的笑容。

她编好一只蚱蜢,递给胤祥。“好看吗?”栩栩如生的蚱蜢站在胤祥的手心里,他嘲笑她都做了额娘,还这么淘气。沅歆又抽出几片叶子,“小时候,阿玛经常编些个蜻蜓、蚱蜢的给我们玩。”

“又要编什么?”

“蝴蝶!琪雅最喜欢了!”沅歆是个很体贴人的女子,琪雅说过一次,她便牢牢记下了。

“小时候她就整天黏着我,让我给她捉蝴蝶!”童年的记忆侵入脑中,琪雅还是个小娃娃,睡在悠车里。自己和穆哲巴在摇篮的两边,看她梦中的笑脸......

“回你阿玛家好吗?”虽然决定要帮助琪雅,但他不可能毫无牵挂,沅歆他们也需要他的保护。

“不——到哪儿都要和你在一起!”她将编好的蝴蝶放到他的手中,“还有一只!”变戏法似的,她的手中也飞出一只蝴蝶,“它们是一对!永远都不分离!”

“沅歆,我必须帮琪雅!”

“我知道!我也会帮她的,让她像我这样幸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不害怕吗?”

“没有你的地方我才会害怕。”

“但可能会——”

“听我说好吗?”沅歆打断胤祥,他点点头。一只蝴蝶栖息在胤祥的手心里,另一只稍小的蝴蝶栖息在沅歆的手里。“有一种蝴蝶叫相思蝶,它们只有三个月的生命。第一个月,它们用来寻找彼此。第二个月,它们成亲生子。第三个月,它们相守在一起,等待死亡。虽然只有短暂的三个月,但也是一生!”

“三个月?一生?”

“是啊!从相遇后,它们就不再分离,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寻找到一处枝叶繁茂的密林。它们落在树下,将翅膀交叠起来,相拥着离开,让泥土和落叶掩埋掉生命的迹象,永远不被打扰。”

“我不会离开你的!”

灯下,两只蝴蝶翩飞了起来。从桌子上飞到空中,又一起落回桌子上,不离不弃......

闻悉胤禵狩猎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琪雅吓了一跳,忙忙出宫探望。来到胤禵府中,看着青娅悉心照料胤禵的样子,她忽然觉得其实青娅并没有那么不好。待为胤禵换完药,青娅带着侍女正欲合门离开,却见琪雅立在门外,不由大吃一惊,傻愣愣地站着。

见青娅眼中含泪,必定是刚刚哭过,琪雅便上前福了一福道:“给嫂嫂请安!”

琪雅这番举动弄得青娅目瞪口呆,她还没来得及回礼,却见琪雅已经步入屋内。看着琪雅匆匆的背影,她忽地明白过来,露出舒心的笑容,轻轻合门离去。

见胤禵并未伤到筋骨,琪雅这才松了口气,拉着他说东道西,又拿青娅打趣。

“十四哥伤得不重,倒是有人哭成了兔子眼!”

胤禵知道琪雅说的是青娅,心里有些愧疚。他依照皇命娶了她,却始终不能向她敞开心扉。他也知道,自从嫁给自己,青娅往日灿烂的笑容几乎消失殆尽。见胤禵顾自发愣,琪雅便推了推他道:“十四哥想什么呢?”

胤禵回过神来,立即道:“没什么!”

琪雅却露出狡黠的笑容:“看到人家的兔子眼,一定是内疚了!”

“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如果她嫁给真正的巴特尔,一定还是科尔沁快乐的其其格。”

“良心发现了?看来还是有药可救的!”

“是吗?”

琪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收起平日里的调皮劲儿朝胤禵认真道:“再好的女子,她的心里没有你,她的好便也与你毫无关系。”胤禵知道琪雅说的是湘雪,微微点头,琪雅便又道:“不如多关注身边的人,渐渐也能看到她的好。”

道理谁都明白,只是轮到自己去按着道理行事时,却不能那般心甘情愿、轻松、简单。想着琪雅也长大了、懂事了,胤禵却感到难以名状的失落,又故作轻松笑道:“你不讨厌青娅了?”

“她这样义无反顾地爱着我的十四哥,我怎么能恩将仇报?”话罢,二人都笑了起来,琪雅忽地收住笑容,安静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不会再吃莫名其妙的醋了!你有十四嫂,我有梅沾,只盼着湘雪和四哥能早日消除误会……”

胤禵终是不忍再听琪雅继续说她的美丽梦想,便故意岔开了话题。琪雅以为是自己提到湘雪令他不好受,暗暗责备自己太不小心,便立即配合着胤禵说东道西。说到意见不合之处,两人依旧少不了要斗嘴,却也不会像以往在宫中那样非要争个高下。

将近日暮,德妃又派如烟和小李子将琪雅接了回去。他们兄妹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痛快地聊天了,都有些意犹未尽,琪雅连连嘱咐胤禵记得向德妃讨恩典,好让她时常来“大驾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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