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了晚餐,我们随着音乐在客厅里舒缓曼舞。
陶醉于浪漫优雅的音乐,我倚在他怀中,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瞬即逝的幸福……
在夜色漆黑的巴黎冬天,随着音乐旋步,我不经意看见落地玻璃上我和他的反影,倘若时间可以永无止境地停在这一刻,让我和他就这样相拥,一辈子都不要放开,该有多好?
我轻轻眨着眼睛,努力不让在眼眶中打滚的眼泪滑落,思绪不禁飘回了两个星期前……
那天下午,上课到一半,我赫然接到了医院的来电。原来我前几天的检查报告已经出来了,若不是接到这通电话,我想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全身检查。
我蹙着眉心,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四五十岁,五官深邃的法国医生,耳边不断回响几秒以前医生用着标准的英语对我说:“李小姐,我们初步怀疑你可能患上了白血病。”
晴天霹雳,我脑海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眼中载满不安,嘴角却轻笑望着医生:“呵呵……白血病?”
医生一脸平静地凝视傻笑的我,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很耐心地用了他认为最平常简单的英文字眼来告诉我白血病一般又叫血癌,是血液或骨髓內不正常的白血球过度增生而导致的。
接下来,我麻木地,乖乖地跟着医生的指示,进行骨髓穿刺检查以及骨髓切片检查,好让他们确定诊断。除此以外,如果万一真的不幸患上白血病,为了可以让医生更进一步确认白血病的种类,进而给予最适当的治疗,医生顺道帮我做了一系列的相关检查,如细胞生化特殊染色,流式细胞仪检查和染色体检查等。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从医院回到家里……
待我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经浸泡在浴缸热水中了。白天下午在医院的一幕幕在这一瞬间仿佛一瓶冰封已久的烈酒,一被打开即迫不及待全涌出来,把我麻木的知觉不留情地浇醒。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缓缓滑落……
血癌……血癌……一个我从没想过的名词……上天待我真好,呵呵,如果一个人可以活到一百岁,我的生命在1/4以前就要结束了,如果一个人只能活到80岁,那我的生命在不到1/3以前结束,如果一个人可以活到……不管我怎么算,我的生命比率还是比一般人的少……
我屏住呼吸,整个人再次沉入浴缸里,黑色长发轻轻漂浮在水面上……犹如不经意的一滴墨迹在一张白纸上缓缓渲染而开……
泪水和热水融为一体把我纤细裸体包围着,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我脑中……如果我这样死掉,会不会比在病榻上逝世好呢?
“昕蕾,昕蕾,昕蕾……”门外皓关切的呐喊声与急促的叩门声一并响起。
皓……皓……我努力从水中挣扎起来,扯高嗓子回应:“啊,你等一下……”
我迅速地取了一旁的浴巾迅速地把身子抹干,然后套上浴袍。
打开门,我看见皓一脸的焦急地站在那里:“你怎么了?在浴室好久了,你知道吗?”
我凝视着他,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要?不要?要?不要?在我还未来得及决定以前,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虚脱的身子倏然无力倒下,好在皓及时地抱住昏沉沉的我。
“昕蕾,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昏倒呢?我带你去看医生。”皓双眉紧蹙,忧声问。
“不,不,不要。”我无力地抓住他衬衫,眼睛半合着朝五官绷紧的他挤出一抹微笑,虚弱地说,“我可能饿坏了……一整天没东西入口,身子反抗了……”
皓紧绷张的脸有丝软化,把我抱放到床上后,柔声责备说:“傻女人,你怎么可以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呢?”随即,满脸关切,“你想吃什么?”
我再次有些力不从心的向他挤出一个微笑:“蒙玛特高地面包店里的牛角面包……”我突然记起Fortune Valve (幸运管子签),好想让管子里的签告诉我接下来自己的人生会如何……
“我先给你冲杯牛奶,好吗?明天一早我会在上班以前给你去买。”同时,他温柔命令着,“而且,现在你必须把头发吹干,不可以湿着头发睡觉,不然患上偏痛疼可麻烦了。”
喝过他给我端来的热奶,我任由他轻柔的手用吹风筒把我头发吹干。
我感动地凝望他,记得上一次他帮我抹干湿湿的头发时,是从Daniela的生日宴回来那晚,那时候感觉很是温暖,这一次除了温暖外,还有一丝幸福,是温暖的幸福。幸福……呵呵,如果给了我幸福那为什么又要夺走呢?
血癌这两个字又浮现在我脑中,我双眼滞呆地望着前方,脑子里反覆地想着:“一定是搞错了吧?一定是,一定是……”
我感到非常害怕,平生以来第一次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想死,不舍得死,眼泪随着心里的恐惧和不安流溢出来……我坐起身子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抱住皓,毕上眼睛在他耳畔低声细语:“皓,我爱你”。皓同样双手紧抱着我,温和说:“傻女人,你知道吗?第一次我帮你抹干头发,你说你喜欢我,第二次帮你吹干头发,你说你爱我,第三次的时候,你会说你嫁给我吗?”
我紧紧地闭上已合着的双眼,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痛楚……还会有第三次吗?
夜里,皓的左手和我的右手十指交缠牵手入眠,昏昏沉沉中,我身体不经意轻轻晃抖一下,睡梦中,感觉有只大手温暖地把我抱住给我安抚……眼睛依然闭着,可是意识已逐渐清醒,这是一种身旁有个人的幸福……我按捺着心中的感动和想哭的冲动轻轻吸进一口气,够了,真的够了,至少我知道这一刻自己已经捉住了这幸福,也会牢牢记住这份感动。
幸福从来不是天长地久的东西,唯有记忆才可以让它不消失。
人一旦长大了,仿佛就失去了做梦的权利,白昼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让我很想就这样躲在被子里,不愿醒来。
如果不是因为客厅那通打错的电话,我想我现在依然愣躺床上。
披头散发徒步到厨房,我看见那熟悉的牛角面包,心里禁不住的一阵窝心与难过,自从医生说我可能患上白血病后,我发现所有的感动快乐和难过恐惧是形成对比的,每一次感动过后难过即随即而来……这样的感觉很痛苦……
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我嚼着面包,等待里边的幸运管子,可是吃完第一个我期待的幸运管子并没有出现,也许不是每个面包都有,我继续吃第二个,最后,我将四个都吃光了,还是没看见。为什么,难道我的未来连预言也没有吗?
我难过的回到房里继续躲进自己的被窝里,颓废地窝着等待时间到来,等待报告结果的那一天到来……
然后我发现,所有的等待都是漫长的,所有的等待都是一种煎熬;而等待命运答案揭晓更是一种恐惧与不安的双重折腾……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是皓不在家的日子,我都会把所有窗帘关上,瘫痪地躺在床上,沙发上,任由自己沉醉于自己幻想的黑夜里……
上课时菲利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右耳入,左耳出,整个人犹如一个遗失了灵魂的洋娃娃……行尸走肉的过着日子……唯有在皓的面前自己才恢复一点生气。
终于,让我等到了报告出来的日子,那是一个星期过后的早晨,护士谨慎的口气让我在下了课以后带着着急害怕的心情乘着地铁到医院去。我着急想知道结果,却又害怕知道那是我不想要的结果。
坐在冷冷的,药味弥漫的医院,我张着耳朵等待命运的宣判……
“李小姐,我们在抽取骨髓检查时,很不幸地发现你体内的白血球数目正在增加,比正常人的白血球数目多上数倍,而且这些白血病的细胞已成熟,借此我们证实你患上了Chronic myeloid leukaemia,简称 CML。”医生把判决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我坐在那里,定定的,呆呆的,望着医生,心情麻木了大约10秒以后,随即是那千万只刀一起捅入的痛楚……
Chronic myeloid leukaemia?CML?慢性骨髓性白血病?那是什么?我对医学病词完全没有知识。
我傻笑说:“反正就是血癌,是吧?”我傻笑反问,“反正我到最后还是会死,对吧?”
医生展示他的专业:“李小姐,白血病有几种类型,它们都有些一样也有些不一样。最常见的是急性和慢性,你患上的是慢性骨髓性白血病,这是一种由后天或外界因素影响而导致人体内的造血干细胞中的染色体变异。当这些变异造成太多的不成熟的白细胞存在病人的骨髓和血液里时,随着病情的发展,这些有问题的白细胞会把其他骨髓中的血液细胞如红细胞,血小板挤出去,使病人体中的血液无法正常工作。”
我静静地听着医生给我解说,却还是想不透为什么自己会患上白血病……
医生继续温和地解释:“虽然目前在医学上慢性骨髓性白血病仍无法单靠药物或手术根治,只有高剂量化学治疗合并骨髓移植,才是唯一可根治这疾病的治疗。不过病患可以口服化学药物或使用干扰素治疗去使慢性骨髓性白血病的病情达到缓解,并同时等待适合的骨髓。”
医生慎重地看了我一眼,续道:“李小姐,我们建议你现在马上开始接受治疗并且等待合适的骨髓,因为如果你耽误了疗程的话,存在你体内的白血细胞会于一段时间内转变为急性白血病,那个时候疗程可能会比现在复杂。”
我扬起睫毛,努力平复心中的激动,问:“医生,告诉我,找到合适骨髓的几率通常是多少?”
“找到合适骨髓的几率,平均有十万分之一,虽然不是很高,可是我们不希望你放弃,我们会帮你登记骨髓捐赠银行,特别是‘中华骨髓库’,因为骨髓移植必须在同族裔之间进行。只要一有合适的,我们会马上给你进行配对。不过,在这以前,我们希望你尽快办理入院手续,接受治疗。”医生努力的在说服我,深怕我放弃治疗。
十万分之一?呵呵,我不禁在心里轻笑……从小到大,自己总是没什么中奖的运气,等待合适骨髓在这瞬间让我感觉比抽幸运奖难……
我深吸口气,凝望医生,细声问:“医生,告诉我,我可以活多久。”
“根据报告显示,你目前体内只有大约5%的白血病细胞存在于骨髓和血液细胞中,此时症状较轻,可持续几个月到几年。平均是5年,主要是因个人体质而异,如果你现在马上接受治疗的话,我们会尽力帮助你的。”
我望着医生,几个月到几年?所以我随时都会死,是吗?我在心里惨笑着说。
半晌,我轻缓开口道:“医生,你知道我只是个学生,目前在巴黎学习法语,我想回家,回到家人身边去,回到自己国家去接受治疗……”
“李小姐,我们了解你此刻的心情,家人的支持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骨髓移植是必须在同族裔之间进行,骨髓捐献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家庭成员,比如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和孩子之间;另外一种为非家庭成员,不过无论哪一种方式都好,这一个骨髓一定要符合病患的骨髓。法国国家骨髓库目前大约有10万份资料,老实说,华裔的样本更是少之又少,回到亚洲找到合适的骨髓机会几率也许会更高、更快,也更方便。”
我微微点头,表示清楚。
“我会给你写张医生证明,希望你回去以后可以尽快的入院接受治疗,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请随时联系我。”医生依然慎重地望着我,语气笃定。
“谢谢你医生,我要走了。”我朝医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我接下去说,“嗯……医生,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请你替我保密我的病情,好吗?我暂时不希望疼爱我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我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对他们说的……”
“李小姐,我可以答应你,可是请记住你的病情不能有丝毫耽搁。”医生重复叮咛。
我边点头,边回答:“好的,我知道。”
步出医院大门,我丝毫感觉不到冬天的寒冷萧萧,只因我心里的度数比这个冬天还冷……
抬头仰望冬天的巴黎,白昼短促下,耀眼的夕阳在这云层层的天色里仿佛添上一层厚厚橘色彩妆,犹如在尽最后一道力量把冬天的灰色寒意驱走。
可是,在我眼中它却是意味着我人生中黑暗的降临……
皓的爱情与蓝于泽的喜欢原来只不过是上天给我的最后一道丰富晚餐……
我就快要死了……我就快要死了……我就快要死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呐喊。
一个患上疾病,知道自己快要死的人应该有什么感觉呢?
我目光呆滞,精神恍惚,心不在焉地走着,一直走,一直走……向左?向右?向前?退后?对我来说突然一切都不重要了,是的,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即将要死的人……
这一刻,我突然一点都不想返家,那个我和皓的家,还有那个离我半个地球远,像似又不似的家。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在巴黎街上流连,陷于一片朦胧之中……
“李昕蕾!”蓦地,背后传来一把叫声。
我转头,看见一起学习法文的翎,有些惊讶:“啊……咦?你怎么在这里呢?你今天不用打工吗?”
“我今天休假,刚刚在公车上看见你一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早上又神色匆匆地离开学校,你没事吧?”她从来不拐弯抹角。
我有些佩服她的观察力,朝她微微一笑:“噢,没事,没事。”
她满脸狐疑,可是却没有继续追问,道:“没事就好,嗯……晚餐时间了,你要和我一起吃饭吗?”
我感激地看着一脸关心的她,感觉她是担心心事重重的我,才主动开口说一起吃饭的,我不由自主地对她心生好感:“嗯,好的。我请客。”
其实,我对巴黎的餐厅也不太熟悉,眼看我们在左岸,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蓝于泽带我去的那家餐厅。
两个女生可以做什么呢?我们在餐厅用完晚餐后,就到隔壁包厢的吧台去喝酒,看到酒吧里的人都很开心地喝酒聊天……我突然也好想喝酒,我要尽情地喝,忘情地喝,痛快地喝,呵呵,我要一醉方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突然很想放任自己。
一道金色的光从阳台里洒了进来,正好照射在我身上,啊,我的头好疼,好痛。
不耐烦地睁开沉重眼皮,随着那道刺眼的光亮探去,原来是从落地窗前微微敞着的浅咖啡色丝缎窗帘透射进来的阳光……随着垂地窗帘下的深咖啡色地毯望来,房间的正中央是张铺着米白色床单的柔软大床,正是自己身躺着的大床。
咦?我发现自己在一个不熟悉的房间里,是翎的房间吗?我轻揉自己两边的太阳穴企图回想昨晚的一切,我记得昨天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吃晚餐喝酒……
到了隔壁包厢的酒吧,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我点了Blue Margarita,而她则要了Pomegranate Martini,一蓝一红的两杯鸡尾酒在这柔和灯光笼罩下看起来异常的协调且鬼魅。
一顿晚餐以后,我的心事虽然没有解决,却拉近了我和翎的距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在告诉我她正在做着他人的情妇以后,她问。
我凝视着她,轻轻摇头。今天以前也许我会看不起她,因为我讨厌破坏他人幸福的人,可是这一刻,当我知道自己也许明天,后天,大后天,可能一睡就醒不来的时候,我忽然对这事不再执著……
“你爱他吗?”我啜一口Blue Margarita,轻声问。
“不爱。”她答得轻快,不假思索。
“那你为什么会和他一起呢?”我好奇地说。
她眼珠转了一下,说:“习惯吧……”
我抬着睫毛问:“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