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大木毕竟是男人,男人的胸怀是很宽阔的,他看着那一圈的牛,松了口气说,这贼还是个好贼呢,他只是偷了一头牛去了,他要是发狠把这一圈的牛都偷了那又怎么样呢,他要是使坏,把人也偷了去那又怎么样呢?说完就看着秋云的脸子,女人的脸立时就红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样的话,有人倒是想来偷人呢,他敢吗?他偷得去吗?撒大木立时又笑了,他说我说的是真话,在外头这样的事情多了,要么把孩子偷走了向家长要钱,要么把女人偷走了向丈夫要钱,这样的事还少啊?女人也就应和着说也真是呢,这么说那贼娃子还真不是个坏心的人呢。
看着男人是消了气了,秋云就说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说呢。撒大木说你有话你就说,憋在肚子了你还能憋成个儿子出来吗?秋云说我想问你咱的牛丢了,你说还报公安吗?撒大木说要说一头牛不算什么大事,可也不算小事了,当然是要报案的了。秋云说要是把那偷牛的贼抓住了会让他坐牢吗?撒大木说那还用说嘛,犯了法就要判刑的。秋云说你不是说那是个好贼嘛,咱就不要告他了吧?撒大木说那不是一回事,他虽然不是个坏贼但他毕竟是贼,是贼就要受到应有的惩治,要不然这社会就乱了套了。秋云说要是那个贼他有一窝孩子,还有老婆,你说他要是进了牢狱他那一家还怎么过日子?
听了秋云的话撒大木一下怔住了,他看着秋云说,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你知道那个贼了似的?秋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撒大木说他是谁?秋云说是朱环。撒大木把脚一跺骂了句,这狗日的朱环,竟然偷到我的家里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吧。
撒大木当村长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撒大木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撒大木在部队当的是营长,撒大木原本还可以当团长的,可正赶上那一年裁军,他们那个师就给整建制地给裁掉了,连师长团长都下来了,撒大木自然也就跟着下来了。像撒大木这一级的军官,按政策是可以安排的撒大木就被分配到省城一家很有名的工厂了,那是一个很大的厂子,光工人就有好几千。去报到的那一天,一位管人事的干部接待了他。那人事干部一看他那半截铁塔一样的身板就笑了,他说他们的工厂情况很不好,已经有一多半的工人下岗了。那些下了岗的工人经常到厂里来闹事,晚间就到厂里来偷东西出去卖,保卫人员不够用,也不是不够用,是他们不管用了,看到有人偷东西便不敢上去抓,都是一个厂子的,拉不下那个脸面后来就养了几条狗,狗是不认人的,但还是看不住,到底是家贼难防啊眼下你来了就好了,你是部队上下来的,你有觉悟,看你这身板,一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你就到保卫科去吧,也算是专业对口了。
听了那人事干部的话,撒大木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他从那人事干部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军官证和工作派遣证,转过身就回哨马营来了。
撒大木一到家,夏四爷就找上门来了,夏四爷说大木你转业回来了?撒大木说不是转业是复员。夏四爷说像你这样的干部应该是转业啊?撒大木说眼下正赶上国家大裁军,下来的干部多了,地方上不好安排,咱就要求复员回来了。夏四爷说复员回来也好,你还年轻,还能再干一番事业的。撒大木说我想的也是这,我有几位战友,他们和我一起回来的,我们商量着准备买上几台部队上淘汰下来的旧汽车,搞一个运输公司,跑运输去,我在部队上待了这十好几年,别的本事没有学下,搞汽车咱还是行。说到这里夏四爷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撒大木试探着说,大木啊,你回来,就没有想着为村里干点事情吗?撒大木一时也怔住了,说我又能干些啥呢?夏四爷说你能当村长啊。撒大木说这不行。夏四爷说咋不行?你在部队营长都当着哩,当个村长咋又不行呢?撒大木说我当了村长那你呢?夏四爷说我老了,干不动了,牛老了还有个歇槽的时候呢。再说眼下上级要求咱脱贫呢致富呢奔小康呢,没有一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来当干部那是不行的。过去呢你在部队上,咱没指望,眼下你回来了,你不干咱还能指望谁呢?撒大木说我在部队能当好营长,但不一定能当好这个村长,部队和地方毕竟不一样。夏四爷说那就看你想不想干了,想干了你就能干好,你年轻有文化,又在外头多年,见过大世面,说啥也比我这个土豹子强啊。撒大木沉默了一会儿说,部队上提拔干部是任命的,这村长可是要民主选举的,不是你我说了就算数的。说到这里夏四爷就哈哈地大笑了,说大木啊,你还不知道你在咱哨马营人心里是个啥地位吗?说起来你怕比我的分量要重要的多哩,不信咱把全村的人召集到一起,准保他们都要投了你的票呢。
事情正像夏四爷说的那样,在村民选举会上,人们是那么热烈地选举了撒大木来当他们的村长,那情形真是让人感动。但过了不多日子,很快地就有人开始后悔了,悔得肠子都咕噜咕噜响哩。他们万没有想到,这个他妈的撒大木,完全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种人了,他一当上村长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没有了笑容也就没有了那种亲切感了。他的心太狠了,手太毒了,做起事来太认真太不讲情面了,这就让一些人多少是受不了了他们就回过头来去找夏四爷,他们觉着还是夏四爷当村长好,他们埋怨夏四爷不该把村长的位子让给撒大木。可夏四爷心里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自然知道他已经不适合当这个村长了,即便他不让贤,他也当不了这个村长了,和撒大木比起来,他的人太善心太软,是属于那种和稀泥的干部,是那种用稀泥抹墙的干部。事实上面善心软的人是当不好领导的,当领导你就要有手段,有了手段你还要会耍手段。其实夏四爷年轻的时候还是很有手段的,要不然他又怎么能当了那么多年的村干部呢,可人一上了年纪就不行了,就变温和了,就没有那种魄力了,乡上的领导对他很有意见,早就想着要换他了,他不下来是不行了,就这样他就主动地下来了,很光荣地下来了。
撒大木到底是当过兵的人,一上得阵来就是快马三刀,这第一刀下去杀的就是朱环。
那一天,朱环一脸的哭相去找撒大木,朱环说姐夫,朱环一开始还叫的是姐夫,后来就不叫了,叫撒鞑子。叫撒鞑子撒大木也并没有生气,倒是朱环自己生起气来,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像河沟子里那种挨了打的癞蛤蟆。
朱环说姐夫,你真的就六亲不认狠了心是要治我了吗?
撒大木说不是我要治你,是你违反了国家的政策,是国家的政策要治你。我是村长,不治你就治不了别人,治不了别人就治不了这个村,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接下来撒大木又说,你说你朱环多少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国家的政策规定你也不是不懂,超计划生育那就是要受到重罚的,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国家公职人员的开除公职。当然这是针对城镇人口说的,对农村已经是很宽泛的了,让你们可以生两胎,可你生了两胎还不够,一下子生了四胎眼看着秋霞的肚子又显形了,这要是再生下来可就是五胎了,生孩子是件快活的事吗?要都像你这样还怎么得了?你说不罚你行吗?朱环说罚吧罚吧,我认了,反正罚到底咱就是个农民,城里的干部可以罚下来当农民,你总不能罚着我去城里当干部吧?撒大木说当农民也要具备一定资格的哩,你以为农民就是那么好当的啊?朱环说,你是说我连农民也当不成了?撒大木说当一个农民要安心田亩,遵纪守法,爱党爱国,积极向上。你却一味地和国家的政策相对抗,明知故犯,屡教不改,你说你是一个合格的农民吗?朱环说你不让我当农民你让我干什么?撒大木说你干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眼下这个农民你是当不成了。朱环一下子软了下来,朱环又叫了声姐夫。朱环说姐夫能不能不罚。我知道我犯了错误我改还不行吗?撒大木说不行,有的错误可以改有的错误是不能改的,比如这生娃,你怎么改,你能把娃再改到他娘的肚子里去吗?朱环说就是作了贼的,把赃物主动交出来还罪减一等呢,我那娃我不要了我都交出来还不行吗?撒大木说你以为你那几个娃是猪啊是羊啊还是什么东西啊,你交出来?你交给谁?你交得出去吗?这是什么烂杆话,亏你说得出来。朱环说,这么说一点办法没有了?撒大木说你就准备着挨罚吧。朱环说怎么罚?撒大木说,抽地封门,开除村籍。说到这里朱环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朱环说撒鞑子,你是一点活路也不给我留啊?既然你不认我这个亲戚了,那咱以后就一刀两断了,你无情,我无意,以后有你狗日的好看哩。
朱环说完这句话后就摔门走了,朱环把门摔得很响,似乎是要把那门摔碎了的。人们都以为,就凭他摔门的那股狠劲,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踏进这个门的了。可是没过两天朱环又来了,随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王连生,一个和朱环一样倒霉的超生户。
朱环来了,朱环说村长,朱环这次没有叫姐夫也没有叫撒鞑子,朱环只是叫村长。朱环说村长,我们有话要对你说。撒大木说你还有啥话你就说吧。朱环说我们不想在这儿说,我们想到长城外面北沙窝说去。撒大木看了看王连生,王连生看着别处没有吭气,撒大木就明白了,他们是要和他打怨架了。
在哨马营有打怨架的风俗,这是从老辈子人那里传下来的。哨马营原本是一座兵营,如今哨马营的村民们,大多都是当年那些屯垦戍边军兵的后人。那时候,在军营里,但凡谁和谁有了怨恨,说和不了了,就到北沙窝去打上一架,这架打完了,无论谁赢谁输,两个人只要一走出沙漠,过去的怨恨就像沙梁子上的风一样,吹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风不回头,那旧有的事情也就永远不再提及了。现如今,数几百年都过去了,先人们都早已作古,可这风俗却流传下来了。这打怨架,多少有点像西方人的决斗不过和西方人的决斗又完全不一样,西方人的决斗要用刀用剑还用枪,决斗一旦发生,不伤人是不可能的,不死人也是不可能的,在这一点上,哨马营人的打怨架要比西方人文明得多。哨马营人打怨架时是不能带任何器械的,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不穿,就那么赤条条地。这又有点像日本人的相扑了,甚至那打的方式也很有些像相扑,推拉撞摔,摔又摔得多种多样可以搂腰抱腿背着摔,也可以举着摔转着圈儿作旋风摔打着滚儿作车轱辘摔,什么时候摔晕了摔软了摔流汤了摔得爬不起来了就算是解了怨恨了解了怨恨的人心情舒畅了弄一壶小酒对着一喝便就和好如初了。
撒大木对着屋里喊了一声说,准备好两个人的酒啊。王连生急忙补充说是四个。撒大木愣怔了一下,说四个就四个吧。
那一天,撒大木特意穿了一身在部队上训练时才穿的那种作训服,脚上蹬了一双战地靴,一路威风地向北沙窝走来。
村上的人都知道要打怨架了,便大呼小叫地跟着来看,那情景就像看大戏,热闹得很。夏四爷也来了,老头儿说大木,你真的要和他们打架啊俗话说一虎难敌二狼,他们可是四人哩。撒大木笑着说,他们叫到门上来了,没有退路啊,我不来,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打斗是在大沙梁那边进行的,到了沙地边缘上了,男人们都进去了最好奇的倒是那些没成年的孩子们,可孩子们却被无情地挡在沙梁这边了有些调皮的孩子几次偷着想越过那沙梁去,但都被赶了下来,大概是这种活动多少是有点儿少儿不宜的原因吧,赶得上城市里看三级片了。
今天和撒大木对阵的除了朱环王连生之外,另两个则是李金贵和夏老六。同样都是挨了罚的超生户,相同的命运,让他们自然地结成了一个帮伙。看到撒大木来了,那李金贵和夏老六还是很恭敬地迎了上来,他们叫了声村长,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种打斗自然还是要有个公证人的,不然就没有规矩了。公证人一般都是由村里那种德高望重的人来担当的,于是夏四爷就自然地走到这场地中央来了。夏四爷走到朱环他们跟前,问他们怎么打,是一对一地打还是一呼隆齐上?朱环说一对一打我们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我们要一呼隆上。夏四爷说你们四个打一个你们就不亏心?朱环说,这规矩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老祖宗也没有说不能一呼隆上啊?夏四爷又转回身来对着撒大木说,大木,现在轮到你说话了,你要说一对一就一对一,他们谁说啥都不算数的。撒大木说他们说一齐上就一齐上吧。夏四爷又转回身对那四个人说,你们是四个人打一个,我今天可话说到这儿了,谁也不准下死手,谁下了死手老子就不饶他。
打斗开始了,双方都开始脱衣服,朱环他们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脱剥光了。那是晴天的下午,太阳把沙地晒得很热,赤了脚站在沙子上的时候就有了一种灼烫的感觉,可把脚再往沙地里面伸一伸,下面却又是凉的,很舒服的。
撒大木也把衣服脱了,可当他脱到身上只剩下那件草绿色的大裤衩子的时候,却不肯再脱了。王连生说村长,你还没有脱净呢?撒大木说你是怕我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武器的吗?一群看热闹的人就笑了,一个名叫王石头的人喊着说,村长他们是怕你那里面藏着机关枪哩。一群人轰的一声就笑翻了锅了。撒大木说眼下要讲精神文明哩,打架归打架,但文明还是要讲的,咱们的媳妇儿女还都在沙梁那边候着哩,要是让他们看见你们这个样子,你们就不脸红?你们还是把衣服穿上一点吧,把你们那鸡巴东西遮一遮,这沙地晒这么烫,把你们那东西烫坏了,回去了看你们的女人怎么跟你们闹吧。
听了撒大木的话朱环王连生夏老六都回头把裤头重又穿上了,只有李金贵没有穿,李金贵说他没有裤头,他从小到大一直没有穿过裤头。撒大木说那你就回去把裤头穿上再来吧。李金贵说那我还是把裤子穿上吧。
四个人分成四个角,把撒大木紧紧地围在当心,一个人发了一声喊四个人便狼一样扑了上来。首先是李金贵抱住了撒大木的腰,王连生夏老六一人抱住了一条腿,然后是朱环搂住撒大木的脖子,只听扑通一声,半截铁塔样的撒大木被摔倒了。这一跤摔得很重,尽管没有伤及皮肉,但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就有了一种蒙蒙恫恫的痛了。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了蒙蒙恫恫的痛是什么样的一种痛啊?我说你被人用灌满汽的篮球砸过脑袋吗?你要被砸过你就自然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开头的几个回合撒大木一直是吃了亏的,尽管撒大木长得身高力大但架不住人家的人手多,一上来就把他的胳膊腿的都抱住了,抱得死死的让他施展不开,没办法,只有挨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