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大河沿学校一共有六个老师,其中有四个都是从山外来的,只有两个是我们大河沿本地的。无论你是外来的还是本地的,在那时候都失去了为师的尊严,那原本是很严肃很亲切的一张脸子,就被墨水被锅灰涂抹得一塌糊涂,牛鬼蛇神一样,然后被拉到台子去批斗。高年级的学生似乎更喜欢批斗白老师,他们批斗白老师大概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白老师的出身不好,另一个是白老师的确是太漂亮了。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以社会为首,论年龄他们有的人甚至都和白老师一样大了,他们这些人就借着批斗会的机会,在白老师的脸上脖子上身上乱摸一气。白老师被剪掉了那一头好看的长发,那件让大河沿所有的女孩子都眼红的裙子也被泼上了墨水,她的那副眼镜也被人打断了腿儿……白老师最终不能忍受那种侮辱,便离开大河沿走了,她走得无影无踪连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了。
看着这只眼镜片儿,让我由不得又想起白老师来,白老师原本是我们三年级的老师,记得有一次我得了病,放学的时候,是白老师背着把我送回家来的。那时候我在白老师的背上,看到白老师的脖子是那样地白,细腻得有一种瓷质的感觉,从那里悠悠地透着一种好闻的香气。多么好的一个老师啊,却不在了。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啊,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一时间都迷失了人的本性,变得凶残无情像野兽一样了呢?难道这也是一种迷生现象吗?
我把那只玻璃片儿放在手心里,反反复复地抚摩着,我问迷生他是从哪里得到这宝贝的,迷生便用手指了指我们面前的这条大河。啊,我们那亲爱的白老师果真是被这条大河带走的吗?那么这条汹涌不息的大河,它又把白老师送到那里去了呢?
白老师走了,她却把一个能从太阳上借来火种的镜片儿留给了我们。
10.一种奇妙的文字
没有老师给我们上课了,低年级的学生都回家放羊了,而高年级的就结了帮伙说要到山外去串联呢,自然是社会和建社都去了。山外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那是我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啊。最初我也想跟着建社他们走到山外去看看,可建社他们不带我去,娘也不让我去,没有办法,我只好整日里守着那两只山羊,面对着眼前的这条大河,读着从建社那里借来的那几册语文课本了。
河水冲洗过的沙滩上,干净得很也松软得很,我喜欢用一根树枝在那沙滩上写我学过的那些字。迷生见我写字,便也过来和我一块儿写。迷生也是个爱写字的孩子,可他写的字很怪,没有人能认识的。我们大河沿的人学问都很浅陋,看到迷生写的那些字,只当是一个傻子的游戏而已,谁也没有往深里去想,全没有把它当回事儿。
故事讲到这里我得再补充说几句,我的这位迷生堂弟,除了会说一口别人听不懂的话以外,他还会写一手奇妙的文字。我们这些孩子是从老师那里学会写字的,而迷生则是无师自通,天生就会。迷生写字的时候,常常是在河边的沙地或者是雨后被打湿的墙壁上,尤其是那些被雨打湿的土墙,松松的软软的,是很便于书写的。
迷生则因了那些字,常常是要遭村人斥骂的,有时还被人追打。因为迷生写下的那些字被村人认定是一种不吉利的东西,是魔鬼的符咒。
我在沙地上写的仅仅是我学过的那些课本上的生字生词,顶多也就是用那些生字词造上几个语意尚且连贯的句子而已。而迷生则不同,他在写那些字的时候就显得很流畅很痛快淋漓,似乎他是在写着一片内容丰富的故事,或者是在写着一首意境优美的诗呢。迷生一面写着一面笑着,清脆的笑声在河滩里随风飘荡,那神情真是活泼可爱极了。
我们各自写着自己的字,就好像是在河滩地里耕种着各自的麦子或者谷子似的。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坐下来歇着。河里风大了起来,风推动着河水一浪又一浪地涌到沙滩上来,水浪像一条奇大无比的舌头,把我们写下的那些字一口一口地舔食掉了。望着那些残缺不全的字,迷生的神情一时间又忧郁起来。
迷生捡起河边的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河水,他似乎是想把那些涌上河滩的水浪赶走呢。但河水不是羊,赶走了一浪,更大的一浪又涌了上来。
11.石兽的怒吼
在我们下河沿村依傍着的那座山坡上,是立着一根巨大的石柱的。那根石柱立在那里,像一座石塔呢。听老年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为了躲避战乱,乘一只巨大的木筏顺河而下,当我们的祖先行走到大河沿这地方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根神奇的石头柱子。那时天已经黑了,由于长时间的流落颠簸,先人们已经疲惫不堪。他们把木筏拴在那根石柱上,然后上岸埋锅造饭,择地而宿。当第二天人们醒来时,却发现那只木筏不见了,木筏已经变成了一片绿色的土地。先人们自感这是一种天意,于是他们便不再流落,从此便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安居下来。而那根石柱便被先人们尊为神圣,成了我们大河沿的镇基石了。
先人们感念了这石头的灵性,就在那石柱的顶端雕琢了一具石兽。那兽物像狮子而又不是狮子,它面对大夏河水,环眼怒目,作嘶吼的样子。
先人们造这石兽的时候,把那一张大嘴就雕琢得极尽了机巧,当风从大夏河谷吹过来时,那兽物就会吼叫起来,俨然是一只活物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先人们在造好了这只石兽以后,却又用一块石头把它的嘴给封住了,使得它成了一只叫不出声音的哑兽了。
在我长大以后,曾经到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庙堂或者大宅门前的石兽,在它们那张大的嘴里,都是衔着一颗石珠的。我问过一位老石匠,为什么那石兽的嘴里要有一颗石头珠子呢?老石匠说,但凡造就这些石兽,是要它们镇邪免灾的,这些石头一旦成了形,它们的身上也就有了灵气那颗珠子就叫灵珠,有了它,那兽物就会保持了它们的本性。如果没有那颗珠子,它们不但不会驱邪免灾,它们自己也会作祟害人的。
我的那位迷生堂弟,他竟然会知道那石兽的秘密。有一天,他就鬼使神差般地爬到了那根石柱上去了,他骑在那只石兽的身上,轻而易举地就把那石兽嘴里的灵珠给取了出来。那一天,一场大风暴从河对岸的那片大沙漠里席卷过来,大风掀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在那天昏地暗的时刻,那只石兽果真发出了一声声凄厉的嘶鸣。
先人们造这兽物时,是要让它对后人们有所警示的吗?果真在那一年里,一场巨大的灾难便降临在我们大河沿了。
那年夏天,地里的麦子已经收拾完毕,玉米开始拔节,新种下的糜谷也长起来了。一连天地下了几场大雨,大夏河的水就暴涨起来,把河边的那片柳树林子也淹了,河水尚不满足,忽闪忽闪地就要上了堤岸了。村人们便惊慌起来,但更让他们惊恐不安的是,在一场大雨中,一个霹雳,把那座镇基石的石兽给击毁了,碎了的石块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像流星一样滚落在我大伯家的院子里,把我大伯家面山的那段院墙都砸倒了。好在那石头砸倒的是院墙而不是房屋,否则那后果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了。
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一击啊,当那个霹雳在山坡上炸响的时候,我正趴在我家的窗户上,瞪大眼睛想看到村头的那棵大树,心里想着在这样大的雨里,我的那位迷生堂弟和他的那只大鸟又怎样了呢?那树的枝叶和那只大鸟的翅膀能遮挡住这么大的雨水吗?当雨点从天空落下来时,在空中拉出了千千万万条又粗又壮的线绳,那绳子竟和我拴羊的绳子一样粗了呢。就是这样的绳子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天地都罩住了,使得我始终也无法看清那棵大树了。这时刻,就见一颗刺眼的大火球从天空中飞速坠下,那一时给我的感觉是天上的那颗太阳或者月亮掉下来了,强烈的闪光把天地照得是一片通亮,紧接着是一声天惊地裂的炸响,那可怕的一幕就发生了。
那尊神圣的石兽被天雷击毁了。后来据阴天士说那石兽是遭了天谴的但凡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有一定之规的,你一只石头的兽物,竟然就能叫出声来了,那不是要成了精了吗?那不是就犯了天条了吗?自然是天地不容的了。这是一种劫难临近的预兆,我大伯是最先感觉出那场劫难的,在他的意识了,那场劫难正从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汹涌而来。那一时,我大伯站在雨地里,两手各举着一块碎裂的石头,朝着天空悲怆地呼喊着说,天哪天哪,难道我们的劫数真的到来了吗?难道你真的要灭了我们大河沿这一族的吗?
12.河殇
就在那场大雨过后的不多日子,在上河沿和下河沿之间,在我们上学走过的那条路上,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开始了。
其实,那时候大河沿的形势已经和山外是一样了,自从我们的那位美丽的语文老师投河以后,大河沿一直处在一个洪流激荡的漩涡之中。平时就以剽悍直率著称的大河沿人,被一种狂热的精神所鼓舞,终于激发出他们那隐蔽于灵魂深处的杀伐争斗的劣性。整个大河沿的人被分成了两大派,我们的家族也分成了两派,六叔和五叔是一派,四叔和二伯是一派,而大伯则保守中立,哪一派也不参加。大人们分立之后,作为家庭成员的女人和孩子,自然也是分了派别的。那时我的父亲在外面工作,我娘自以为是一个妇道人家,便没有参加这种派系的斗争。至于我那时还小,跟建社跟得很紧,自然应该算是六叔和五叔他们这一派的了。
在那场激烈的革命中,最早的武斗还是从孩子之间开始的。大人们所捍卫的是他们所坚持的所谓真理,而孩子们则捍卫的则是他们各自的爹娘,爹娘就是他们的真理和旗帜。孩子们在河边柳树林里进行争辩的时候,常常用的是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了对方的父母祖宗,世间悠悠万事,唯父母为大,唯父母受到别人的攻击时,那才是奇耻大辱哩。双方在争吵中,一方论辩不过了,就随口骂了一句,我日你们的妈。另一方忍受不了了,就打在了一处,搂脖子抱腰,摔得满河滩里滚滚爬爬,像一群四脚河蟹。
那时候建社是我们这一方的头儿,我们就称他为司令;社会是他们那一方的头儿,他们也称他是司令。他们的司令比我们的司令力气大,他们的司令就把我们的司令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我们就随着我们的司令败下阵来。
现在回忆起来,我们孩子之间的那种武斗原本也算不得是什么武斗的顶多也就是个打群架而已。就像一群小公鸡,为了一只虫子或是一只漂亮的小母鸡而结伙争斗一样,架打完了也就完了,从来也没想到要结仇积怨的。而大人的武斗就不同了,他们手里拿的是步枪土枪长矛大刀,那情景就像我们从电影里所看到的,是游击队围剿了土匪,或者是土匪围剿了游击队,要么就是土匪打了土匪游击队打了游击队。
六叔他们这一派的司令部是设在我们下河沿村的,而四叔他们那一派的司令部则是在上河沿村。那一仗原本是下河沿的六叔要攻打了上河沿的四叔的。谁知道仗一打响,六叔他们很快就败退下来了,原因是四叔他们的上河沿有了一挺威力极大的机关枪。四叔的机枪一响,六叔这边的人就吓坏了。双方原本都是些乌合之众,根本就没有什么战斗力而言,决定胜负的关键那就是武器了,谁的武器好,谁就占了上风。
六叔他们的队伍迅速后撤,直退到下河沿村边的那棵大柳树下面了六叔对五叔说我们不能再退了,再退我们就只能退到自家炕头上去了。于是六叔五叔和几个当过民兵的年轻人就趴在那树下作顽强的抵抗。
六叔他们凭借有利的地势,打退了四叔他们多次的进攻。四叔他们的火力便集中起来对着那棵大树疯狂地扫射起来,尽管那棵大树被它的这些不孝的儿孙们打得千疮百孔,但它依然挺立着伟岸的身躯,像一个巨人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挡住了那飞蝗般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