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一带树少,鸟就少,几乎没有画眉、云雀之类的鸟。见的最多的是麻雀,灰灰的,和周围的黄土地一个颜色。麻雀曾被当作“四害”之一,很遭围剿了一阵,但麻雀生就是个“贱种”,最终没有灭绝。
麻雀对夏粮的危害不大,重点糟蹋秋粮。糜谷成熟的季节,正是小麻雀出窝的时候,成群的麻雀落在糜谷田里,一会儿时间,糜穗上就多了些发红的空壳,谷头也就翘起了许多。
农民防麻雀一般采用惊扰的办法,在田里扎上草人,或派老人小孩等闲散劳力在田头吆喝,用“撩撇子”发土块打。最有效的办法是用鹞子追。
过去生产队的时候,每年都要请鹞子客来赶麻雀。
鹞子是鹰一类的鸟,一般有三种:一种叫“黄犍子”,一种叫“板雄”,一种叫“隼儿”。黄腱子羽毛泛黄色,但生性迟钝,一般鹞子客都不用。板雄体大,色灰黑,羽毛有鹰一样的花翎,行动较懒散,不易抓到麻雀,但叫声激越,麻雀闻声丧胆。隼儿体小,一般呈黑色,动作敏捷,每次出去,爪下总有一只死雀。
鹞子客把那些鹰眼、勾嘴、尖爪的鹞子擎在手上,并且训练得收放自如,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就觉得鹞子客神气,并且有些不可思议。
最有名的鹞子客就是“黑舌头”。有好几年他都不请自到,每年秋天擎一架隼儿鹞来我们村赶麻雀。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一村人都叫他“黑舌头”。他是靠南面一百多公里的大明城一带的人,可能是水土的关系,舌根是乌色的,舌根也有些发直,说话就硬些,跟村上的人话音有区别。
村上有个新媳妇也是那一带人,舌头也黑,但村里人都不叫她“黑舌头”,而叫她“下马羊”。叫她“下马羊”,是娶亲当天,送亲的一长溜驴拉车停在大门口,送亲队伍中有人喊了一声“下马羊,接姑娘”,迎亲的人站了一大片,都不知道啥意思。乡间规矩多,十里一风,八里一俗,都不知喊“下马羊”是个啥风俗。新郎官努哈背着一身的花花绿绿的红(被面)直发呆,他父亲,也就是四爷急得直搓手。送亲队伍中又喊了一声“下马羊,接姑娘”,这边迎亲的还是摸不着头脑。媒人没法了,上去一问,才知是新娘子下车前,娘家还要一只羊。这边四爷立马答应了“下马羊有呢”,新媳妇这才下了驴拉车。因了这个故事,一村人都把那新媳妇叫“下马羊”。
“下马羊”也就舌头黑些直些,人倒模样标致,湿润润的一对大眼睛,饱乎乎的脸盘,这按乡村的标准,算得上俊人了。
“黑舌头”最先来就投了“下马羊”家。乡里人憨厚,四爷家就把他当亲戚待,一村人也都把他当亲戚待,村里人论辈分叫他舅叫他哥的都有。
“黑舌头”的隼儿鹞体格小巧,但异常精神,鹰眼里射出寒光,人见了都心里发虚。平常的鹞子客都把鹞子擎在手上,还用半截线绳拴了鹞腿,牵在手里,怕鹞子不时地飞出去。但“黑舌头”的隼儿鹞从不用线绳牵,只在鹞子尾羽上拴一个铜铃,只有他给了眼神暗示一下,隼儿鹞才出击。每当隼儿鹞追麻雀飞远了,他向铜铃响的方向只一声喝,隼儿鹞就又飞回来落在他的手上,尖嘴叼着半死的麻雀的眼睛和脑子。“黑舌头”就从鹞爪下摘了死雀,装进斜挂在腰间的一个血渍斑斑的岔袋里。他是怕鹞子吃饱了,就不再出击追麻雀了。隼儿鹞就一边揩嘴上的鸟羽鸟肉,一边又目光四射地找下一个目标。
“黑舌头”初到村上时不谈钱,说管吃管住就行了。村上人就觉得奇怪,但不要钱的主儿哪里找去,也就任由他了。吃饭是轮家管,但他去的最多的还是“下马羊”家,村里就给“下马羊”家多记几分工。四爷和努哈叔就对他招待得更周到了,说这个亲戚给他家带来了福。
“黑舌头”带给村上孩子们的快乐更是无限的。每次他出行,身后都会有一大帮小娃娃随着。在小娃娃的眼中,鹰抓雀虽然残忍了些,但却紧张有趣,就都把他当将军样地拥着。黑舌头也真像是将军一样,龙行虎步的,喊鹞子的声调也威严、神奇。
他似乎也喜欢娃娃们跟着,跟得越多他越有精神。有时娃娃们离得太近了,惊了麻雀妨碍了鹞子,他便转身举着鹞子向娃娃们一挥,娃娃们就吓得赶紧浪般地向后退。他这才笑了,露出一嘴的白牙。
他给村子里惹来的麻烦事也不少。
他来的第一年还算平安,一村人都夸他是个好小伙子。他也的确是个好小伙子,高高的身材,浓眉大眼的,只是不多笑,眼神与长相不相称,常有一种飘忽的迷惘,与手上擎的隼儿鹞的眼神也形成极大的反差。他不跟人多说话,尤其不怎么与女人说话,不是怕羞,倒是有那么点不屑一顾。村里的老年人就说他稳重,但村里的女人也都不怎么喜欢他,至少表面上不喜欢他。
偏偏有个叫法图麦的姑娘死活喜欢上了他。
法图麦是村上会计的女儿,论辈分算是我姑姑,在我们一帮娃娃们跟着“黑舌头”看鹰抓雀的时候,她有时也荷着锄头或拿着镰刀凑上来看,很出神地看隼儿鹞,也很出神地看架隼儿鹞的“黑舌头”。“黑舌头”却不怎么注意看她,即使眼光扫上了,眼神跟看周围的其他娃娃一样,但法图麦就红了脸。她有几次试图靠近“黑舌头”,微红了脸,眼睛飘飘地看着隼儿鹞问这问那的,“黑舌头”也是简短地答上一两句,看到前面有麻雀了,拔腿就走,把法图麦撂在那里愣上大半天。
我们娃娃们看不懂法图麦的心思,大人们好像也看不懂,或者是看懂了不说破。那时候,清水河一带农村还不兴谈恋爱。糜谷成熟的季节,也是乡村里谈婚论嫁的季节。这时候常有打扮得新新鲜鲜的小伙子被媒人拽上到有姑娘的人家去相亲。相成了,买衣缝被准备一个阶段,冬闲了就娶嫁。就有个小伙子也到法图麦家里提亲。小伙子家境人品都不错,会计一家人都看准了,问法图麦,法图麦却死活不愿意,也说不出个理由来,只在那里垂着头流泪。逼急了,法图麦才说出“黑舌头”来,说非“黑舌头”不嫁。她爹妈当即就往法图麦脸上狠啐了一口。但啐归啐,事情还得解决。就托贴己的人悄悄去跟“黑舌头”说,要“黑舌头”去提亲,“黑舌头”却冷冷地回绝了。农村人好面子,养女儿的人家一般是不会倒央求媒人的。会计管着村上人的钱粮,是有身份的,“黑舌头”拒婚使会计的脸上挂不住了。他一边强把法图麦许了人家,一边就给“黑舌头”下了逐客令。
这边“黑舌头”收拾行李准备走的时候,那边法图麦却跳了水窖。一家人慌慌地打捞上来时,法图麦只剩下一口游气,好歹算是救过来了。一入冬,就急急地嫁掉了。法图麦也没再寻死,出嫁那天上新车的时候甚至没笑,神情木呆呆的,像是丢了魂。
那是“黑舌头”来村里第二年的事。
冬天、春天、夏天,人都想不起鹞子客,一入秋,大片的糜谷结穗的时候,就又想起了“黑舌头”,没有了鹞子客的糜谷田里就有些空荡荡的。想起“黑舌头”,就都说他是个怪人,又都说他今年是不会来了。
麻雀已经在糜谷田里起了群,村上准备另找个鹞子客来,“黑舌头”却又来了,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飘忽迷惘的神情。会计的女儿已经出嫁了,会计也不好再下死劲拦挡“黑舌头”。“黑舌头”还是不提钱,说只管顿饭就行了。
因有法图麦那一档事,村里人就多注意他了,尤其是女人们,有细心的女人就看出来,只要“下马羊”的身影摇摇地一出现,“黑舌头”的神情就不对劲儿了,忘了手中的隼儿鹞,一直呆呆地目送“下马羊”消失。“下马羊”也怪怪的,好像很关心“黑舌头”的冷暖,却又时时躲着他,尤其是那对湿眼睛,总不往“黑舌头”脸上看。女人们闲话多些,三下两下地传开了。话传到四爷和努哈叔的耳朵里,一家人就开始提防起“黑舌头”来。
有一天就真捉了奸。
四爷和努哈叔故意走开了,留出个空,也下了个套。两人果然就上了套。
两人先是咕咕哝哝地说话:
你还不信我吗?“黑舌头”说。
我信!“下马羊”说。
那你咋还不答应我?
我咋能答应呢?
跟我走吧!
我是有男人有娃娃的人了。
我又不嫌弃。
我嫌弃!你就再找上个吧,好姑娘有得是。
我就要你一个!
我是有男人有娃的人了。
你又来了,还要我说多少遍呢?我不嫌弃!
我自己嫌弃!
就听到了抽噎声。
……
努哈沉不住气,就在这个时候冲进去了。
捉奸的事总是刺激,一村的人都去了,捆绑了二人,连打带审地折腾了一夜。先打“黑舌头”,“黑舌头”一句话不说,打得狠了就闷哼一声。“下马羊”看不下去了哭叫一声,别打他!我们啥事都没有,就打我吧!村里人逼着让“下马羊”说。
原来二人是一个村的,一块儿长大,与许多一块儿长大的男女一样,总有些扯不断的心事。“黑舌头”长大了,忽然迷上了玩雄鹰。以后就学也不上了,农活也不干了。不上学这在农村不算啥,但不务农活,这就是二流子了,没有人看得起。“黑舌头”就是那村里最大的二流子,他身边还常跟着一群半大的小伙子。那些小伙子也眼馋得要命,有两个还真跟上他玩上了鹰,一村人就把“黑舌头”当害,都怕他把自家娃娃给带坏了,但又都不敢明说,他手上的那只鹰就叫人害怕。
他抓到野兔后,除了自家吃,有时也送给邻里,送的最多的是“下马羊”家。“下马羊”也劝过几回,“黑舌头”总是笑说再不玩了,过后照玩不误。
“下马羊”的父亲极力反对女儿和“黑舌头”的事,表面上没啥,暗地却托人打问人家,不知何缘“下马羊”竟远嫁到我们村来了。起初“下马羊”知道父亲的意图后,找到“黑舌头”,说他再玩鹰她就要嫁别人了。“黑舌头”一笑,举着鹰走了。这一次出门十几天后才回来,到他回来的时候,“下马羊”已经出嫁,他这才发了疯,但于事无补了。
他放生了雄鹰,又玩上了隼儿鹞。玩隼儿鹞其实是个幌子,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来我们村,来看“下马羊”。
二人被审了半夜,也没审出多少事来,天亮的时候就放了“黑舌头”。“黑舌头”还不走,直着脖子问“下马羊”,你是跟他还是跟我,说句话我死也心甘了。没待“下马羊”回答,一村人又要列出架势要打他了,“下马羊”哭叫一声,你走吧……“黑舌头”这才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以后,再没见过他,倒是他的那只隼儿鹞没能带走,成了野物,时时地在村子四周飞过,隼儿鹞身上铜铃的声音传得很遥远。
刊于《回族文学》200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