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宝贝让你赏赏,文脉只说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文脉已经急匆匆地下楼、急匆匆地往我这边赶。文脉的腿和嘴总显得匆匆忙忙,同样匆忙的还有他的眼睛。
我还知道又有半夜时间要在文脉缭绕的烟雾和同样缭绕的话语中挨过了。我忙收拾起正写了半篇的文稿,文脉马上就会到了。
文脉是我的朋友,或者说,文脉以为我是他的朋友。我们是怎么相应付,又怎么相熟的,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他在文管所工作,我在文化馆工作,文味相投,也许就是一个原因吧,但搞文物的认为越陈旧的东西越好,而写文章的却总在寻找新的语言,新的叙述方式,还是有区别的,我们能成为朋友,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文脉实际上是个文物贩子。这是我的看法,但我没有当着文脉的面说出来,可别都这样叫他。文脉自己不这样认为,相反,他把自己所做的事看得很神圣。这可都是民间文化艺术呀!不尽快抢救保存,就要灭绝了。文脉总是忧心如焚地这样说。似乎只有把那些烂古董都摆到他的小店里,才算是保存好了。
文脉有一家民间工艺品专卖店,文脉所在的文管所早在四年前就拆了,龙骨、铜像、马钱子之类的文物都装箱寄存在看守所,新楼却迟迟建不起来。文脉没地方上班,就开了这间店铺。店面不大,前后两间也不过四十平米。前店摆着柳编的筐篮、泥捏的牛马、木雕的鸟兽之类的东西,后店也是这类鸡零狗碎。只是前店的颜色鲜艳亮丽,后店的陈旧黯淡罢了。喜旧厌新是搞文物的人的通病,文脉的前店招了个乡村来的打工妹看着,后店则全由他一个经营。按文脉自己的话说,这叫两个文明一起抓,前店讨生活,后店养精神。我就笑他是挂鲜狗头卖陈狗肉。
文脉经常走村串户,到农村去收购那些旧物什子。每次回来几乎都要到我这里一趟,有收获就喜滋滋地给我叙述半夜;没收获就失落落地给我叙述半夜。他的两个薄嘴唇不断地动着,像日本女人细碎的脚步,踩过我的时间,踩碎我的忍耐。
“咣咣咣”,是敲门声,文脉来了,他每次来都不按门铃,都是敲门敲得又急又响。我打开门,文脉侧身挤进来,我关门回身时,他已经坐在沙发上,顺手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了。他照例把我屋的每件东西扫了一眼,末了不无失望地深吸了一口烟。我知道他眼神的含义,是没有在我的屋子里发现一件旧物什子。实际上他有一次说出口了,你们两口子都从农村出来,咋就没有一件农村的东西?他哪里知道,越是农村出来的越要拼命地消灭乡气。
好东西不多了。最后的一口烟还洇在唇鼻间,文脉开口了。这几乎是文脉专用的开场白。我已经掌握了规律,要是他没搞到东西,得等最后一口烟漫过额头才说这句话;要是宝物在手,最后一口烟就和这句话同时从嘴里挤出来。
搞到一件好东西不容易呀!文脉喜叹一句,为我件东西,我跑了至少有十八趟。文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往出掏,我想不出是一个荷包、一个口弦子,还是一双绣花鞋垫。文脉总是爱搜刮女人的东西,对此我还笑过他,他反驳说,民间文化多数是女人创造的。细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
文脉一层一层地往开揭。还说是他奶奶和他爷爷的定情物。我就说,人都完了,留定情物干啥?200块钱,卖给我得了。还别说,老两口是一天完了的,一个早上,一下下午,这东西还有些作用呢,文脉说。我心里一动,这一对农村老人的生命历程中,不知有着怎样的事故。最感人的故事,往往潜藏在最平凡的人生中。文脉所说二宝物已经展开在我的茶几上,一块白漂布手绢已经发黄,但上面绣着的一对鸳鸯却七彩如新,灵动得好像活物一样。
怎么样?只是质地差了些,看这绣工,平、齐、细、密、匀、顺、光样样占齐,一流的绣品呀!还说是他奶奶绣的,我一看就出自花样子之手。花样子的绣品我见过几幅了,一直弄不到手,这回算是如愿了。文脉说着,终于显出文物贩子的味道来。
傻眼了吧!知道花样子吗?是个女人的名字。是这一带最有名的绣女。绣口神绝,不亚于苏绣、湘绣。据说还是个烈女,结婚三天,送男人去了朝鲜当兵,男人牺牲了,她终身再未嫁人,专攻刺绣,终成大器,一方人都尊称花样子……
不是这样的。我不由自主地打断了文脉的话。
你也知道花样子?文脉诧异地问。
我也给你看一样东西。我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文脉说。
我从衣柜拿出那件丝帕,丝帕上也绣有一对鸳鸯,鸳鸯是黑白素色的,但我感觉比文脉的那幅更沉着,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力。
文脉拿到手里就惊叫一声:发绣!
什么发绣?我问。
就是用头发绣成的。你看,这黑处是青丝,淡处是花发,白的是银丝。这是一个女人用了一生才绣成的,这才是绝品。花样子是你什么人?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文脉明显有些失态。
经文脉这样一说,我才看出那绣线的确是头发,难怪过了这么多年还光润如新。
我突然间心乱如麻,许多早已逝去的人与事一时间涌满了我的头脑。我几乎机械地对文脉说,花样子是我奶奶,这件绣品是我爷爷留下来的。
我的回答有很多歧义。其实花样子应该是我奶奶辈儿的,但不是我新奶奶。至于我爷爷为什么会有花样子的这幅发绣,我也不知道,这是在爷爷的遗物中发现的,觉得抓眼,就留了下来。
花样子去世的时候,我仅有八九岁。对她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我只能用听来的、县志上查到的,再加上我可怜的想象力,拾缀出一个故事来。
花样子到我们河湾村,是一九五○年,据县志记载,一九五○年冬暖,冰河开化,果树开化。
花样子嫁到我们河湾村的那一天,已经封冻了的清水河咔嚓咔嚓地响过几声后,就又解冻了,满河的冰块挨挨挤挤地通了半天,一河亮亮的清水又汪在那里了。早就落光了叶子的桃树忽然夭夭地绽开了满树的花,李树、梨树的花苞也都鼓鼓囊囊的,像一群十七八岁待嫁的姑娘。向阳的山坡上的草也吐出了贼绿贼绿的舌芽。要是有蜂儿和娜娜子(我们河湾村的人把蝴蝶叫娜娜子,读袅娜、婀娜的娜音,我感觉比叫成蝴蝶要形象得多,有一种通感的美),人们会以为真的是春天到了。
可那是冬天,一九五○年的冬天。一九五○年的冬天,冰河解冻、桃树开花的确是大事,因为那一年天变了,清水河一带解放了。刚获得解放的人并没有把桃树开花当成妖异之事,并没有影响人们到杨木匠家里凑热闹,看新媳妇。
新媳妇骑着一头毛驴进村了,毛驴是杨木匠牵着的。另外两头毛驴驮着新媳妇的嫁妆。新媳妇没有家里人送来,没有亲人相送的新媳妇的形影像一树冬天开放的桃花。桃花没有抓住河湾村人的眼睛,人们的眼睛都被新媳妇的衣服抓住了。新媳妇搭着红盖头,穿着一身红衣服,一双红鞋,像一点火苗,把一村男女的眼睛都点亮了。连眼神最差的老人都看到新媳妇云肩上垂下的花穗和绣满了的花,眼尖些的还看到她鞋上绣的桃花,像是路经一棵桃树时落上了几朵。新媳妇的身子随着毛驴的走动也水波一样地轻漾着,她可能感受到了人们的目光,在热热的太阳底下浑身一哆嗦。她什么也看不到,除了满眼的红光,她紧紧地抓住鞍桥。驮新媳妇的毛驴配上一副马的鞍子,显得大了一些,有些滑稽,毛驴的脸也有些微红。当然,毛驴不会害羞,是新媳妇的衣服映红的。新媳妇的衣服映红了的还有那一树树桃花,桃花正是在那一刻绽放的。新媳妇在那一刻嗅到桃花的香味,感觉有些奇怪。河湾村的人在那一刻也闻到了桃花的味道,可谁也没感到怪异,他们以为那是新媳妇身上的味儿,新鲜的女人味。
新鲜的女人味儿惊动了蛰伏在附近山寨里的土匪头子马大鼻子。马大鼻子有一个硕大无比的狮子鼻,据说他鼻孔里喷出的气息能吹动一块大石头。他又能从鼻孔里吸进的气息中辨别出火药的味道、银钱的味道。因此,他出手总能抢到钱,而以前的国民党军队和后来的解放军都抓不住他。尤其是女人的味道,他在四十里外就能闻到。被他闻到味道的女人没有一个能逃出他的手。
新鲜女人的味道使马大鼻子打了个响响的喷嚏。他的喷嚏就是号令,一队喽罗兵听到号令,上马列队等在寨前。马大鼻子跨上红鬃烈马,一队人马像旋风一样刮到河湾村,河湾村盛开的几树桃花顷刻间残红满地。
毛驴驮着新媳妇还没来得及走进杨木匠的家门,就被马大鼻子的人团团围住。毛驴被围在一群高头大马中间显得可怜兮兮的,牵着毛驴的杨木匠脸色蜡黄,两腿乱颤。河湾村的其他人却没有惊慌失措,因为马大鼻子手下有个土匪叫努旦,就是从河湾村出去的,盗亦有道,不抢本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