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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圣手

多年前,武夷山上住着一家三口,男的是个铸剑师,姓关,名沧浪,江湖人称“铸剑圣手”。自从他为剑皇李淳云铸了一柄孤虹剑之后,名动江湖,随后前来找他铸造兵器的人络绎不绝,武林中陆续又有十几柄成名利器出自他手。关沧浪腰缠万贯,便送自己的儿子去当地最好的学堂念书。他虽是一代名匠,但不想儿子再走这条路。因为他深知江湖险恶,每日与这些武林中人打交道,其中的厉害关系着实难于应付,一不小心便可能卷入江湖恩怨之中,招来杀身之祸。故而每作一事,每讲一句,都小心谨慎。可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关沧浪的儿子叫关长水,念书很争气,勤奋刻苦,聪慧过人,不出几年便将当地能够找得出的书几乎读尽。某一日以诗文嬉弄老师,被逐出学堂。关沧浪狠揍儿子一顿,再送他去别的学堂,不料因为这老师在当地德高望重之极,加上关长水每到一处都自恃才高,出言不逊,最后竟没有其他的学堂愿意收教他。

关沧浪大失所望,便送他去号称‘在世华佗’的柳犁先生处学医。柳先生极严厉,只要关长水说错一味药性,便劈头暴打他一顿。关长水挨了无数打,当时只知痛恨师父,却不明白大夫手中有阎王的道理,更不知体会师父的良苦用心。

某一日,关长水在古籍上查到一张偏方,心头一动,便悄悄在师父身上试药。师父从此开始拉肚子,自撰良方百余副皆不奏效,关长水也不知化解之法,只好隐忍佯装不知。师父连续拉了三个月,越拉越甚,不见好转迹象。他原本长得很胖,此时已折磨得瘦骨嶙峋,以为得了不治之症,多半一拉至死,遂在粪桶上立了遗言,安排后事。不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肚子突然好了。

可惜世间秘密的败露往往不是被他人窥破,而是自己说漏出来。有一天关长水喝醉了酒,无意中道出原委。师父气极,引以为平生奇耻大辱,差点就杀了他。关沧浪登门谢罪,领着儿子回家。看儿子一无所成,遂断了念头,一心一意教他铸剑,继承衣钵。这一年,关长水十六岁。

自此,关沧浪每逢各派高手前来求剑,便不收礼金,只求他们传授自己的儿子一招半式。一些高手门规极严,不肯传授,一些江湖散人怪客却毫不吝惜,传授许多奇门怪招给关长水。天长日久,日积月累,关长水结识的江湖人物遍布大江南北,对天下武功也获知甚多,但苦于没有内功根基,要想真正登堂入室成为高手,着实不易。他原本年少气盛,心比天高,但这些年遭受无数的敲打和责怨,已使他渐渐沉闷下来。虽说回家铸剑非己所愿,他也隐约感到前途渺茫,但不知路在何方,只好听从父亲的安排,每天静悄悄的做事。

这一日上午,关沧浪正在淬炼一柄长剑,突然想起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忙闭了炉台去房中叫儿子。他寻思着带长水下山赶集,只要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买什么。儿子却不在房中,关沧浪料想他必定在山林背后的小湖边玩,于是快步出去寻他,边走边想:“今年长水该当十七了。”

小湖边关长水正弓着腰在大石上写字。关沧浪远远望见儿子,心想:“不论儿子听不听话,不管儿子有没有出息,我关沧浪只要有这么个宝贝儿子,什么都不重要了,我这辈子就满足了。”他心头充满喜悦,忍不住嘿嘿的笑几声。关长水正聚精会神的写字,丝毫没有察觉父亲已到了身后。

关沧浪也不打搅儿子,静静看他写。待写完了,关长水又对着大石发呆。石上写的是一首小诗:伸手摘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关沧浪看罢,心知儿子气象远大,志在他处,不安于做一个铸剑师,但除了能让他子承父业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办法来成就他了,念及此,不由长叹一声。关长水听得叹声,方知父亲就在自己身后,慌忙擦去字迹,站起身道:“爹。”关沧浪拉起儿子的手,道:“走,跟爹赶集去。”

集市上热闹非凡,关长水渐渐扫去沉闷,散发出活泼生气。关沧浪见他的穿着有些陈旧,便带他去买衣服,寻思只要儿子喜欢,不论多少钱也买下。不想关长水进了商铺却不仔细挑选衣服,只喜欢和老板讨价还价。最终,他以极低的价钱买下几件衣服,老板被他说的理屈词穷,直喊冤枉。关沧浪未料到这儿子平时闷不吭屁,雄辩之术却如此了得,忍不住偷笑几声。

路过一家书斋时,关沧浪寻思儿子喜欢读书,便领他进去买书。不料儿子巡视书架一番,摇头道:“书非借不可读也,何况这些书我早就都读过了。”最终只买了些纸砚。出门关长水又执意要给母亲买些脂粉,关沧浪只得依他。之后,父子又去下馆子、喝茶听戏。下午,父子俩拎上一大堆东西,准备回家,恰逢身侧有几个逛街的少女嬉笑走过,关长水目随人转,有些魂不守舍。关沧浪见状,猛然一拍脑袋,心中喜道:“我儿长大了,我怎么把这最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回家之后,关沧浪开始请人给儿子做媒。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关沧浪选定了山下一家大户人家的千金。相亲之后,双方父母都很满意,关长水虽然有些不乐,但见父亲为自己操劳得两鬓发白,多年不见笑容,近来精神极佳,喜笑颜开,便不忍违逆父亲,也表示称意。其实他心头打算先娶了再说,这姑娘原也有些姿色,配自己算是足够了。待他日碰见欢心的姑娘,再娶一个,未尝不可。

两方敲定,只待择日迎娶。

便在此时,威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刀”六神掌门秦之镜突然因病而亡。座下弟子青龙堂主董裕鼎执掌六神,成为新任掌门。不几天,新掌门董裕鼎深夜造访关沧浪,求铸宝刀。关沧浪大喜,要知能为这位名门大派的掌门铸刀,自是极大的荣耀,于是应承下来,等儿子完婚便开炉铸造。董裕鼎却等不及,追加千两黄金,即日铸造。

六神门本有一柄历代掌门相传的镇山宝刀,传言就在此前不久,前任掌门秦之镜与大悲岛剑皇李淳云在太祖峰比武,双方决战三天三夜之后,秦之镜大败而归,宝刀也给打落深渊,下落不明。

董裕鼎此番新任掌门,手中却没有镇山宝刀,派内早有不服者,朱雀堂主朱赤率众出走,另立山头。董裕鼎立即宣称宝刀已有下落,即刻便迎回。其实宝刀能否寻回,非短时之内可知,当下以顺言正名、安服门众为第一要务。只须塞住众口,过了这个关头,往后稳操大权,便由不得有人不服了。故而他悄悄从洛阳赶来武夷山,找关沧浪铸柄宝刀,以假乱真。

关沧浪当时却不明此理,见他求剑若渴,出手阔绰,只好压后婚期,按图纸即刻铸剑。父子俩日夜不辍,干劲十足,盘算着这把刀能挣好几千两黄金,正好给亲家再追加一千两聘礼,也显得他家姑娘嫁得不亏。

两个月后的月圆之夜,宝刀出炉。掌门董裕鼎和师弟滕蛇堂主史冥早早到来。关沧浪父子浑身污黑,满脸烤得焦黄,瘦了一大圈。关沧浪将宝刀呈给董裕鼎,然后和儿子在一旁擦脸洗手。

董裕鼎仔细观摩大刀,屈指朝刀身一弹,顿时嗡嗡之声大作。关沧浪父子都暗叹他内劲了得,因为此刀总共七十二斤,雄重沉浑,普通人拿在手里都吃力,他一弹之下,竟能令宝刀鸣声大作,着实惊人。

董裕鼎摆了几个招式,随即“嗤”的一声,切下炉鼎半只铜耳,叹道:“份量不够啊,与真刀相比,轻了一倍有余,完全没有那股流淌的灵性,不过也算是一件上等利器了。”关沧浪不禁吃惊:“此刀已经用了自己平生所知最重最硬的混金玄铁材料,倘若真刀也是按这个图纸尺寸铸出,那该用什么材料才能使之超出此刀一倍的份量?”

关沧浪的妻子崔雨辰听见来了客人,端出茶壶来给他们沏茶。董裕鼎又道:“却不知杀起人来如何?”说罢,提刀轻轻一划,顿将崔雨辰拦腰裁作两截。关沧浪父子骇然相顾,似乎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关长水猛然惊叫一声:“娘......”

董裕鼎对史冥道:“一个都不能留。”两人阴沉沉踏上前来,关沧浪怒喊一声,掀起木盆带水砸过去,一手扯了儿子两步奔到门口。董裕鼎挥刀拨开木盆,侧身闪开污水,正要追赶,关沧浪顺手又掀起几包东西砸过来,史冥挥袖一一扫开,一些落在炉火上,顿时火光飞溅,浓烟滚滚,刺鼻难闻,原来是引着了硫磺。史冥与董裕鼎不知此为何物,都吃一惊,忙朝旁边躲闪。

关沧浪抓了儿子奔出门外,又顺手提起门外一张桌子砸进门去。父子俩几步奔出院门,钻入山间林丛。幸亏夜色中难以辨路,山林草木正旺,父子俩低身潜行,董裕鼎和史冥没能及时追至。过一会儿,听得后面脚步甚急,两人趴在灌木丛中不敢动弹。听得董裕鼎道:“你我分头找,断不可逃脱一个。”史冥道:“遵命。”随即两个脚步声分开而去。

关沧浪焦急万分,紧握着儿子的手臂,不禁微微发抖。过了好半天不见动静,两人正要起身,突然听得一个声音冷冷道:“出来罢。”这声音阴森可怕,如同传自地狱一般。一条修长的人影立在灌木丛前面,此人下颌突出,眼中两点亮光,左手立柄单刀,正是史冥。

关沧浪低声道:“长水,你快跑!”一跃而起,朝史冥扑去。关长水却不跑,道:“爹,咱们拼了!”也扑出来,使出平生之力,一拳击他面门。史冥哼一声,左手挥刀,唰的一声,已将关沧浪砍倒在地;右手疾伸,抓住关长水的拳头,轻轻一抖,喀嚓响过,关长水臂骨折断,摔在地上。

关沧**一声儿子,关长水叫一声爹,爬过去相互抱拢。关沧浪轻声道:“长水,你怎么不听爹的话。”关长水的泪立刻滚下脸来,道:“可是......爹,他的武功实在太高了啊。”史冥走上前来,左手高举单刀,立时便要劈下。关沧浪喘气道:“史堂主......你放过我儿子吧......他还小,不懂事......”

史冥举刀静立,也不说话,便如一尊雕像一般。关长水突然哭道:“爹......爹......”原来关沧浪已气绝身亡。关长水泪如雨下,紧抱着父亲,泣道:“爹......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好好念书,我一定考个状元回来,我再也不和老师作对,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爹,我再也不给师父下药了,再也不了,上次你跟师父说回家要狠狠揍我,你还没有揍呢,爹......你起来揍我啊......爹,儿子就要娶媳妇了......”

月光下,史冥一动不动,好似变作了石头。关长水抱着父亲呜呜哭泣。好一会儿,听得远处拍掌轻响,史冥放下单刀,抓住关长水后背,力透诸脉。关长水顿时手足酸软,后心一阵剧痛,重重摔入灌木丛中,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之时,已是清晨,父亲也不知去向。他拼命爬回家,房屋已烧得只剩断亘残灰。进去找了半天,找到两具烧黑的髂骨。关长水悲痛欲绝,埋了父母,在山间浑浑噩噩睡了三日,又回去在土灰里挖出些金银,这才下山找家客栈住下。

过得两个来月,关长水的伤渐渐复元,却发现背心里嵌入一颗附骨钢钉,正好卡在椎骨关节里面,压着大椎穴。这附骨钢钉却又倒生几根铁刺,死死盘住椎节。眼下伤势复元,骨头四周长出新肉,竟把这颗附骨钢钉包裹起来,委实难以医治。找了几个大夫,均无人敢治,他也便罢了此念。一日想要运功练武,后心剧痛,当即瘫倒在地,汗如雨下,方知一身武功已尽数废去,不但如此,今后再不能练武了。关长水此刻方知史冥虽饶过自己的性命,终究还是做了手脚,以免自己日后寻仇。他心如死灰,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关长水养好伤后,来到未过门的媳妇家中,却得知媳妇已经另选他人嫁了,丈母娘将他一番羞辱,扫地出门。他心中郁愤,也不埋怨,黯然离去,一路北上,到了六神门总堂青龙堂所在的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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