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的脸色变了又变,梅渊并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只淡淡感叹道:“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知对手强大残暴,却能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甘愿赴死,是个十足勇敢之人。重情重义,令人叹服。”
“嗯。”听闻此言,小弥心中更加难过,“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却害死了他。”
梅渊却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小弥,何为死,何为生?”他盯着她的双眼,泠泠问道,“无悔在遇到你之前,浑浑噩噩,在他那个暗无天日的家里,一日一日地受尽折磨。那时候他的确活着,甚至能活得好好的,直到长命百岁。可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一只动物,长年被压抑着,不自由,不快乐,甚至于就快忘记了人的本性。而你的到来,你的善意,就像是为他的生命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在快要窒息的时候重新获得了新鲜的空气。
“小弥,灵魂的死亡,远比肉体的死亡要令人痛苦得多。表面上看,是无悔救了你,可他所救的,只是你的肉体。而你,却挽救了他的灵魂。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人之所以为人,因其有灵?无悔的灵,本已消失殆尽,是你,赋予了他生活的意义。
“我想,无悔是知道这点的。所以他认识你,亲近你,甚至不惜一切去保护你,是因为你不仅是他所心仪的对象,更是他灵魂的希望与意志的灯塔。他与其说是在救你,不如说是在保卫他自己。保卫他心底最后的一点,也是对他极其重要的一点纯净,保卫他微小的,也是至高无上的一点理想。
“小弥,无悔对你的爱,就如同飞蛾扑火。他一早就知道,会是毁灭的结局,却还是一头撞了进来,不为别的,只因为诱惑太大。而人,天生就有一颗存着侥幸的心。”
“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是与非,错与对,无论结局如何,终究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轻叹了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但随即话音一转,又道,“但他有一点做得不好。”
小弥眉头一皱,就听他又道:“他获得了内心的满足,潇洒地走了,却留下了满心疑惑的你。”
小弥猛地一怔,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作何滋味。
只见梅渊长眉一轩,淡淡地道:“小弥,无悔不算聪敏,一生也多在愚愚钝钝中度过。而你是个灵慧之人,天生一副玲珑心肠,凡事一点即透。但有一点,他却比你想得明白。”看小弥又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简单答了两个字,“生死。”
小弥的眉头不舒反紧,梅渊了然一笑,又解释道:“无悔的一生,其实活得十分简单,简单到用两个阶段就可以概括:认识你之前,与认识你之后。认识你之前,他对生死没有概念,只存有最原始的,对生的向往,和对死的恐惧。但难得的是,在认识你之后,他没有像常人一样,生出三千烦恼丝,而是很快就参透了生死的迷局。
“小弥,”他眸色一紧,瞬间就攫住了她的眼睛,“人不是活得越长就越好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世道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是要求个生而绚烂,死而静美。邂逅一个心爱之人,结交一位良友知音,欢乐过,悲苦过,经历几番跌宕起伏,最终,都要归于内心的一方宁静。而这些,他都拥有了,所以他在死时没有害怕,没有遗憾。
“可你……”梅渊忽然无奈地轻笑了下,“无悔只当自己是个痴人,却不知你比他更痴。他不知自己的一番苦心,差点就让你郁郁不解,随他而去了。
听了这番话,小弥不禁愣怔,恍惚间只觉得字字珠玑,直敲打在她的心头。有那么几次,她简直觉得,梅渊在说的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的心事。但这些与无悔的死有什么关系,她却一时参详不透:“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一个人好端端丢了命的理由啊,那是他的命啊!他说过的,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我算什么,凭什么就让他为了我去死呢?”
梅渊却突然叹了口气:“待得以后,你也遇到了自己心爱之人,也会甘愿为他而死。这不需要什么理由,只不过是痴情人一点自私的想法罢了。死亡,总比看着最爱的人离自己远去,世间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于寂寂长夜打发难捱的时光,要仁慈得多。
“因此,那得救的人,也并不需要有什么负担。谁都明白,生死大事,岂可草率?爱你的人为你而死,最后一刻想的绝不是要你一生自责。在那一瞬间里,他心里更多的当是感恩。感恩上苍在他不长的生命里赐予了一个你,纵然不能完全得到,却终究让自己尝过了挚爱的滋味。
“要知道……“他的神色一黯,”人之一生,能遇到一个真心喜爱之人,实属大幸!而他的死,希望换来的是你的长寿与幸福。这样,他的放弃和冲动才是有意义的。这样,他短暂的一生才不是荒唐而可笑的。小弥,你可能懂得?”
看着面前少女如同小鹿一般,温软秀美,此时又装满了沉思的双眼,他话音一低,在最后又轻轻说道:“如果将来有一日,又有他人甘愿为你而死,你也一样不要自责。要知道,世上最难得的便是‘心甘情愿’。而世上最残忍的,就是‘辜负’。”
梅渊一席话毕,小弥的心随着他的话语忽上忽下。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这样得语重心长,却又并不像是一味的训导,而更像是情感的交流与倾诉,娓娓道来,却又如文殊狮吼,震醒她这个沉迷不悟之人。
梅渊看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不再纠结烦恼,折磨自己,心中大石总算放下。至于那不可避免的悲伤和怀缅,就只能由时间来冲淡了。看了眼墙角的自鸣钟,已是晚上九点,便道:“小弥,你大病初愈,其实身子尚未好全。这次你受了重创,身心俱损,实在是应该放下心结,好好养病。今日已经不早,你又心绪激动,理应早点回去歇着的。”
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放柔了声音问道:“想不想去看看你的卧房?我让梦袭特意布置了的,不知道能不能讨得了你的喜欢。”说着,就微微地笑了。
小弥听了这话,总算从思绪里暂时脱了出来。可听话听音,她又有些羞赧,觉得自己变得有些陌生。好像自从来到了这里,见到了他,就总有种不明不白的依赖在里面。好像习惯了他的温和,他的善意,他的美好,他的强大,就忘了对他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他在机缘巧合下救了自己,现在又照顾自己,不过是因为他的善良和对自己的同情。而自己若是太过沉溺于此,慢慢失了本性,一定会被他瞧不起。
思及此,她果断站起身,定了定心神,有礼地道:“多谢你的照顾和开解!我已经觉得好多了,天已经晚了,我们这就走吧!”
看到她忽然的转变,梅渊先是一怔,但很快就参透了她的心意,心下对这个小小的女孩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她其实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这也正证明了她本性的坚韧与不卑不亢。这是相当难得的好品质,尤其是在她这样的年龄。于是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向她时的目光更温和了些。然后他长身一起,又习惯性地携了她的手,半搀扶着她的手臂,就向着楼外走去。
外界漆黑的天幕下仍是淫雨霏霏。小弥看到这灰色的雨帘,又不禁想到了无悔死时那晚的夜雨,也是如此这般清清冷冷,不近人情。“唉,”她在心底暗叹了一下,“以后怕是一入夜,一看到这雨雾,就会想到那晚的事,怀念那晚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