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那张部长的少爷也果然没再找茬。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领了工资,获准回家了。小弥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栖身了三晚的小棚屋里出来,又一次走进了那铅灰色的天幕下,霏霏的细雨里。这次因为是从内院里出来,怕闲杂人等太多,容易出事端,小弥他们仍是被编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此时浩浩荡荡地行走在张部长家宽敞整齐的内庭里。
庭院很大,四四方方。因为常年阴雨,众人很少待在室外,也就没什么过多的装饰,只在通向外院的大门旁种了颗大树。大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上,片片叶子都在雨水的洗礼下发出翠绿油亮的光泽。
小弥跟在队列中向前迈着步子,寒风夹着雨丝拂过小弥的脸,她的心就跟着这风这雨上下起伏几番。眼见着队伍的最前头就要出院门了,小弥不禁又回头望了望身后恢弘大气的别墅。那木制的大门如今大敞着,透过漫天的雨雾,里面的情景阴暗暗的,看不清楚。不禁想到经历了如此大劫的忘情,如今就躺在这看似辉煌,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富贵温柔乡里,被从千军万马中救下她的江家少爷照看着,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悲。这三日来,她经历了很多事,好像忽然间长大了一般,生出了很多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触。如今再回想起来,一切似乎均已尘埃落定。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耳边心畔飞过了,可她却没来得及抓住。
正感叹着,前面的队伍却忽然慢了下来。小弥心下一惊,深怕在这关头又出什么幺蛾子。她抻着脖子向前望去,却并没见有什么人经过,只远远的,看到院门口的那株大树下好像站了几个人。而前面队伍里的人,似乎就是看到了这几个人,才停滞不前的。可也不见他们跟那几人有什么言语交涉,倒好像就是单纯的在看什么似的。小弥不禁心生好奇。
跟队的看守起先远远地随在队伍后头,现在就连忙赶了上来,跟那树下的几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指挥着队伍前头的人继续往前走。渐渐的,队伍又行进了起来。但经过大树边上的人却总是禁不住抬眼往那几个人处猛瞧。那看守似乎有些恼怒,但人太多了,他左支右绌。于是,他后来干脆就站在了那株大树边上,目光严厉地监视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不一会儿,小弥也来到了院门口处。趁那看守不注意,她抬眼一瞥,隐约看到大树下,零零散散站着几男几女,皆是锦衣华服,盛气凌人。其中尤其是那几位女士,全都面容姣好,五官端丽,肤白胜雪。但是……小弥只这么远远的看着,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但具体怎么样,又说不太上来。再仔细一看,她才发现这几人长得竟都十分相像,并且面部表情十分单一,似乎只能保持在似笑非笑之间。远远看着,就像是几尊瓷娃娃,大白天的,说不出的诡异。
而这几人此时好像都在向树干旁站着的一个人请教着什么。那人略略侧着身,看不清面相,但身形极为高大挺拔。他穿着身常见的黑色便服,但这身普通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就愣是显得他肩宽腰窄,脊背挺直。他的双腿很是修长,此时闲适地站在那里,都暗暗透着一股劲拔的张力。
好一副漂亮的身条!尽管心志有些恍惚,小弥还是忍不住暗赞了一声。更重要的是那通身的气度,只远远看着就显得仪容俊雅,气质高华。但不知怎么的,看着这个身影,小弥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她心里想道,不禁轻轻皱了皱眉。
又往前走了几步,她与那人擦肩而过。而就在这时,那人却转过了脸,目光俨俨,望着小弥的背影。
“啊……”
“嚯……”
“嘶……”
惊叹声,抽气声一时不绝于耳,有几人甚至停住了前行的脚步,仰着一张脸只管盯着那人不住地看。那看守一惊,先是大声呼喝了几句,不经意间随着人群的目光一转头,却也再移不开目光,看愣住了一般。
小弥察觉到身后的异常,回过头来察看。可那人却在她回头的一刹那,就又转过了头去,继续和那几对男男女女交涉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众人等霎时间都骚乱了起来。得以惊鸿一瞥的意犹未尽,没得到一面之缘的不禁大为着急,就连那看守都伸出了一只手去,像是要挽留他那一回首间的绝色惊艳。人群中一时洋相百出,张大了嘴的,紧皱着眉的,甚至撑大了鼻孔的,不一而足。
看到这副场景,小弥不禁心下奇怪,又觉得有些好笑。但见他们都是望着一个方向,她就也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目光尽处,那人却还是侧着身子,看不清长相。不过姿势却好像比方才柔和了一些。
终于,这场闹剧还是怏怏地收了场。那看守尴尬不已,此刻沉着一张脸极力呼喝驱赶着众人。树下的几人似乎不堪吵闹,也纷纷离去了。不久,小弥就出了张部长家的大门,又走上了院外那一片肮脏泥泞的街道。
人群渐渐散了,几个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在讨论着什么。小弥没在意,径直走到路边,把脚上的软底布鞋脱了下来,拎在手里,随后便赤脚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那柔软舒适的金窝银窝里待了三天,再出来时,觉得这世界都不一样了。可踏着脚下的泥土路,小弥却觉得说不出的亲切和踏实。毕竟,在这里,世界是残酷但直白的,而且尽管暴虐,却从未给过她切肤之痛。而在张部长家的这三天,她见识了很多之前没见过的事,也经历了极其美妙的一段旅程。可那美好之后的痛苦,却来得那么大刀阔斧,猝不及防,把她一下子从天堂打落地狱,任她经受红莲业火,百般煎熬。
人性丑恶,而她作为一个在苦海中浮沉的,蝼蚁般的存在,是那么的孤立无援。美好的东西来得太不容易,却又走得太快,太轻易。而恶劣,卑鄙和残暴,却总是一成不变。
“唉……”小弥在雨中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