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附近的一个供给站换了些日用品,她脚步轻快地回了爷爷的小院。爷爷正坐在小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抽烟,云雾缭绕间,他的脸忽隐忽现,鼻子上缺失的一大块弄得他的样子十分吓人。
小弥将买来的东西递过去,看爷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奇怪。爷爷收到她眼里传来的疑问,忽然笑了。
“爷爷。”小弥轻轻叫了一声,声音里竟有了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羞。
爷爷笑得更欢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住了笑,变得忧郁起来。吐了一口烟,他说道:“你变了。”
“变了?”小弥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漏跳了一拍。
“嗯,是变了。”爷爷推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前,右手在她眉宇间轻轻一划,“这儿变了。”
小弥摸了摸刚刚爷爷触碰过的地方,心中莫名。“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她缓缓开口道,“但不知道为什么。”
“爷爷,我昨晚做了个梦。”静了一会儿,她又道。
“什么?”许是太过惊讶,爷爷连烟都忘了抽,“你……你做梦了?”
“是。一个很美丽的梦。”
“美丽?”爷爷恶狠狠地突出这两个字,好像被它们污了耳朵,“不!梦没有一个是美丽的!一律全是恶鬼,都是恶鬼!”
小弥被爷爷突如其来的爆喝吓了一跳,看着他憋得酱紫的脸,半晌才又接着说道:“我昨晚好像还见到了一朵花。”她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嘶……”爷爷放下了烟,细细地打量她,然后冷不丁“哼”地冷笑了一声,转身回到了屋里。留下小弥一个人楞楞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紧闭门庭,小弥又恢复了孤身一人。坐在树干上摇晃着双腿,她第一次静静地想起了心事。
夜色沉静,安稳得荒唐。忽然听得“吱呀”一声门响,小弥抬眼望去,是自己的父母游走了出来。
夜行人的世界很是单一。他们没了人的情感与智慧,只像个影子一般。之所以还未死,据说只是心中一点执念未销,不愿堕入往生轮回。他们中命好一点的被家人收养着,命差的就只能浪迹街头,成了豺狗的盛宴。大部分家庭并不愿别人知道自家有个夜行人,因为在世人眼里,不敢就死的人是懦弱的,最终把自己弄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还要连累家人蒙羞,所以将他们锁在地下室或阁楼里。而遇到小弥家这样并不在乎的,他们的生活就能多一点——也不知他们自己能不能体会到的——乐趣。
很多人惧怕夜行人,因为他们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有如僵尸。但小弥不怕,因为她知道他们是没有危险的,就像她的父母,只要喂饱了,他们就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来说,夜行人是她难得的陪伴。因为不知为何,夜行人也不惧怕这些暗黑的雨雾,因而能在夜间游荡,与小弥一样。
看着父母在院子的树下慢慢挪动着,小弥心里第一次对他们有了些温情。她第一次开始意识到,那两个浑身死白,衣不蔽体,痴痴呆呆的人,与自己有着最亲的血缘关系。
雨雾蒙蒙地洒下来了,天地间一片迷蒙。今晚的雨雾不知怎的,似乎有些腥气。小弥坐了一会儿,就觉得头里有些不适。她甩甩头,换了个姿势,背靠着粗大的树干。左前方的树杈上悄悄垂下来一条歹毒的小黑蛇,用冰冷的眼神悄悄观察着她,准备伺机伏击。这副样子让小弥一下子想起了张部长家的那个看守,顿时心中一阵恶寒。忍着脑子的难受,她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刀削下了那蛇三角形的头颅。那条蛇的后半身“啪”得一声掉落在她眼前的树枝上,还在微微蠕动。
小弥的刀很快,那蛇脖颈上的血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涌出。看着那深红色的血液,她越发觉得头里像烧起来了一样,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实在奇怪!小弥疑惑着,慌忙进到了树屋里。喝了口水,在床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才觉得好些了。
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小弥脑子里灵光一现:“不知道我今晚能不能再次梦到那个人呢?”越想越激动,她赶忙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渐渐的,她的意识模糊了起来,昏昏沉沉中,她陷入了一片粘稠的黑暗。
她又去了张部长的家里帮工。还是擦枪,一把一把的枪,那么多,像小山似的,怎么也擦不完。身边坐着一个人,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小弥自顾自地擦枪,并没注意听。
太累了!这么多,都要她一个人做!小弥狠狠地用布抹着那充满铁腥气的,冷冰冰的武器,心中烦躁不安。耳边那人一直在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像牛氓一样扰人,几乎要钻到她的耳朵里去。
小弥竭力忍着。过了好久好久,忽然那人好像是将头浮出了水面似的,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将声音猛地拔高了几度,桀桀说道:“尸收完了!”呲呲啦啦,像是用钝锯子锯木头一般。
小弥皱着眉抬头一看,赫然发现那个高瘦的看守正坐在她的对面,嘴边,脸颊上沥沥拉拉满是鲜血。而两人中间的地上,扔着一具被啃噬光了的,血淋淋的人骨架子!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喘了好几口粗气。额头上凉飕飕的,她伸手一摸,全是汗。扭头看了看天,还是黑的。墙上的表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楚。她起身走到近处,才看清现在是凌晨四点。回到床边坐下,看着漆黑的屋子,小弥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丝恐惧。
不敢再睡了,她摸索着走出房门,发现自己的视力似乎也下降了不少。她坐在树枝上,倚着树干,心里泛起了深深的担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病了,还是疯了。她很想去跟别人说说,可看看这周身浓稠的黑暗,她又绝望地意识到,没有人能够告诉她答案。就这样怔忪着,小弥渐渐地又觉得头痛起来,并且这一次比上一次剧烈很多。没一会儿,她就撑不住了,鼻子里的腥气也越来越重。
小弥挣扎着站起来,扶着树屋竹子做的墙壁,打算回去继续躺着。然而透过重重枝桠,她看到不远处有两个颠颠晃晃的身影。定睛一看,是她的父母,小弥放下心来。然而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在她的父母身后,院子外的那条小胡同里,有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立在那里,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那一瞬他扬起了脸,小弥肯定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心里陡得一惊,小弥又揉了揉眼仔细望去,却见那里又什么都没有了。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响,她的父母走回屋里,世界上又只剩下她孤身一人。
“一定是出现幻觉了。”小弥想着,进屋躺在床上,过了半晌,才觉得自己好些了。但已经无论如何不敢再睡,迷迷糊糊间,她就这么挨到了天亮。心情差极了,小弥站起来,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苍白浮肿。“像夜行人一样。”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今天还没找着工作,可小弥精神很差,不想出去找活儿,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躺躺了整个上午,下午三点,小弥再也忍受不住,还是起身收拾了一下,胡乱吃了些干粮,就出门去了。
她还是选了去张部长家的路,虽然别的地方也能找到工作,但那些活计太重,小弥干起来很吃力。而张部长家里有些轻省的活计,待遇也不错。
到了那个恢弘的大院门口,小弥顿了顿,又转去了旁边的小门,向那里的看守询问工作事宜。小门口零散聚了些人,好像在看着什么,小弥没在意。听说张部长家近来要招待一个重要的客人,可能需要添几名干杂活的,她就爽快地报了名。那看守又猥亵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小弥举目冷冷地盯着他,可他这次并没有收回猥亵的目光。
很多事情都变了,小弥心里明白,却不能做什么。唯一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她还是要努力地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