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总让人感伤,若在深秋时节下雨,更显凄凉。
又是过了十年了,住这条胡同里的人又换了一轮。是上面的安排吧,为了不让人发现这店的主人与常人的不同。
这条胡同里的人换了几十轮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么多年了,早已疲惫了。
躺在店门口的摇椅上,看着雨水从屋檐落下,一滴滴的落在门外的石阶上,石阶上排着一个个圆润的凹洞。这就是滴水穿石吧。
秋风瑟瑟,秋凉身上仅着单衣,似是不怕这凉风。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身上一直穿着同一件衣,仔细看看,这身衣服有点像唐装,但又不像,上衣的袖口宽大,衣服后摆长至膝,下身长裤裤管宽大。
这衣服似乎没有固定颜色,从不同角度,看到的颜色也不一样。表面上没有任何图案,但只要秋凉稍稍一动,便可在褶皱的部分看到花鸟的图案。
不过在这种雨天,身上呈现的图案是山水。
如此神奇的衣服,不是属于这凡间的吧。
这么多年,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但没变的也有很多。
眼神复杂,又想起往事了,心隐隐作痛,秋凉微蹙眉,冰凉的手抚上心口,压着那穿心的痛。
不知何时,门口站着一个撑伞的女人,油纸伞。一身清末的旗服,宽大的衣摆,宽大的袖口和裤管。裤管下面,是一对三寸金莲,穿着小巧的绣花鞋。深红色的旗服有些发旧了,但可看出是件好货。
女人的头发乌亮,盘在脑后,脸色苍白,嘴唇艳红,眉如岱,丹凤眼无神。
心口不再疼痛,秋凉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都没有说话,两人对视着。
女人站在门外,手撑着伞,慢慢向店内走去,收起手中的伞,随手放在架旁,自顾自的找起东西来。
秋凉依旧躺在摇椅上,摇椅前后晃着,摇椅里面的人也随之摇晃着,身上的衣服变换着颜色和图案。
“即使找到了,你也不可能投胎。”秋凉淡淡的说。
女人突然停止忙碌的双手,身体轻颤着,转过身用无神的丹凤眼看着说话的人。
秋凉走向女人,看了她一眼,向另一个架子走去,在架子里翻了一阵,过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玉匣子,是全玉的,没有任何花纹修饰,有丝丝寒气冒出。
把寒玉匣递给女人,“你要找的是这个?”口气还是没有变,淡淡的。
女人接过玉匣子,紧紧抱在怀中,无神的眼中湿润了,流出血来。
“你知道?”女人哽咽着说,头却低着,不敢看向她。
秋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是怎么到上面来的?”边问着,便走向摇椅。
看着秋凉躺回摇椅,女人幽幽的叹了口气。
“说说吧,你的故事。”秋凉淡淡的说,口气显得很疲惫。
女人无声的走向秋凉,坐在门槛上,开始讲述很久以前的事。
“我叫柳飞燕,家中是做小本生意的,日子倒也过得去,十八岁那年,爹爹做主,把我嫁给一个在家做工的长工,爹爹说那人老实,人品也好,而且想让他入赘我家,以后好接手爹爹的生意。
成亲那天,来了好多的人,多热闹啊,现在想想,就象刚刚发生的事一样。”女人说着,艳红的嘴角向上扬起。
“成亲以后,那个人对我不错,还是像以前一样努力做工。哦,我忘了说,那人叫柳生,入赘我家之前是姓王的。过了大半年,爹爹得了重病,虽然病很重,但来看病的郎中说可以活到年底的,可谁知,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爹爹他就……”女人泣不成声的说着,眼中泪血不止。
秋凉躺在摇椅里,静静地听着女人的哭泣声,什么都没说,也许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吧。
女人哭了很久,等她平静下来,继续说着:“母亲因为受不住打击,也一病不起,后来家里的生意由柳生接手,又过了一年,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差,柳生还染上了鸦片,拿了家里的钱天天去烟馆。后来家中败落了,母亲虽然长卧于床,但家中的事她也是知道的。母亲还没从爹爹过世的阴影中走出来,这一下更受不住了,后来竟投井了。因为母亲下身不能动,她、她是爬到后院去的,我在井边发现了她玉镯的碎片,还有地上的一个个手印。”说着说着,女人又哭了,泪血满面,一滴滴落到了寒玉匣上。
“柳生知道我母亲死了,不但不张罗办丧事,反而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卖了,卖来的钱都被他去烟馆挥霍了,家中那些佣人们也都趁火打劫,能拿的都拿走了,只一个晚上,家里什么都没了,四面空空。母亲的尸首在井里一直没捞上来,我一介女流,根本没那个能力,就这么过了好几天,我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柳生的钱用光了,又回到家里,一看什么都没了,他就对我大吼,他还打我。
后来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往后扯,然后恶狠狠的对我说:‘把你们家的传家宝给我交出来!’我当时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传家宝只传柳家的人,只有柳家的人才知道,成亲才不到两年,他是不该知道的,我当时就说不知道,任他怎么打骂我,我都没说,他没办法,一气之下就走了。
他出门以后,我立刻跑到祠堂,在老祖宗的牌位后面,有一个暗格在墙里,传家宝就藏在那里,我看了看还在,心里踏实多了。”女人低头用衣袖抚干了寒玉匣上的血泪。
“这寒玉匣就是我家的传家宝,在我家传了好几代了,听爹爹说,是祖先在几百年前从一个游商手里买来的,那游商不识货,只当是普通的玉匣子卖给了祖先,其实,这玉匣子是用千年寒玉制成的,夏天把这寒玉匣子放在屋内,整个屋子都变得凉快了。
我小时候问爹爹,这玉匣子上为什么不雕花,爹爹说,这寒玉千年难得,制成匣子已经不好了,若雕上花,这寒玉匣子就是俗物了。
到了晚上,柳生突然回来,拿了一个包袱,说让我换上里面的衣服,就是我身上这一身,我当时还以为他良心发现,要从头开始,谁知,我穿好衣服,他说:‘想你还是有姿色的,卖到妓院能换不少钱。’说着就要拽我去妓院。
我哭着喊着,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良心被狗吃了!”女人愤怒的说着,浑身颤抖着。
“我情急之下,拔下头上的银簪,向他后心扎去,然后他就倒地不起了,流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想是他抽鸦片抽的,我真想看看他的心是不是黑的。不知怎的,就从地上捡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对着他的胸口一下一下的砸着,他的胸骨都被我砸碎了,血溅了我一脸,我掏出了他的心,还是热的,而且还微微的跳了几下。
我去祠堂,拿出寒玉匣,把柳生的心放在里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抱着寒玉匣逃跑了,来到一条河边,洗净了脸上的血,我太累了,坐在河边开始哭,想起以前的日子,就越发哭得厉害,整整哭了一个晚上,也许是太累了吧,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醒来时还是一片漆黑,我以为自己只睡了一会儿,后来我抱着寒玉匣在河边坐了很久,我眼前还是一片黑,我才发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很害怕,起身想回家,但我忘了我是在河边,后来我就掉进河里,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睁眼时,又能看见了,我心里很高兴,可低头看见自己没有影子,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死了。
我想再回家看一眼,到了家里,有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并排站在院子里。他们看见我,立刻向我走来,说要抓我去地府,我真的不甘心啊,那黑无常见我可怜,就对我说:‘你爹本来是能多活些日子,只是那柳生每次都在你爹的汤药里下点砒霜,时间久了,毒积的多了,所以先走了。’我心里越发得恨柳生了,我问我娘,他们说,娘是自杀的,所以不能投胎,被打入饿鬼道了,我爹也早已投胎了,至于我,得去见阎王才能决定。
就这样,我跟着黑白无常走,到了黄昏,前面的路忽隐忽现,我就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这是黄泉路。
我才知道,黄泉路是这样的,路不是很长,后来到了地府,阎王原来是包公,知道是他我就放心了,包青天一向铁面无私,不会难为我们这些孤魂野鬼。
阎王说我因杀了柳生,取了他的心,必须找回他的心我才能去投胎,然后便把我放回上面来,可是在地府呆了那么一天,人间已过了百年了,我寻寻觅觅,找那寒玉匣,沿途向其他孤魂野鬼打听,它们都说没见过。
后来我来到了京城,不过那时京城已经改称北平了,我在北平遇见一个姑娘,她看得见我,她还说她记得前世的事情。
她说,她投胎那天要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的,有很多鬼魂在桥下排队,孟婆在桥的入口发汤。奈河的水是暗红色的,听其它鬼魂说那些是血,后来在她前面的那些鬼魂突然冲上桥去,说不要喝汤,不想忘了以前的事,她趁乱也跑过桥去,回头看时,好多鬼魂被挤下奈何桥,掉进奈河里,那些鬼魂惨叫着,不一会儿,便灰飞烟灭了,就这样,她带着对前世的记忆投胎去了。
她还说,投胎时有两扇门,但只能选一扇。一扇是破破烂烂,死气沉沉的门,另一扇很新,而且有小鬼在门口吹吹打打,要你进那扇门。选之前的那扇门可以投胎做人,选之后的那扇投胎会做畜牲。
我问她在何处可以找到寒玉匣,她说让我来这里试试,但这里有结界,我进不来,我便整天在这附近游荡,不知又过了多少年,这里又改了名字。我再去看给我指路的那个姑娘时,她已不在了,只看到灵台上放的纸片,我知道那叫照片,是洋人传过来的,她是照了那个才死的吧,听说照那个会把魂魄吸进去。
不知道她这次投胎还能不能躲过去,不喝孟婆汤。”女人讲完了她的故事。
秋凉转过头,看着女人。
“你说的那人早已魂飞魄散了。”淡淡的对那女人说。
女人一惊,随后又静下来,幽幽的说:“是么,看来她这次没逃过去。”
“你怎么进来的?”秋凉问。
“今天我来这里,不知怎的,结界就没了,我就进来了。”女人抚着寒玉匣说。
秋凉没再说话,像是在想事情,过了一会儿又道:“东西找到了,故事也讲完了,你快去投胎吧,别误了时辰。”秋凉看着天,对女人淡淡的说。
雨早就停了,但天空还是乌云密布,也许只是暂时的休息,积累到一定程度,又会下雨吧。
女人道了谢,无声的走了。恐怕它要受炼狱之苦了,阎王只不过是想要那寒玉匣,它杀了人,是不可能投胎做人的,因为阎王不会给它机会的。
放在店里的那把油纸伞变成了灰,一阵秋风吹过,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是有人烧给那女人用来挡光的吧,现在没用了,就变回原形了。
“结界没有了,看来我真的变弱了。”几百年了,几百年来没有鬼怪来扰,都是因为有这结界,还是当年刚被贬下来时设的。现在这么一个普通的鬼魂都可以随便出入这里,恐怕以后要有麻烦了。
“哎~秋凉啊,你也别太担心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抬头看去,不知何时身旁站着一个手握拐杖的老头,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散发着土味儿。
秋凉淡淡的笑了,从没见过她笑,这一笑,就是瑶池里的仙女也比不上吧。
“您老怎么有空来找我?”
“刚才在睡觉,闻到一股子怨气,出来看看。”老头说着,然后伸着脖子东张西望一会儿,“怎么什么都没有?”
“它走了,去投胎。”秋凉淡淡的说,这个可爱又脏兮兮的老人,总是不忍对他太冷淡。
“走了?那就好,怨气这么重,我还怕它伤了你。”老头子捻着长长的白胡子说着。
“劳您费心了,我还不至于弱到连这种小角色都对付不了。”
“也是,我老是忘了你的身份,那我回去睡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这么清闲,想睡就睡。”
“是啊,现在的人都不信土地公了,也没人求我保佑,我闲得没事干,除了睡觉还能干啥?”说着,打了一个大哈欠,“不行不行,我得去睡觉了,有事就叫我。”说完,转身隐入土中。
秋凉无奈的摇了摇头,真好啊,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我有很久很久没有合眼了,真是累啊。
再等几百年就好了,不知道胜寒在终南山怎样了。
胜寒总是这般对她好,可她却对他一直冷淡。
因为心中还有一个人吧,虽然那人当初那样对她,以至于她被贬下来受苦,但固然那人对她万般不是,也终是恨不起来吧,否则,早把那人淡忘了。
即使再冷淡无情,在那记忆深处,终究是有一个人的影子挥之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