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列举了一些宫体诗中的工对偶句,可以说,后来唐诗中的工对种类在宫体诗中都已出现,而且数量不少。当然,上举例子基本上都属于一句中只有一个字属对工整的一般工对。一句两字以上属对工整和全部成分属对工整的工对句,在宫体诗中也有不少,如:“但问愁多少,便知夜短长。”(萧纲《拟沈隐侯夜夜曲》)其中,“但”与“便”都是副词,“多少”和“短长”都是反义词,属工对,“愁”与“夜”不是工对。再如:“鱼游连北水,鹄作辽东鸣。”(萧绎《龟兆名诗》)“鱼”与“鹄”是花鸟对,“连北”与“辽东”是地名对,还包含着方位对,但“水”与“鸣”不是工对。完全工对的,如:“殿上图神女,宫里出佳人。”(萧纲《咏美人看画》)“殿”与“宫”是宫室对,“上”与“里”是方位对,“神女”与“佳人”是人物对。“梅新杂柳故,粉白映纶红”(庾肩吾《送别于建兴苑相逢》)这一联中既两句相对,又句中自对,“梅新”和“柳故”,“粉白”和“纶红”,都对得很工整。这样的句子每个成分属对工整,结构也一样,有些句子甚至做到字字工对,这类诗句在宫体诗中数量不少。
我们进而以意义为标准考察宫体诗的对偶。刘勰在《文心雕龙·丽辞》中指出:“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刘勰事实上取着两个标准。其中,言对、事对是以是否用典为标准,正对、反对是以两句意义是否相反为标准,都侧重对偶的意义。从宫体诗的实际情况来看,大多数的偶句都是言对和正对。上文所举的诗句绝大部分都是言对,即不用典故的。宫体诗是一种体物诗,作者描写对象时常常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来展示,必然要大量使用正对的写法。如:
风生解刺浪,水深能捉船。(萧纲《棹歌行》)
歌声临画阁,舞袖出芳林。(庾肩吾《咏舞曲应令》)
愁多明月下,泪尽雁行前。(陈叔宝《有所思》)
这样的偶句用两句补足一层意思,在宫体诗中占着绝大多数的比例。
刘勰推崇事对与反对,就修辞设定的条件言,事对与反对的难度要大些。从这个角度看,宫体诗中也有一些写得比较成功的例子。先看事对:
本异摇舟咎,何关窃席疑。(萧纲《妾薄命篇》)
武昌识新种,官渡有残生。(陈叔宝《折杨柳》之一)
从所引例子可以看出,宫体诗人善于使用事对,常借助一些香艳的典故,给诗歌增添轻艳色彩。所用典故较浅显易懂,很少堆砌。当然,宫体诗的事对不占主导。再看反对:
迎来挟瑟易,送别但歌难。(萧纲《赋得当垆》)
向户疑新箔,登巢识故泥。(庾肩吾《咏檐燕》)
窈窕怀贞室,风流挟琴归。(江总《妇病行》)
反对的优越性显而易见,但宫体诗中反对的偶句并不多。当然,正对为多,反对为少,为诗歌对偶的普遍情形。
宫体诗诗体流变的第三个方面,是对诗歌声律发展作出了不小的贡献。诗歌的声律体现在句、联、篇三个方面。律句分为严格律句和特殊律句。依据归青对萧纲、庾肩吾、萧绎、庾信、陈叔宝、徐陵、江总七位诗人二百六十八首诗歌的考察,严格律句数量约占总句数的百分之六十归青《南朝宫体诗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06页。。而据刘跃进统计,永明体主要成员王融、沈约、谢脁的严格律句,都未超过总诗句数的一半刘跃进《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三联书店,1996年,第116页。。两相比较,显示出声律进步的迹象。而且,宫体诗中通篇或者几乎都由严格律句组成的作品时时可见。如萧纲《咏武陵王左右》:
顶分如两髻,簪长验上头。(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投杯如欲转,疑残已复留。(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宫体诗中的特殊律句并不多,且基本上是“平平仄平仄”格式。例如,“铜梁指斜谷”(萧纲《蜀国弦歌篇十韵》);“情来共相忆”(萧纲《临高台》);“倡家怨思妾”(徐陵《梅花落》);“当由好留客”(徐陵《奉和咏舞》)。特殊律句作为严格律句的变体,基本上是近体格律形成以后发展出来的格式,因而宫体诗等新变体很少遇到这种格式。
其次,考察律联的情况。声律论要求入律的两句必须平仄相对,构成一副律联。宫体诗中的律联并不少。如:
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庾信《昭君辞应诏》)
数镊经无乱,新浆纬易牵。(徐陵《中妇织流黄》)
上举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式的律联。再如:
不无夫婿马,空驻使君车。(萧纲《茱萸女》)
横波翻泻泪,束素反缄愁。(江总《七夕》)
这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格式。宫体诗的律联当然不止这几种,但我们发现律联在诗联中的比例并不高,主要原因恐怕是宫体诗人的声律技巧还不够纯熟。
至于律联在诗歌中所占的比例,在七位主要宫体诗人(萧纲、庾肩吾、萧绎、庾信、陈叔宝、徐陵、江总)的诗歌中,律联超过全篇联数一半以上的诗歌接近三分之一,只有一联非律联和全篇都是律联的诗歌几乎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宫体诗中相邻律联的联结方式,首先是对式法,即按照平仄相对的原则来联结律联的方式,或者说某一种律联的反复使用。如庾信《和咏舞》:
顿履随疏节,低鬟逐上声。(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步转行初进,衫飘曲未成。(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宫体诗中这种律联的联结法最多,可以看做对永明体律联联结方式的继承。
第二种联结方式是黏式法,这是指相邻律联之间按照同声相黏的原则互相联结的方式。即前一联的下句和后一联的上句中第二字和第四字必须同声。如萧纲《娈童》:
娈童娇丽质,践董复超瑕。(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黏式法既保留了诗歌平仄相对的特点,又避免了单调重复的弊病。但其在宫体诗中的使用率比对式法低得多,说明宫体诗人虽注意到这种联结法的长处,并作了一定程度的努力和实践,但仍不占主导。宫体诗中出现了一些完全或基本(三联以上的作品只有一联不合律)合律的齐梁体格律诗,虽然数量比例只能以凤毛麟角加以形容,但也显示出诗歌格律化程度的提高。宫体诗中律联的组合方式中的黏式律诗有两种格式:一是用平起仄收,以“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黏合“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另一种是仄起仄收,以“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黏合“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而成。此外也有将对式法和黏式法交替使用的混合律诗出现。
总结起来,宫体诗的声律水平在永明体的基础上有了相当大的提高,主要表现为律句增加,但在联结成篇上并无大的突破,其中关键在于诗歌中的律联尚少,还不能完成永明体向近体诗的飞跃。
不过,综合宫体诗中的对偶、平仄因素,我们看到部分宫体诗已非常接近定型的五律、五七绝。如萧纲的《和湘东王横吹曲·洛阳道》:
洛阳佳丽所,大道满春光。
游童初挟弹,蚕妾始提筐。
金鞍照龙马,罗袂拂春桑。
玉车争晚入,潘果溢高箱。
诗歌对仗工整,中间四句与五律已很接近,是五律即将成熟的先声。再如他的《晚日后堂诗》:
幔阴通碧砌,日影度城隅。
岸柳垂长叶,窗桃落细跗。
花留蛱蝶粉,竹翳蜻蜓珠。
赏心无与共,染翰独蜘橱。
这首诗已具备了五律律诗的雏形,诗的前半部分完全符合近体诗的格律。萧纲能有意识地做到声韵协调,平仄相对,而且对仗精整。这说明他对于声律的掌握已趋向自觉,尤其是他的《夜望单飞雁》:“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这种七言四句的诗歌形式,为唐代七言绝句的成熟打下了基础,这种形式在齐梁尚不多见,萧纲的创作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而庾肩吾最讲究诗歌格律工整和谐、雕章琢句。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曰:“诗之佳者,在声色臭味之俱备,庾肩吾是也。”陈祚明也评论说:“庾子慎诗,当其兴会符合,音节顿谐唐人,构思百出,差能津逮。”(《采菽堂古诗选》)比如他的《和徐主簿望月》:
楼上徘徊月,窗中愁思人。
照雪光偏冷,临花色转春。
星流时入晕,桂长欲侵轮。
愿以重光曲,承君歌扇尘。
这首诗声律上已接近完整的五言律诗,是古体诗向近体诗过渡的重要标志。徐陵从小得以进出萧纲门下,是宫体诗派的中坚人物,他的《乌栖曲》二首:
卓女红妆期此夜,胡姬沽酒谁论价?
风流荀令好儿郎,偏能傅粉复薰香。
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
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
这两首均为七言四句,用韵平仄相间,酷似初唐七绝。
作为一种新变体诗歌,宫体诗有相当一部分是用典的,而且有自己的特点。宫体诗人对元嘉诗乃至永明诗的风格体制有所不满,他们面对元嘉体堆砌典故的弊病,要求诗歌“不雅不俗”,在用典方面做了诸多探索。宫体诗人仍较重视用典,但用典比例比较低,而且绝大部分的五言四句式诗歌是不用典的。至于用典的密度,宫体诗人改变了元嘉体那种叠床架屋的用典方式,为诗歌的流畅自然创造了条件。我们注意到,宫体诗中的用典大部分是浅近易懂的和较熟悉的典故,有助于风格的典雅含蓄。而且,宫体诗人追求“用典不使人觉”,“不啻自其口出”,就是要求从诗意出发,对典故适当剪裁融化为我所用,而且还要巧妙化用前人诗意、句意,从而使典故与诗歌意境内容融合为一。
至于语言风格方面,宫体诗人讲求诗歌语言的平易明快,反对过于书面化和深奥艰涩。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说:“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萧纲的《春江曲》:“客行只念路,相争度京口。谁知堤上人,拭泪空摇手。”朴素如同口语,也很精练。又如他朴素明朗,本色天然的《乌栖曲四首》其一:“芙蓉作船丝作笮,北斗横天月将落。采桑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颇具民歌风味,而又奇丽精工。总之,宫体诗在对元嘉体和乐府民歌风格综合和改造基础上形成了平易流畅、优美精致的风格,这在整个诗歌发展史上是一个影响深远的变化。魏晋古诗淡泊古朴的语言风格在南朝以后为一种风华流丽的语言风格所代替,其中宫体诗起了一定的作用。当然宫体诗的词汇是适应它所表现的内容的,带有宫廷的气息和脂粉气。
总结起来,宫体诗发展了吴歌西曲的一些特点,继续了永明体的艺术探索,为近体诗的出现做了准备。从篇幅上看,宫体诗通常较短,并逐步凝聚为以八句、十句为主的形式。同时,四句的形式也被普遍采用,简文帝和庾信等人都有很不错的绝句诗。他们之前,绝句主要出现在六朝的乐府民歌中。从句式来看,魏晋诗歌中的许多虚词和散文句式被剔除,语言更加凝练而富于跳跃性,这是对仗日趋工稳和精巧的结果,也是新体诗声律实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