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讲这里,大伙都为之动容,既有挽惜之痛,又有悲壮之气,仿佛当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故事!丁得喜更胸臆激荡无以言表,一跺脚站了起来,大声叫好。这一叫倒把昏昏欲睡的马蔓丽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揉了揉睡眼,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以为发生什么事。见说书的依旧在说书,听书的仍然在听书,便又睡意迷漫,四肢发软,靠在椅上朦胧去了。黄逦、金玉琳两人抬头看了看丁得喜,便又讲小话去了。倒是朱胜文奇了怪了,心想:这家伙平日里除了对女孩子外,什么事都不上心,懒散劲和自己有得一拼,也没什么爱好,也没听他说喜欢听书,今天怎么比自己还听得带劲?
“张氏到门外看了看,见外面无人,这才回到帐内把门关好,对王佐说道:“苦人儿,双枪将完颜乌合龙并不是金兀朮的亲儿子。真是说来话长啊!十三年前,金兀朮头进中原打到潞安州,我家老爷陆登死守城池,大破金兵。连金国军师哈密蚩曾经扮做奸细来诈降,都被陆老爷识破,割掉了他的鼻子。但后来终因寡不敌众,城池失守。我家老爷陆登被金兀朮一斧子砍死,夫人自尽身亡前,把三岁的小公子陆文龙交在我手。我是他家的奶娘,娘家姓张。我抱着公子想逃出城,把孩子抚养大,让他替父母报仇。哪知道被金兀朮抓住,把我们娘俩带到北国。金兀朮认陆文龙为义子,改名完颜乌合龙,并和我说道:‘从今往后,永远不许说出陆文龙的家事。如果从你嘴里走露风声,我把你和孩子都剁成肉酱!’威逼之下,我只得答道:‘只要不把我和孩子分开,我一定守口如瓶,如果我嘴不严说出去,愿死在你的斧子之下!’……”
黄逦、金玉琳讲得正起劲,耳听得先生的声音没了,倒换成了妇人声音,二人好奇,小话也不讲了,抬头看时,方才看到先生依旧在台上,嘴唇依旧在动,只是换了女声,而且举手投足俨然一妇人耳。这下两人倒来了兴致,直起身子来仔细看认真听,心中均讶异:赶情说书还可以这样!这一听不打紧,两人完全被先生的表演所打动,目不斜视,头不挪动,听得津津有味起来。
“书中暗表:金兀朮要炮轰宋营,岳飞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多亏了王佐。王佐断臂收下陆文龙,陆文龙打算立了大功,再倒反金营。金兀朮要炮轰宋营,叫陆文龙知道了,问王佐怎么办?王佐一听吓了一跳,说道:‘弄不好,宋军要全军覆没,无论如何得给岳元帅送信。这是你立功的好机会!’陆文龙应道:‘咱们收拾收拾,等把信送出去,咱们就得走。不然,叫金兀朮知道,咱们都不好办。’天刚一黑,陆文龙写好字柬,带在身边,挎弓骑马,悄悄出了后营。过了小商河,往后边看看,没人跟踪,正好宋营的巡逻队伍迎面过来,陆文龙把字柬绑在无头箭上,张弓把箭射出去,然后绕道回营。”
“宋兵抬得字柬,立即送交岳飞。岳飞一看字柬,大吃一惊--金兀朮要炮轰宋营。见落款是陆文龙,岳飞知道这一定是王佐的功劳。急忙传下号令:军兵撒出营盘,退到卧虎山上,叫傅天亮和余化龙弄几只羊,吊起来,下面放个鼓,那儿只羊在鼓上乱刨,跟人敲的一样,这叫悬羊击鼓把更梆子绑在羊身上,羊乱跳跶,更梆乱点。大旗帐篷一律不动!命张宪和岳云如此这般这么这么办!二人领五百人走了。岳飞的人马刚撇出营盘,来到卧虎山,金兵的大铁炮就响了。眼看营盘帐篷大旗被炸个乱七八糟。岳飞站在山头,看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后怕:要不是陆文龙的一封箭书,我这营盘内六、七万人马得伤亡多少!王佐一条臂膀救了千军万马啊!”
“大炮响过,岳飞领人回营盘,重立帐篷大旗,将地下的砖头瓦块,都收起来!炸的大坑,重新平上。杨再兴、岳云、张宪三人听炮响过,奔打炮的地方飞跑,到近前一看,金兵已走了,光剩下看炮的小兵,过去全抓住了。炮身在那儿放着,因为太笨,不好往回推,便叫军兵起出铁钉,把火炮的火门打死。火伙一齐动手,把两门大铁炮推入小商河内。三人刚要回营交令,对面金营杀来一股人马,杨再兴说道:‘岳云、张宪回去交令,我来断后!’杨再兴一马当先,舞动金枪,一连挑死雪里花东、雪里花南、雪里花西、雪里花北四员金将。杨再兴越战越勇,向北追去,不料天降大雪,遍地皆白,北风一刮,河床全平啦。杨再兴正往前追,猛听扑通一声,连人带马,跌进小商河内。金兵一看,叫一声:‘快放箭!’立时万箭齐发,象下雨一般射来,可怜杨再兴连人带马,射得象柴蓬似的。等宋兵将他尸体抬回,火化后,光箭头就装满两升。
有诗为证:
金枪名将杨再兴,
智勇双全赛罗成。
可叹英雄箭下死,
小商河畔留美名。”
杨再兴将军大名谁人不知,一杆金枪舞出杨家枪法哪个不晓?听到这里,众人皆作挽惜之态,均叹英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连黄逦、金玉琳也觉心痛不已,揪扯着自己的衣服,雪牙咬得嘎嘣作响,愤闷之情溢于言表。整个茶楼弥漫着一股哀怨之气,这股哀怨气汇聚在一起便成了满场悲壮。与其说因杨再兴之死而觉悲壮,倒不如说是因汉地遭外族入侵,被打得丢盔弃甲,痛失半壁河山,好不容易出了个抗金英雄岳飞,却又死于君臣联手的阴谋之下,国家民族危亡而感到悲愤!这种悲愤又不禁让人感怀起如今的大清国周围一众饿狼环伺,失鼎丧土,大厦将倾,危若累卵,百姓和将士生活、生命朝不保夕的悲哀。而这种悲哀又是这样一种极度苦闷,时常压抑,无处宣泄的情绪,一旦遇到活跃跳动四处感染的火花,瞬间就能转化为激情爆炸开来。
这时,大厅中一位秀才打扮,儒雅俊朗,二十多岁的青年嚯地从场中的方桌前站了出来,用极其悲壮的声调大声唱起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才唱得几句,贺雨浓眼尖,高声叫道:“濂哥!你怎么也在这儿?”原来那人正是当日朱胜文失踪之前与其谈古论今的族兄贺雨濂。贺雨濂并未停止歌声,反而以手上甩,示意他也唱,于是贺雨浓也加入进来同声唱道。这一人加入不打紧,一下又带动了二楼朱胜文、蔡谐成、黄逦、金玉琳等数人加入,而且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多人同唱。一时间满场听众皆“怒发冲冠”,同唱《满江红》,悲壮的曲调、雄浑的歌声竟让方先生始料未及,不得不停下说书,同唱这一曲。
泉眼成溪,小溪成川,川流不息,聚成大江。起先贺雨濂一人声音尚小,而现在竟然汇成了西洋之大合唱,声音之洪亮,感染力之强,不让西人。倘若当日有西洋记者能幸临此地,记录此举,一经见报,必开大清百姓歌曲大合唱之先河!
如此大声的合唱,把昏睡的马蔓丽吓个透醒,跳起来四下呆望,见说书的不再说书,听书的也不再听书,惊道:“什么情况?”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时间理会她。左看黄逦、金玉琳神情凝重地唱着,右看朱胜文等几个男孩子也神态肃穆地唱着,于是她也想学唱,无奈一不知曲,二不晓词,只得作罢,嘴里跟着瞎糊弄。
雷霁风本在一楼账房记帐,见外面无缘无故唱起《满江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羊毫搁在笔架山上,出来探个究竟。一问雷长凌,才知原委,轻哼一声,无奈地摇头,进房间继续记账。
一曲唱罢,贺雨濂仍觉不过瘾,正欲张口再唱,被眼尖的方宝生来了一通醒木敲击,并立刻接着前处说书给打断,便只得一个囫囵将词曲音符吞落肚中。抬头看时,见贺雨浓伸出大拇指称赞他,颇觉欣慰,还之以笑脸。于是这场合唱闹剧方才收场,众人又继续听书。
回到宿舍后,众人洗漱之后仍觉意犹未尽,齐刷刷地躺在铺上,在昏黄的老油灯下倾谈着。朱胜文问贺雨浓道:“你那堂哥还真是个人来疯呢!我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一场好端端的说书怎么就能给他弄成合唱的?”
丁得喜抢道:“那说明方先生讲得好!你们看那气氛给他撩拨得!不是这气氛好,他堂哥也搅不成事吧?”
罗如林奇道:“你在说什么啊?他怎么是搅事呢?那种气氛之下,谁不想豪放一曲?反正我是很喜欢他的个性,人来疯又有什么不好?”
贺雨浓点头称是,叹了口气,说道:“这样说也对。可是你们不知道,我那堂哥啊,家境和我家差不多,两家都不大会营生,仅仅算是有口饭吃罢了。我们两家在蒲圻贺氏一族中处于庶支微流,一向也不太受重视,但贺家私塾还是可以免费上,数千藏书也都可以尽览。他虽然天资聪颖,又比我下得数倍苦功,但在十八岁中秀才后连赴三次乡试正科和一次恩科均不第。这四次落第可能给自视甚高,希望通过十年寒窗苦读步入科举正途而完成修身、治国、平天下理想的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让他心中渐渐滋生出一些不平之愤。今年开年以后,他更变得牢骚满腹,行为放浪,既不愿准备下次乡试,又不愿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还整日介不着家,甚至流连妓房,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上次在鲍家贺宴之后,我也试图开解他,但他仍然执迷不悟。唉!各人的路还得自己走,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至于将来嘛……就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