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契约X华工X约定
突然，从外面兴冲冲地跑进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小伙子，大家定睛一看，正是去镇上找专门代写家信老先生的曾明顺。
他兴奋异常，上气不接下气地左看看，右看看，冲到桌前，提了茶壶寻了自己的茶杯就倒水一口气喝光，犹不解渴，便又喝了一杯。罗如林惊奇地看着他，不知所以，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被疯狗一路追回来了？”曾明顺轻啐了一口，笑骂道：“你才被疯狗追呢!你全家都被疯狗追!”罗如林也笑骂道：“你今天怎么了？不是被疯狗追，难道被疯女人追？逼你娶她？哈哈哈哈!”
曾明顺懒得和他废话，跑到铺前，从里到外，挨个把大家全部打起来，再搬了张板凳，坐在铺前中心位置，方才开腔说道：“你们猜猜今天我在镇上看到什么了？”大家本来就被罗、曾几个搅得没睡着，一听曾明顺的话顿时来了精神，都爬起来坐在铺前听他说。
丁得喜想想说道：“一只公狗追着一只母狗亲热？”
曾明顺直摇头道：“你个小色鬼，就只晓得这个。你呀，干脆回家叫你娘给你找个小媳妇，省得你成天瞎琢磨!”
罗如林笑道：“一定是看到有人打架了，这也不至于让你一路跑回家呀？”
曾明顺又摇头否决，说道：“不是，不是!”
蔡谐成轻声说道：“肯定是在路上拣到金子了，兴奋得跑回来亮宝羡慕我们。”
曾明顺再次摇头否决。朱胜文轻轻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说道：“你小子别卖关子，快说啊!”
曾明顺看关子卖得差不多了，便学起说书先生开讲之前，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有些喘气地讲道：“镇子里来了几个人，都是说外地口音，虽然很努力地给我们说官话，但说话大舌头，绕来绕去的，听也听不大明白。不过呢，好在他们还竖了块‘招工’的木板，上面写得倒是清楚明白。”
大家一听到“招工”二字，都来了精神，认真地听他说。曾明顺又得意起来，故意咳嗽一声，并不往下讲。大家一致看着曾二棱，曾二棱不明就里，瞅了瞅自己身上，又看了看他们。曾明顺又咳嗽了声，忍不住说了声：“水!”曾二棱方才晃然大悟，用曾明顺的杯子打了水递给他喝。
曾明顺喝了第三杯水，方才平复下来，继续说道：“那木板上面写的是招募壮实男丁，一半去美国的旧金山和澳洲的新金山采矿淘金，一半则下南洋去吕宋、婆罗洲、马六甲、爪哇开采锡矿、金矿、割橡胶及种植甘蔗制糖。有意向去的人同他们签订一份为期三年的生死契约，一旦签约，每人发五十块鹰洋安家费，垫付一路上的船费、伙食费，工食银优厚，包吃包住。但是，在无论运输途中还是干活期间，生病死亡，不与他们相关，也不负责返还尸骨。”
大家一听到“淘金”二字，眼中都闪出兴奋的亮光，对开采锡矿、割橡胶、种植甘蔗则不甚了了兴致索然。罗如林更是吞了口口水，竖起耳朵来听，听完后曾明顺道：“鹰洋是什么？五十块值多少两银子？”这些半大小伙子平日只知道玩耍，也没有多少人会关注到父母生活中使用的银元、银锭、碎银、铜钱这些货币，自然不知道鹰洋是些什么，更不知道两者的比值。
曾明顺摇头不知，朱胜文虽然平素里也喜欢收集些银元铜币，但比值却并不太清楚。蔡谐成站在众人身后，看现场一片肃静，方才淡淡说道：“鹰洋是美洲墨西哥国开采铸造的银币，因为其正面是一只展翅的雄鹰，所以俗称‘鹰洋’，以区别独立之前由西班牙国强占开采并铸造之双柱图案的‘本洋’。因其携带方便，银子的重量和成色统一，颇受国人欢迎，因而流通甚广。道光年间鹰洋就已经流入大清，洋人用来购买我大清的茶叶和瓷器等特产，贩回西洋售卖谋得暴利。五十块嘛，按市价，大约相当于三十五两银子，五万七千余文钱。”
大伙听了蔡谐成解释，深吸了口气，知道这是不少钱，颇为心动。丁得喜跃跃欲试，激动中却又突然黯然静默片刻，闷闷不乐地问了句：“那样的话，不是要好多年都不能见公婆爹娘兄弟姐妹？万一埋骨异乡，不能归葬祖坟，连投胎都投不了!”
大家本来已经心驰神往，听他这么一说，快按纳不住的心也慢慢冰冷下来。谁没有公婆爹娘兄弟姐妹？山高水长，远涉重洋，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多年后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多年后自己的亲人等不到自己归来究竟是怎样的痛不欲生。于是大伙都陷入一片沉思一片死寂之中。蔡谐成反正对这个也没什么兴趣，象看花鼓般看着这出热闹戏。
曾明顺看了下这个，看了下那个，面带鄙夷地喊道：“好男儿志在四方!瞧瞧你们这些人，婆婆妈妈的，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不就是条烂命吗？至于搞得这样伤春悲秋凄凄惨惨戚戚的!”大家被他这一狮子吼，纷纷惊醒，都抬起头来，想听听他的高见。
曾明顺也来了神，撸起袖子说道：“态度决定一切!运气好坏都是自己嘴巴说出来的，知道吗？如果凡事往坏的想，那神佛也无法保佑，运气自然也好不了；反之，如果充满信心地去认真行事，认准一个方向，置之死地而后生，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使过程中会有失败，也能从中检讨得失，寻到柳暗花明之机。倘若有人下了南洋真的赚了大钱，衣锦还乡，岂不比平平淡淡苟活赖生一辈子的你我强得多？到那时候，还不为你，你，还有你，所羡慕嫉妒眼红？说实在话，首先要洒一分耕耘，才能有一分回报，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至少，眼下多了一条出人头地的道不是？”
一时间，大家竟然有种错觉，曾明顺周身金光四射，腾云驾雾，惊为天人，均楞怔当场。蔡谐成也被他的一番激情四射的演说所打动，由衷地赞许，微笑着鼓起掌来，连声喝“彩”，大伙方才回过神，使劲地拍着巴掌叫好。曾明顺也颇为满意自己的表现，潇洒地往后一甩辫子，笑呵呵向各位拱手回礼。
朱胜文不无担忧地问曾明顺道：“那些招工的人是什么来头？靠不靠得住？”
曾明顺摆手道：“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一来，我打听到他们是总部在FJ厦门一家叫德记，又叫大德洋行的雇员，洋行的大班(粤语，指CEO级的职业经理人、高管)叫什么德滴(JamesTait，荷兰人)，身兼西班牙、葡萄牙、荷兰三国驻厦门领事；而洋行则隶属于一家很大很大规模，叫什么英国东印度公司。公司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说不大清楚，反正是大有来头，应该不假。二来，他们不是会先付给家属三十五两银子的嘛，真金白银总归不假吧？说得不好听些，他们要是招女孩子可能别有用心，指不定往什么怡红院丽春院里送，可我们都是些光棍条，除了卖卖力气之外，还能骗我们什么啊？”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丁得喜又问道：“那他们都招多大年龄的男丁？象我们这种十五六岁尚未成人身板还不结实个儿也不高的行吗？”
听到这个问题，曾明顺黯然神伤，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唉!他们要求要十八岁以上的成年男丁，而且要壮实能干活，身子不能太矮，我们都不合要求。”
现场一片嘘声，大伙纷纷责怪他道：“那你说那么带劲做什么？逗我们玩啊!”说完准备散去，曾明顺拦住大家伙，肃然敛容道：“哎，哎，哎，别走啊!你们难道都忘了那件很重要的事吗？曾总办不是说过，我们要进行三年的训练，以我推算，相信三年后茶行将会安排一个筛选过程，以去芜存菁。之后，也许有人会留用管工管理工人，颐指气使，薪酬优厚，今后的日子一片坦途，升迁管事一职也非难事，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也许有人会留用工人，忍受日晒雨淋火烤蒸烫烟熏机器咶噪工伤事故，白天黑夜苦干，工食却微薄可怜，还要对管工管事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前途晦暗惨淡，大多数人也只能糊里糊涂混完时光了却残生；当然，也许，有人还有可能会直接出局，离开‘长和川’，去其他茶厂甚至到别的行业另寻出路，看遍人情冷暖，阅尽人世沧桑。哼哼，难道你们真的要等到那一天，山穷水尽被逼无奈了才会去四处求爹爹告奶奶，拾一份扔在地上还踏上一脚的嗟来之食吗？”
大家闻之均为之动容，震惊之余，都对曾明顺的未雨绸缪为之钦佩。连一直对应募契约华工这事兴致不高的蔡谐CD深受感染，对他这番言论欣赏之至，从后面走上前，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三年之后，如果已经年满十八岁的我们之中有些人对自己的待遇不满意或者不满足，那么就相约一起，同去应募契约华工，同下南洋或美洲，同吃同住，同挖金矿，同种甘蔗，同饮一瓢水，同吃一箪食，同甘共苦，同生共死!顺子，你是这个意思吗？”
曾明顺坚定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心中无比开心，终于有人能够理解他的一番心意!他伸出右掌向前，兴奋地期待着。蔡谐成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也伸出右掌，迎着飘入的春风，重重地击在他的右掌上，久久不愿分开，激动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大家也既快乐又兴奋地一一来和曾明顺击掌，然后又一一相互击掌，无论是早来的还是新到的。屋内的空气中飘散着男人的欢声笑语，弥漫着男人的豪情和阳刚，挥洒着男人间的友情和欣赏，坚守着男人间心内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