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春天来的特别早。护城河里，流冰在嘎嘎作响。车轮碾过融雪的道路，溅起潮湿的泥泞。
我还没从冰雪的严寒中苏醒，大脑里一片混沌。
再过三个月就是高考。
屋檐上的冰凌一天天变短，落下晶莹的泪珠。过年时贴的窗花被浸湿了。
父母开始背着我悄悄讨论给我动手术的问题——要在我的头颅上动一刀，我脑子不好使，数学题目总也做不对，按父亲的说法，“要劈开头盖骨，往猪脑子里塞点知识”。他不知道，做数学题其实根本不用什么知识。
父亲是认真的。他真心希望大脑手术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是母亲不放心，一想到手术的危险，她就忍不住淌下难过的泪。他们相持不下，无数次在寂静的午夜做毫无结果的争论。最后父亲胜利了，他说服了我的母亲。
这件事他们是想瞒着我的，什么消息都不透露。关于手术，我只知道两点：
一，要在脑袋上动刀，可能有危险。
二，开完刀后脑子变得灵活，数学题目做的出。
二零零六年，全国共计一亿壹千零五十万人参加高考。
在高考的洪流中，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三月初的市统考考我总分排在第三万六千八百二十三名。年级组副组长猪老师推算了一下，我的成绩要放到全国，排名至少也得在四百三十七万九千九百二十五名之后，真是个糟糕的分数。猪老师教学经验丰富，每次推算都极为准确，学生很敬佩她。
按照这个成绩来看，我高考上一本基本无望了。拿到月考成绩单，我母亲坐在床上哭了整整一个星期。父亲痛苦地连抽了二十多条烟，头发白了一大片。我知道，我对不起他们，我心里也很难过，难过极了……
倘若真的上不了一本，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从十二年前就开始准备高考，一路走来，饱尝辛酸，什么样的苦没吃过！谁想到结果竟会是这样……
上了高中以后，我成绩一直不好。不是不用功，拼了命了，使了劲了，就是上不去。一个字：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发觉我笨了：算术题做不过人家，打架打不过人家，吃饭吃不过人家……低能！初中和高中一共换了七个数学老师，个个都当着全班学生的面骂我是头蠢驴。蠢驴就蠢驴吧，但现在蠢驴要高考了，怎么办呢？
有些人平时读书读不好，都是因为不用功，一点心思也没往那上面放，等到了高三，要考大学了，一拼命，成绩像火箭一样往上窜。我的情况正好相反，我一直在搏命，每天凌晨三点才睡，三点半就起，像头牛一样拼死干，一刻也不停，连睡觉做梦都在画函数图象……没用！从高一到高三，每次月考我都稳定地排在年级一千三百九十五名到一千四百零五名之间，中游偏下。每次成绩单发回家，母亲都会哭得休克过去，直到为她接上家里常备的氧气瓶才缓缓苏醒过来，呜咽着喃喃地说：“……出路在哪里……出路在哪里……”看着母亲这个样子，我的心会一下子被揪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与其考不上好大学将来捡破烂，不如拿根绳子上吊，一了百了，早点投胎来世继续考……我们家隔壁的马大婶就是这样想的，她女儿英语老也考不及格，大婶绝望了，说：“够了，别再现世丢人了……”，然后用敌敌畏煮了一锅鸡汤，全家一块儿喝了……
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父亲不允许。我父亲曾经是个军人，在战场上中过弹，负过伤，最看不起懦弱的行为。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他随部队一直打到了河内。父亲说：当年面对万恶的侵略者我们都从来没有怕过，小小的高考，你竟想退缩了吗？
所有中国人都知道，高考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考上了，前程似锦；考不上，捡垃圾去！父母为了提高我的成绩，真是费尽了心思！从高一到高三，家教走马灯一样换了三百三十多个，考试分数基本没动。父母对我是恨铁不成钢！没办法，数学老师说了，不是不努力，有的人天生就笨，没办法。我就属于笨得离奇的。（要知道自己是聪明人还是笨蛋，唯一的方法是通过数学考试卷来测试）
从高一开始我们就被动员准备高考，就和我们初一就开始准备中考一样。每个月会有一次包含各项科目的测试，叫月考；每一周要有语数外三门的测试，叫周考。考完后卷子连同《告家长书》（上面写着分数，年级综合排名以及推算得出的全市排名和全国排名）一起发下来，让家长签字。
我每次都拿给母亲签名。母亲手里拿着成绩单，看着看着，眼泪就“噗嗵噗嗵”掉下来了，签名的时候，她的手是颤抖的……我的心里特别难受……我母亲是个勤劳，善良，朴实的劳动妇女，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光和热，但很少有人知道，上班对她来说是一种怎样的精神折磨！她在同事面前抬不起头，因为她同事的儿子女儿要么已经考上了清华北大，要么是准备要考复旦交大，而我……我的成绩很差，是的……非常差！
我分数排名大约稳定在一千四百名左右。一个年级有多少人呢？三千个。一共三十个班级，每班一百人，其中有三分之一都是来复读的。按老师的话来说，同学间的差距还是相当大的。例如，坐在我旁边的是个年级排名第二十的家伙，名叫王复旦——这个名字是高一时改的，算命先生对他说，想考重点大学，就要把名字改成大学的名字，意思是为了高考成功，一定要把命豁出去，“人考合一”方能得正果。还有，坐在我后面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年级成绩排名第三十二，他一年四季永远穿着相同的一件衣服，也不洗也不换，冬天不觉得冷，夏天也不觉得热，三年来，不见他吃过一顿饭，说过一句闲话，只是坐在桌子前不停地做题目，一本，两本，三本……就像机器人一样，有时我可以突然听见，他在伸手拿什么东西或者站起来的时候，全身关节发出“咔咔”的金属声，就好像他真的是个机器人！难怪他想将来搞机械，想进名牌大学机械系……他名叫李交大——他父亲给起的好名字，父亲一辈子就喜欢理工科，喜欢看不懂的符号，喜欢背公式，进SH交大是他一辈子的梦想，可惜他自己是个半文盲，只能寄希望于孩子身上。孩子还没出生，名字就已经定好了，他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到处都是优秀的人才！当然，也有不是人才的……嗯，我指的并不是像我一样，成绩不好的，相反，以高考的衡量标准来看，他们是绝对的精英……只是……很难解释，简而言之，他们不是人——没什么可惊奇的，高三的教室是一个探索不尽的大世界，就像深深的大海，充满了未知的奇迹。
一只栗色的猫，从三年前开始喜欢趴在我们教室窗户外的树上晒太阳。猫嘛，就是喜欢懒洋洋地躺下来，挠挠肚子，咪着眼睛打一会儿盹儿……但渐渐的，渐渐的……奇迹！有一天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极难的题，所有人都被难住了，鸦鹊无声！数学老师得意洋洋，开始倚在讲台上惬意地抖动他干瘦的长腿。自然，难题才能体现出老师的价值嘛……
可是突然……
“喵呜——答案是三分之根号三！”
所有人惊奇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树上，一只猫在拼命用爪子挠窗玻璃。
“谁报的答案？再报一遍！”老师厉声问。
“喵呜——喵呜！三分之根号三！”
正确答案！这么难的题目都解出来了，真是高考状元的料！于是老师打开窗户，一把把猫抓了进来。
吃午饭的时候，猫被按在了年级组长的办公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蒋老头子暴跳如雷，“为什么把野猫扔进来？”
“蒋老师，这是一只会说话的猫，嗯……还会……解数学题。”
蒋老头子用手扶了扶茶色眼镜，说：“试试看！！”
两张月考考卷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猫的面前。“喵呜！”猫用爪子麻利地夹起笔，“刷刷”写起来。半小时候交卷了。
一百四十八分!!近乎完美的答卷！要不是满身的跳蚤折磨得猫不停上窜下跳的话，甚至还有可能得满分！！
蒋老头子年级组长看着考卷，眼睛里放出激动的光。
“猫同学，你作为一只猫，能交出这样的答卷真是奇迹！我可以说，连年级最好的学生都不一定能考到这个分数。”
“喵呜……我在学校里游荡三年了，每天上数学课时，我都先爬上树，然后在树枝上趴着，透过玻璃窗听教师里的老师将题，三年了，题都会做了……”
“那么，猫同学，”年级组长茶色的眼镜闪了一下，“对于前途你有什么打算呢？”
“喵呜——！您指的是……”
“你愿意继续当一只野猫，过你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呢，还是通过不懈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喵呜……可我只是一只猫……”
“是的，但是你要知道，高考之门向所有考生打开，不管考生是不是人。我以为，按照你的数学水平来看，北大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我该怎样做呢？”
“只要你愿意，我们马上给你注册学籍，你去参加高考，考上北大，将来当个白领，同时嘛，也提高我们学校的一本升学率。”
“喵呜！太好了！我要留下来！我要高考！！”……
于是，猫就成了班级的一员。
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高考改变命运——这句话不是说着玩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