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俏冰到了萧逸楠的出租房——H大教职工家属楼里一套5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才知道他平日里从来不让系里的人来家做客的真正原因了。
钥匙捅进了锁眼里,就是半天扭不开,两个人左捅右捅脸红脖子粗半天才打开,关门时就差点夹到了林俏冰的手。萧逸楠尴尬地笑笑,“门坏了好久了,一直没时间修。”
这是一间水泥墙面木板地面的客厅,墙壁上为铺电线而抹上的斑驳的洋灰印就勉强算作装饰了。进屋不用换鞋,因为萧逸楠说拖鞋还不如他们从外面穿进来的鞋干净呢。屋里没有电视,没有茶几,更加没有茶杯,只有两个不大的木椅,上面摆着穿脏的袜子和秋衣秋裤,根本没法坐。整间房子唯一看得下去的就是,整整两堵墙的书籍,全用老式的竹帘和青纱笼罩上,里面的书虽然不新,可都一尘不染,跟整座房间的格调完全不一样。
萧逸楠的脸色更尴尬了,“我去给你倒水。”
“不用了,我扶你去卧室。”林俏冰把他扶进卧室,把满床的脏衣服臭袜子卷成一团扔到了桌子上,就扶着他躺下了。“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喝。”
“不用了我家没热水……”真遗憾,他的声音已经被走进厨房时林俏冰发出的惊呼声掩盖了。
堆成了小山的旧报纸和写坏了的纸头,落了厚厚的灰的灶台,脏碗里的剩菜变成了烂菜糊,水池上里满是红红的水锈和麻脸般的水渍,窗户已经不需要挂窗帘,根本就看不见外面。
林俏冰像打开厨房的另一个门透透气,但是打不开,原来已经被泥垢封死了。
她想到卫生间里找一拖把来擦擦地,但是卫生间没有灯,地面上还全是水,害得她差点滑倒。
她想找一块抹布来打扫卫生,但是根本找不到。
她长长得喘了一口气,对萧逸楠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记得给我开门啊。”
这个没有课的下午是林俏冰一生中最辛苦的一个下午兼晚上。先是把萧逸楠所有不要的废书报破衣服烂裤子打成捆卖给收废品的,然后用这笔钱买来拖把和各种洁具以及各种生活用品,接着打电话请修理工来把家中的电灯和各种家具都修理一遍,再就是繁重的大扫除,光是全屋的窗户和地面她就擦了一个下午,因为萧逸楠说:“地是大年初一擦的,窗户从搬进来就没擦过。”然后他还很欠拍地问:“房间为什么要经常收拾啊,天天收拾,不累吗?”
林俏冰头也不抬地边晾洗好的衣服边回答他,“就和饭要天天吃一个道理。”
“哦。”萧逸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捧着手上那半个西瓜用勺子舀着大啖不止,“这个西瓜可真甜,没想到秋天还能吃到这么甜的西瓜。”
“瓜皮别扔,我还用大作用呢。”
林俏冰的大作用就是用瓜皮当锅在里面放上排骨红枣莲子枸杞花生来煲老火汤,然后把汤盛到刚买来的白瓷碗里端到萧逸楠面前,“快趁热喝吧。”
萧逸楠愣愣地看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家,看着女孩那汗水淋漓却更加光彩照人的脸,看着手里这碗芳香扑鼻的汤,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多少年了,他一直在做一个演员,一个用生命在演戏的演员,一个戴着面具示人的“套中人”,即使再累都要继续下去永不能停。久而久之,心还在,就任其麻木,从不奢望温暖和真心。可没想到,能给他温暖的,却是这个女孩!
晚上七点多,林俏冰回到了家,她很累,累到以为自己会倒在枕头上就睡着,会累病,可实际上却没有。她很快乐,神经上很亢奋,洗完澡躺在床上还总是能想起萧逸楠,想起他那么大的个子却一脸尴尬地朝她笑,想起他坐在床上没心没肺地吃西瓜的样子,想起他一脸喝了五大碗汤鼻尖上都是汗……她就捂着被子笑个不停,边笑边想,“他还想给我钱,其实光是卖他的那堆废品钱就花不完。他的拖鞋都旧了,明天该买双新的。他还需要浴巾和睡衣……改天一定要拽他去街上转转……”
想归想,林俏冰打死也不敢拽萧逸楠上街逛逛,她只敢在微信里嘱咐他药油和香皂放在哪个抽屉里了,卫生最起码要一周搞一次,衣架的脚座有些松,一定要记得修,要不会砸到自己。
她只敢在偶尔萧逸楠替于教授给他们上课时细心聆听他的讲义,对着他会心地微笑;只敢在课下去图书馆里翻看《希波克拉底文集》和《荷马史诗》,将自己不明白的问题记在笔记本上,然后去办公室请教他;只敢给他看自己写好的关于中国古代官制和礼仪的论文,然后管他借阅书籍,并在看完了以后把那些书页卷角的地方整理平整,然后把每一本都包好书皮,并在书脊的地方用娟秀的正楷写上书名;只敢在看他因为天气干燥嘴角起皮趁给他还书的时候往他的抽屉里悄悄放一包菊花茶。
敢提出“上街逛逛”的是历史系最近风头最近的刘洪。作为历史系学生中的“第一人”的他那天下午以巡视卫生为由来到大一世界史班教室,看见里面只有林俏冰一个人,就拿出一封信对她说:“俏冰,陪哥哥去趟邮局好吗,我想去寄信。”说完还把那粉红色信封的信朝她面前推了推。
林俏冰摇摇头刚想拒绝,就看见门被打开,张紫瑶一伙人前呼后拥地进来了,人人手里都提着一大袋女性用品,看见刘洪就赶紧把袋子拿到身后,一脸笑容地跟他打招呼:“刘哥来了。”
刘洪一看见张紫瑶就立刻凑了过去,“买的什么啊,给哥哥看看行吗?”
齐蕊蕊高声尖叫:“不要嘛,刘哥最坏了。不给你看!”
“好好好,刘哥坏!你们谁陪我寄信,我就请谁吃火锅好不好?”
“好好!我去!”“我去!”“我也要去!”“还有我……”
女孩们的燕语莺声瞬间把刘洪湮没在幸福的浪花中,他在一大群红金翠袖的簇拥中走远了,真的走远了。
中秋节到了,这是一个中国人传统的团圆佳节,是个幸福人最幸福而不幸的人倍感不幸的日子。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她唯有和自己的影子相依相伴。
哎,不想回家,回家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待在教室里看书,最起码能感受到点人气。林俏冰拿出了《资治通鉴》,也许我们真的不该抱怨,毕竟已经幸福多了。有的时候,过度地放任情感也是一种矫情。
似一道雷霆巨响,门突然被凶狠地撞开,然后重重地关上。这开合间的力气让棚顶的灯绳如风中的秋千般摇摇欲坠,这巨大的声音几乎震破一颗脆弱的心脏。
是刘洪!只见他标志性的油光可鉴的背头已经变成了深秋季节里连天无意的衰草,眼镜已经歪了,左镜片的还碎了一小块。浆洗得笔挺的白衬衫衣领犹巍峨,但右边的袖子已经撕裂了一大半,像一条断了的手臂委屈万状地耷拉着,诉说着自己这飞来的横祸。
刘洪关上门后气还没喘匀,门就被重重地踹了好几脚。“刘洪你给我滚出来!刘洪你王八蛋你不是个人,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的短命鬼!”娇柔清脆的女声配上粗俗不堪的叫骂,倒不失为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刘洪扯过几张桌子堵住门,然后也旁若无人地骂:“我可告诉你,好男不跟女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我也不知道那条信息是谁发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给我留言。我能让你看见就说明我心里没鬼。你可别没完没了!我要是发火你也吃不了兜着走!”内容虽然底气十足,可看他的眼神和语气,却明显带着三分心虚五分求饶七分息事宁人。
“好!你不出来是吧!你看我怎么治你!”门外突然没声了,可却从门缝里冒出丝丝烟气。林俏冰意识到了,原来门外的女生烧着了什么东西!
“刘师哥,你快叫外面的师姐不要烧东西了!一旦引起火灾可不是闹着玩的!”林俏冰急了,一面压低声音劝刘洪,一面在用观察着教室另一侧的窗外。
“俏冰啊,你不是不知道你嫂子那脾气,她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我也没办法,我能劝得住至于这副模样躲到你们班里来吗?”
“可是也不能由着她放火啊,万一惊动了主任怎么办?”
刘洪这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他打开靠走廊墙壁上的玻璃窗,把脑袋伸出去,“丁娜你来,我跟你说那条留言是怎么回事……”没等话音落,丁娜掏出包里的花露水对准刘洪那方方正正的脸上像小孩子涂鸦一样一顿狂喷,喷得他捂着脸大叫:“哎呀你谋杀亲夫啊!最毒妇人心……”
林俏冰忙凑过来,“师哥你眼睛怎么样,要不要洗洗……”她也把脸伸了出去,“师姐,有话好好说嘛,要不,我先出去,你们单独聊聊……”没等说完刘洪立刻跳起来,“不行,别开门,你在这还好,你走了她非宰了我不可!”
“哼!刘胖子你可真有出息!”丁娜粉嫩若桃花的脸上升起了一股鄙夷之色,“你还打算躲到人家裙子底下藏一辈子吗?”
林俏冰的脸一下子红了,羞愤之情令她难以自抑,但她向来不会与人争论拌嘴,更不会吵架骂街,只得坐下静观其变。
“喂,你怎么这么霸道,你打算焚书坑儒是不是?”刘洪憋得脸成了猪肝色,捂着肚子在教室里乱转。
“就,就焚你,就坑你!”丁娜毫不示弱,得意地斜着眼睛看眼前的一切,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睥睨着跪在脚下的战俘。
“哎,丁娜,你在这里呀。主任正找你呢。”萧逸楠的声音在此时完全可以抵得上救苦救难的佛语纶音。“主任正在讨论预备党员转正的事,叫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惨啦惨啦!主任等很久了吧,肯定会发火。那我得赶紧去,去晚了肯定挨骂了……”丁娜一下子从女战神变成了手忙脚乱的小女佣,边呵斥着刘洪“等我回来再收拾你”,边三步并两步地跑远了。
“天哪可吓死我了!”刘洪一开门才发现,原来那丝丝烟气就是一小段被熄灭的蜡烛!他好气又好笑地撇了撇嘴,又无奈地瞅了瞅萧逸楠,“谢谢了萧学长,改天请你吃饭。俏冰也一起来啊,咱俩可以说是一对难友,共患难的交情可谁都比不了啊。”说完也讪笑着走远了。
萧逸楠懒懒地瞥了一眼刘洪消失时那略显臃肿的背影,然后对林俏冰笑笑,“帮我一个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