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风帝国,蓝铃镇,山谷。
当钟声响起第三遍的时候,蓝铃的人们就开始涌向峡谷,准备又一度的新年祭祀了。
洁白的雪花把这个极东的小镇覆盖得严严实实,天空中红蓝两轮圆月散发出比平时更加温和明亮的光芒。在燃风帝国,东方的蓝月被称作缪奥罗斯(Muorose),是帝国神话的光明与希望之神,而位于西方的红月萨卡兰(Sacalam)则象征着苦难与毁灭。两轮明月在大陆的空中轮回更替了千年,无数强大的国度便在此间诞生与灭亡,宛如这上古两位神祇斗争的现实映照。
此刻,代表着和平美好的蓝月正高悬于夜空,而痛苦与毁灭的红月静静浮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所以燃风人把这一天记为帝国新年的开始,以此祈求能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得到安稳美满的生活。
而新年祭祀则是蓝铃镇流传已久的习俗。按照惯例,手持新鲜树枝(采自圣山顶的一棵古树)的巫女会将圣湖里取来的水撒到参与祭祀的每一个人头顶,众人再面对着东方的圣山齐唱赞歌,之后在歌舞里共同迎接新年里的第一轮朝阳。
主持今年这场祭祀的巫女正站在祭坛之上,缀有十二色圣石的华美法袍使她注定成为这场仪式中独一无二的焦点。披肩的黑色长发被束成整齐的十二股发辫,与法袍上的圣石相对应地系上了不同颜色的丝带。她的肌肤如同水晶雕琢一般细腻精致,恰到好处的五官和略微上扬的眉角更使她拥有了使世界为之倾倒的魅力。
她是那么的美丽与神秘,以至于几乎在场的每个人都畏惧于她的气场,而没有注意到她眼含的愁苦......或者是悲伤。
“要开始了......吗。”她心里想。而在场却无人知晓她此时此刻内心的挣扎。
巫女身旁的八个侍从俨然伫立,面无表情,在钟声与人群的喧哗中宛如整齐排列在祭坛上的石像。
而祭坛下的“人”其实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是大陆所谓的人类。无数兽面人身的亚人种族也参与了这场声势浩大的仪式,正兴奋地同自己周围的人交谈着。
祭坛的钟声响毕,已经是午夜。巫女轻轻把手中的树枝举过头顶,嘈杂的人群便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注视着台上的巫女和她身边的侍从,等待着下一刻的来临。
深吸一口气,她掩盖住了脸上的愁容,进行起了例来的祷告。
“经历过苦难和幸福,欢乐与悲伤的人们!今晚,在伟大的诸神注视之下,我们迎来了这一个神圣的时刻。”她轻轻地开口道,声音轻柔细腻,深处却有一种不可撼动的庄严。
当她开始吟诵这祷词的时候,台下众人皆虔诚地低头默思,整个峡谷顿时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回响。
“或许在旧的岁月里,我们曾感受过离别、伤痛、背叛和仇恨,亦或许是相聚、幸运、真情与宽恕。但我们不能因此而怨罪这个世界,以及凌驾于伟大众神之上的,命运。”
一只东方特有的飞雕从峡谷顶上飞过,划过当空的蓝月,一声唿哨。
“背叛与仇恨,真是讽刺啊。”她想。
“我们要相信,得到的终究会失去,缺失的终究会有所补偿。命运是人间最正义和无私的公平。”
——
台下。
一个白发的男子正默无声息地注视着台上的众人——或许只是那位巫女,没有丝毫表情。
“喂,那个,你相信么,每年都是这些话。”旁边的一个牛头壮汉捅了捅他的小臂,低声说。
“......什么?”男子侧身,用一双亮红色的眼睛困惑地看着牛头人。
“我说这些祷词啊,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我从来不觉得它有任何意义。”
“......或许吧。”男子移走了目光,又看向台上正在吟诵的巫女。
“毕竟命运这玩意儿,太过虚无了。”牛头人不顾地自言自语,“喂,看你的眼睛,应该是羽族的?果然他们说羽族的人都很美是真的......啧啧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白发男子没有回头,用一种冷漠的,或许是观察尸体的眼神回应他:“......无名。”
“别生气啊,不就是问问吗......“牛头人大咧咧道。
男子没有回答,依旧望着台上。
——
“......因此,我们不会抱怨,不会悔恨,直到伟大的死亡之日......”
——
天空中的蓝月已经往南方倾斜,而祭坛下的人群依旧聚精会神地听着。
“今晚的月色有点奇怪。”
说话的依旧是牛头男子,他望向天空,满脸疑惑。
“以前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看不见萨卡兰了。”
听到这句话,一直沉默的白发男也抬起头,看到本应沉于北方的红月竟然有向天空中心移动的趋势。红色的月光把世界染得如同浸泡过鲜血。而祭坛下的人们却因为太过专注而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变化。
“......终于要来了么......”
他神色复杂地再次望向台上的巫女,低声轻叹。
——
“......希望也是命运,毁灭也是命运。我们如是挣扎,如是生存......”
天空中盘旋的雕已经不知何时飞向远方。
——
随着红月在天空中越升越高,终于有许多人也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情景,但无人能度测这预示着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祭坛的巫女在祷告中,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啊!”
台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快看那边!”
众人困惑地想找到那人所指示的方向,然而为时已晚。
从人群北面的山崖顶端突然跳下十几个身着黑甲的神秘人,速度之快骇人听闻。当第一个发声的那人话音刚落,一道蓝色的刀光已经从他的颈上闪过,喷溅了一地的鲜血。
然而还没有人意识到这意味这什么,都呆呆的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祷告的声音依旧回响在山谷里。
黑甲人已经进入了人群之中,大肆收割着周围的生命,这时突然有一个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众人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疯狂地向祭坛方向奔去。
他们却不知道,本可以成为他们庇护所的祭坛早已人去楼空,就在他们茫然的瞬间,巫女和一众侍从便悄然离开。
此情之下,黑甲人的袭击变成了单方面的虐杀,不出片刻,台下的土地已经被尸体的鲜血染得通红,和天上的红月互相映衬。
原本热闹的新年祭祀,顷刻间宛如人间地狱。
——
“......因此,我们唯有前行,永不后退,方能到达生的彼岸,死的庇所.......”没有被诵完的祷词在山谷里回荡了一会儿,又缓缓在半空消逝了。
——
刽子手的屠刀不断挥舞,地上的尸体堆积了厚实的几层,恐惧的尖叫也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小。
“六百四十七人,清除。”一个黑甲人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祭坛上的白发男子报告。
那个牛头人的尸体正躺在祭坛正下方,或许他是看到了什么,临死前露出一副极度恐慌和震惊的神情。
“不......还差……四个......”
白发男子轻声道,天空中的红月已然到达苍穹的正空。
——
山谷外。
“我们真的要放弃其他人么?”说话的是先前站在祭台上的一个侍卫。
他们和那位巫女正乘在一只龙首马蹄的巨型生物背上,向远方疾驰而去。
她的华装已经褪下,怀里不知何时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也许是睡梦中有什么开心的事,它露出憨憨的笑容。
她静静注视着它,脸上却是勉强的苦笑。
“我和‘那位’已经约定好了,这是他能接受的最高要求。”她低声说,“你要知道,没有力量,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她轻轻抚着婴儿的脸颊。
“当然也……什么都不能拯救呢……”
侍从不说话,低着头,握紧了发汗的双手。
“只是,希望这孩子以后不要陷入我们的因果中去。”
“简简单单地活着……就好。”
红月映衬下的森林和山谷,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巫女手中的婴儿交到身边一个人手里,独自在马背上站立起来,望向身后的远方。
山谷里渐渐冒出火光,把血红的天幕染成一种诡谲的颜色,那支曾盘旋在山谷上空的巨雕此刻正在火光照耀的天幕中飞翔,宛如死神狰狞的舞蹈。
“你们知道,我平生也算不上什么善人……从我手中流过的鲜血未必比他们少……背叛对我来说亦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这一次,我感到了内疚。”她说,“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责和……身不由己的恐惧。”
侍从们都沉默不语,不知是对她话的肯定还是否定。
“或许……这就是我这生注定的……命运吧。”
——
帝国皇宫,观星台前。
大祭司把手放下星盘上,注视着自己指间游走的细微蓝色光芒。
他浑身披裹着宽大的黑色的袍子,所以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他的年龄以及相貌。
或许他很年轻,年轻到完全不能胜任帝国祭司这个职位,也或许他已经很老很老,经历过比这所宫廷古城更加久远的岁月。然而帝国所有人都会相信答案是后者。毕竟,在这个超过五百年历史的帝国诞生之初,这位伟大的大祭司就和观星台一起存在着了。
天空中的红月太过明亮,所以星盘上的蓝光显得十分柔弱,似乎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然而大祭司在这样微弱的信息中也看清楚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低声轻叹,望向遥远的极东之地,那个唯一没有星光的地方。
——
几道剑光闪过,巫女的身边倒下了八具尸体。
那头坐骑的龙头从空中飞过的时候,几滴鲜血溅到了她洁白的裙上。
甚至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出剑的黑甲人就已经开始把剑收回鞘中了。巫女静静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前方的白发男子,没有丝毫惊讶和恐慌的神情,似是早已料到了如今的情况。
“他们……呢?”她问,手中依旧抱着熟睡的婴儿。
“……都去了。”白发男子依旧是刚才冷漠的表情。
她叹息了一声,望着他:“早该料到,终究是瞒不过你。那么……你现在是来赶尽杀绝的?”
“吾既然有言在先,自然不会做出背约之事,不过……”他径直地盯着巫女的眼睛,“此举只为提醒你,不要让它回去。”
顿了顿,他又说:“它不应该属于那个地方。”
巫女似乎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的笑话,轻蔑地笑了一声,道:“你以为经历过这些之后我还会对那个地方有一丝眷恋?知道吗,我现在只为自己出身于那里而感到恶心。”
“但是……他……还是希望你能回去……”男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一阵无言。
“这话,其实是你想说的吧。”
“……对不起。”
听到这话,女子又轻蔑的低笑了几声。“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吗?一是身不由己,二是懦夫。”然后她注视着男子,说:“可笑我居然还曾以为你会成为能独挡一面的人物,现在算是看清楚你了!”
“……其间的缘由,你不会明白……永远不会。”男子似是很痛苦,避开了她的目光。
“放心……”巫女埋下头,“我也永远……”
然后一道蓝色光芒突然出现在男子的面前,那是一块尖锐的冰锥,所有的黑甲人都没能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做出反应,等到先前出剑的那人刚把剑拔出来,冰锥已经狠狠地刺进了男子的左臂,他发出一声闷哼。
“……不想明白。”
发出这声音的巫女已经带着婴儿向森林远处逃去,一众黑甲人刚要起身追赶,却被男子拦住了。
“这是吾答应过她的,让她们走吧。”
“况且……我还欠她许多东西。”
山谷中的巨雕不知何时已经飞到了这群人的上空,盘旋着。
红月依旧冷漠地在天空中注视着,这个血色的黑夜显得更加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