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桂月初,花飘香,正是不寒不暖游玩日。
庄翟从前是没有在田垄间散步的习惯,自从小鬼头闯进他的生活之后,才被迫养成的。
水间插稻的女子,梯田里耕地的男子,暮色舒卷十分停在水稻边的水牛,庄翟觉得无趣的事,柳晋却觉得更有趣味,遮掩不住孩子般的好奇。
安步当车,行了一段距离,柳晋心中还是对三姑娘说的那一席话难以释怀,欲言又止,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想问什么?庄翟先开口。
那孩子不是能藏得住心思的人。
像是鼓足勇气般,柳晋断断续续地问庄翟:“阿叔,我…我…早就想问你了。你这几日回来的很晚,是与宵小之徒作伙吗?”
繁华去处,心神不定,但凡是个人,总难免会惹出什么是非来。
柳晋见庄翟不做声,便以为他的所作所为真的被他看破一样,所以轻声细语地继续说:“阿叔何必要羡慕荣华富贵与锦衣玉食?这些到底是虚浮靠不住的,极而言之,万一被官府捉了去,哪里还有做人的颜面?”透明干净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与规劝的意思。
庄翟张大了眼诧异地看着他,因为小鬼头的想法过于奇突,使他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忍俊不禁,他轻拍柳晋的脑袋:“阿叔跟你保证,没有做坏事。”
柳晋颊上起了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松散的黄土地,如同怕羞似的说:“哦,我以为,你是为了那百来贯钱钞去做什么铤而走险的事……哦,是…我误会你了。”
庄翟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情,不禁再次感叹,这要是个姑娘,这么单纯细腻,还不得让人抢着要?
柳晋继续问:“阿叔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听三姑娘说你以前是个江湖术士,是吗?”
“江湖术士?也差不多吧,阿叔以前是个捉妖师。”
“就是书里写的既能呼风唤雨,又能驾雾腾云,还能斩妖除魔、伸张正义的大英雄?”
一叠连声的赞叹,庄翟闻言,不禁扑哧一笑:“那是书里写的。其实妖魔鬼怪也不全是蛇蝎心肠,也有向善的,万物皆有灵性,虽是鬼怪,但说到底都是有情的,有的还对人世有放不下的,或有未了的心愿却不知道找谁帮忙。”
“散了红尘,心生眷恋……所以阿叔并非捉妖,而是助妖?”柳晋的声音很轻,这样的习惯早已渗入到他的骨子里,他也并非不苟言笑那般刻板,但凡是喜怒哀乐不全表露于色,对清规戒律已经处之泰然。他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腼腆而羞怯的小后生就好像不小心与某个女子对视,都会让他脸红心跳的。庄翟觉得他像是被压抑着,谨小慎微,以至于他自己从没察觉,那个小鬼头不是喜怒不行于色,而是不敢形于色。但话说回来,季掌柜就是那样沉闷压抑的刻板老学究,能指望他教出来的孩子能有多活蹦乱跳?
柳晋伸展双臂稳住身子,边走边吟起诗来:“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说的是什么意思?”
“夸你的,”柳晋回答得很认真,接着他问:“阿叔,你前几日去城里的那一家……我、我看得出……阿叔不是诚心帮他们,还讹人家那么多银两,这样……是不对的。”
“啧,真是善良孩子……他家又不缺这点钱,倒不如救济救济我这样的穷鬼来得实在,况且……”庄翟低头乜了一眼身旁的小鬼头,说道:“我现在还得再养一个。”
“阿叔,你真幼稚。”那孩子又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
……
与庄翟同行时,柳晋总是乖乖地跟在他的后面,绝不超过他,亦不与他并肩而行,可谓谨守礼数。走了几步,庄翟兀自停下脚步,柳晋反应不及,鼻尖碰到了庄翟的后背,他吃痛,问道:“阿叔,怎么了?”
庄翟掉过身,说道:“小鬼头,你这几日别同我去潋滟湖附近了,你自己也别去。”
柳晋闻得此言,想着有些奇怪:“阿叔,那一家的姨太太说湖中的冷泉亭里有个吃墨字的女妖,莫不正是?”
“甭管是不是,总之让你别去你就乖乖听话。”
“我什么时候也能见见阿叔收妖的样子?”
“啧,那可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看风景,搞不好你的小命就搭上了。”
“那……阿叔还会记得我吗?”
庄翟伸出手摸了摸柳晋的脑袋:“臭小鬼,你给我好好活着。”
桂月中旬初的一个夜晚,深浓的夜色之下万籁俱静,满城弥久不散的桂花飘入千家万户,半盏赤红的弯月高悬在墨黑的夜空之中,在迷离惝恍的氤氲中显得其光倍常,简直红红得耀眼。子时时分,京城上空数里外蓦然出现一团赤色火团在天际盘旋环绕,火焰内隐约有一状如马而身有鳞的异兽腾云驾雾而来。众人中有眼尖的,细看出火焰之中是威武轩昂的神兽犼,它扬天嘶鸣三声,吼声如雷,掀开强健有力的四肢腾跃奋起,火焰犼长鸣一声,踏火跃起,腾飞数里,又继续朝紫禁城中被包裹在升腾云气的数座五脊殿方向飞去。
庄翟乘着一匹麒麟飞奔到柳晋面前,他傻了眼,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
逆着银灿灿的月光,柳晋抬起头仰视着在麒麟背上的庄翟,他身上紧束短衣,腰带弓矢刀剑,剑眉朗目,身形伟岸。四目相交,一瞬间令他心如擂鼓,周遭的氛围无不被他的霸气所波及。
庄翟一伸臂,将柳晋一把拉上来,腾空而起,扶摇直上。
“阿叔!阿叔!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夜风清寒,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柳晋不禁抬高声音问。
“世道妖邪鬼怪又不安生了,”庄翟将目光投向远处,回答得直白粗旷:“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老本行。”
柳晋感到被庄翟圈在臂膀里,才敢开眼,吓出一身冷汗,然而身后那人说话,热气喷到耳后,连他厚重的声音都仿佛是贴着耳畔直袭到心底,心脏又不能自控地“突突”跳个不停,柳晋不禁闭上眼睛。
少顷,已越过鼓楼上方,那鼓楼掩映在泼墨的天空之下显得庄严而肃穆,高大厚实的身坯是一道坚实的屏障,以南是皇城的皇城,以北,才是百姓的皇城。
柳晋瑟缩在庄翟的臂膀里,试探着从麒麟的背上向下望,壮丽巍峨的皇家宫殿沿着中轴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直向远处延伸。袅袅雾气笼罩着不真切的宫殿,他看见浑圆的一片光在仁寿宫的檀香木飞檐上旋转着,划破了宏伟壮丽的皇宫的宁静,携带着灼灼的火光愈转愈大,迸溅出的金花飞舞着,回旋着。
一切于他都是如此不可思议。
庄翟带着柳晋降落到皇宫时,还未有其他人来到。不出一刻,谢侍郎与尹监正也一路飞奔到仁寿宫前。
“这位是……”谢侍郎开口问。
“见过谢大人、尹大人,在下柳晋,”少年的面上显出几分腼腆与羞涩。
尹肃清隐约记起这张清秀的脸孔,为何这般似曾相识,可又记不分明。倒是谢少牧从容地拱手回礼,复又贴着尹肃清的耳畔悄声道:“万庆书坊里季掌柜的儿子。”
京城里五大书坊里为首的万庆书坊旁有一家小面摊,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他……呃……他……念、念诗文给我听。”庄翟搔搔后脑勺,他身边的少年倒是毫不避讳,向他靠近几分:“我和阿叔住在一起。”庄翟指了指躲在他身后的少年:“先替我照看一下他。”嘱咐妥当,他气定神闲地抬眼观天,这才从容淡定地飞身跃至太后殿的屋脊上。
谢少牧看了一眼少年,笃悠悠地开口:“真是急惊风撞着慢郎中。
如墨的夜色包裹着屋脊上的身影,火焰犼掀起前蹄,接着连连后退。立在它面前的庄翟将手探入它周身燃烧着的火焰之中,火焰犼低头嗅了嗅他,瞑目蹲身,朝夜空嘶鸣一阵,将身一纵,冲向云霄消失不见。
经过大半宿的周折,等安静下来时,烛火早就熄灭了。一道象牙色的月光从南窗透进来,把窗棂印在柳晋的被袱上,他起身向窗外望,但一会儿月亮就被云遮没了。
庄翟坐在屋舍前的台阶上,独自喝着小酒,月色如银,万里一碧,他借着月色自己斟了一杯酒,痛饮而尽:“啊,好酒!”他咂咂嘴豪爽地感慨一声,杯内不留涓滴。
柳晋未睡安稳,只听得院外有轻微响动,他掌了蜡烛,批了件衣服从屋里出来:“阿叔?你还没睡?”
“吵着你了?”
“没有,就是看你不在屋里。”他坐下身来,将手里的烛台吹灭,借着月光就能看清。
庄翟向后一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仰面望着漫天遍布的星光,嘴里不知不觉地哼起几句旧戏里久忘了的曲调来。
“阿叔还知道这个?”
“你以为呢,说书唱戏里的事我都知道。来来来,小鬼,陪阿叔喝一杯!”他正欲递到他手上,忽然又改了主意:“不行,小孩子别喝酒,算了。”说着举杯便饮,将头一仰,把端在手里的酒又一口喝尽,直接痛快。
夜凉如洗,霜华满地,搁置在地上的烛火轻轻摇曳,晚风吹得那烛火左旋右转。庄翟向前,将两指一捻,剃下红焰,俄而灯火明了,他咂咂舌道:“小鬼呐,”清冽的酒勾起了曾经的回忆:“阿叔能降服妖魔,也能操纵妖魔。可那是神与鬼的领域,凡人介入了,势必都是要有代价的,”饮至月过花西,庄翟酒落肠欢,接着酒劲将隐藏在心里多年的事儿一吐而尽:“每一次召唤神鬼,都会有人作为代价死去,这种代价可怕就可怕在,你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可能是你最珍视的家人,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同伴,但不管怎样,都是和召唤操纵神鬼的天师有关的人。”
饱经风霜之后,心,也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了。
庄翟继续说:“小鬼呐,叔以前有过老婆和孩子,有过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弟兄,可他们都……”面容再也难掩滚滚而出的悲伤,使他的声音近乎哽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也没什么不好呐……”几杯下肚,已醺然有醉色,庄翟觉得面前的景色都朦胧起来,呵呵笑了一回:“我不想做什么普度众生的佛啊,我不想做什么名垂千古的英雄,为什么非要是我不可?”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无常,这一生可能都要在担惊受怕的混乱中度过了,既然为国尽忠,势必要孤身一人,甚至肝脑涂地。自己也是人,换作是哪个愿意一辈子在打打杀杀的惶恐与形单影只中度过?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人因为所谓的“为国为王为黎民”而牺牲,那些因为皇命而离去的人,又何尝不是天下的苍生?
他仰头灌下酒,苦笑道:“所以呐,小鬼头,别靠我太近,指不定小命就没了。”他用手擦擦柳晋那火热的双颊,自言自语地说。
柳晋剪断他的话:“阿叔,我不怕,我想……我想一直陪着你。”
庄翟带着醉意,涣散的眼神飘忽了好久才聚到柳晋的面上:“陪着我……当我老婆呐?”他呵呵一笑,那笑仿佛是从鼻息里发出的:“好啊。”
十九岁,应该已经到了渐知风月的年岁,只是这个小鬼头是那么单纯、那么朴实、还那么谦虚,说是“白璧无瑕”也不为过……恐怕还不知什么是“缠绵缱绻”吧。
夜空中的月光好似朦胧的纱帐,一抖一抖的,仰头又是一杯。
“阿叔,酒喝多会醉的。”柳晋劝住他。
庄翟“扑哧”一笑:“你没听过‘酒是色媒人’吗?”
十指交互缠绕,紧紧相扣,柳晋面红耳赤,颤到说不出话来,庄翟感觉到柳晋分明在颤抖:“知道我要对你做什么吗?”柳晋点头,绞缠的手指因紧张不禁用力扣了几分。庄翟轻笑着摇头:“都抖成这样了,知道个头,”停手收势,轻叹一声:“天涯何处无芳草,臭小鬼路还长着呢,”替他理好衣服,摸摸他的头:“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孩子弄坏了,那可是罪过呐。”
夜深了,庄翟不觉间多用了几杯,酒意阑珊便颓倒与地,又连饮了几杯,就在席上醉倒了。柳晋不胜酒力,只饮了小半杯,也就的头晕眼花,就地睡去。
一觉醒来,已至清晨。柳晋尚未起身,庄翟先行正开眼,发觉柳晋就睡在他身旁,兴许是夜里凉,那小鬼头蜷缩着身体紧贴自己,头已经枕在他的胸口,想必是酒醉时想取取暖,见此光景,庄翟便小心翼翼地又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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