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最终章)
庄翟不告而别,留下柳晋在万庆书房,想让他回归以前的生活。
柳晋最后是从谢少牧——谢大人那里得知,他的阿叔携宫中百位术士,随尹知县一同前往吉安。
这般等候的日子一过就是小半年光景。
春城无处不飞花,暮春的朝安城里漫天飞舞着杨花,东风吹斜了湖边的柳树。细雨从灰瓦上留下来,一滴,又一滴,真让人恍若隔世,柳晋时常返回庄翟的住处,看看他是否平安回来,一次又一次,只是从未等到。他从檐下的竹竿上轻轻拽住庄翟临走前未收起的衣服,灰格子的粗布衫一寸寸从他的眼前移下去,睹物思人,鼻尖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已经闻不到他身上残存的味道了,是时日太久了么?心头一热,眼泪差点出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里许是悬了太久,从前几日开始,柳晋就做着相同的梦,梦里总会跃出现先前二人一同居住的房子,庄翟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院子里,直直地盯着自己,许久许久,竟慢慢地满身是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落,啪嗒啪嗒的,直渗人。
那一晚又做了相同的梦,柳晋惊醒,坐在床榻上喘着粗气。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看着孩子行忘止,食忘飨的模样,季坊主对柳晋说,回去等他吧。
时间一晃又是三月有余,柳晋从城里的小捕快那儿听闻,谢大人亦追随尹大人前往了吉安,那处的事态似乎有所缓和。
三个月后的某天晚上,柳晋在朦胧昏睡中,略略听到院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忽然心念一动,撒然惊醒,皮衣靸鞋地就准备冲出去看个究竟。灯烛皆暗,冷气袭来,他心忙脚乱,在黑暗中将木凳踢倒,扑地绊了一跤,惊出一身冷汗。屋外先是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外头的人在听到屋内传出扑倒声后,分明变成了疾步快走。
“哐当”一声,门扉被推开,柳晋还倒在地上。少顷,灯烛复明,柳晋抬眼,逆着月光,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棱角分明的面庞,清晰的身形轮廓,种种都是如此熟悉。
“小鬼头大晚上的不睡觉,搞得什么玩意儿?”站在门口的人开口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语气,柳晋一时难以相信。
“阿叔,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他爬起来,奔过去,提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不禁双手紧紧抱住庄翟。
被他猛地一扑,庄翟也混混沌沌地把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腰间:“还是那么细的腰呐。”他一如既往地开着玩笑。
太好了……太好了……他终于回来了……
“小鬼头,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早,我有事要跟你说……”庄翟放开柳晋的腰,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而另一只手臂始终未曾动过,眼神里分明流动着那种不能言喻的复杂。
感觉腰间一送,柳晋立刻意识到不对,慌忙拾起庄翟的另一只手,问道:“阿叔……你的手……怎么了?”
苦笑几声,庄翟回答:“你也发现了呐……废倒是没废,就是不大灵活了,”他低头看了看垂首的少年,本想明天再说的话,照现在这样也等不住了,庄翟犹豫片刻,缓缓开口道:“小鬼,叔送你样东西,算是给你赔不是,把你也扯进来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他轻轻拍了拍的脑袋:“还记不记得之前我带你看到的城里那个宅子?”
柳晋听话地点点头。
“那个宅子是我的,现在叔送给你,你住着,再找个姑娘娶了好好过日子吧,别跟着叔担惊受怕的。叔本来年纪就大,再加上这一折腾,日后没法照顾你了。”
柳晋一把捏着他的掌心,带着哭腔同他斗气:“你的意思是,一直以来我只是个附赘悬疣,是不是?”
心如擂鼓,突突地跳个不停。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
“阿叔一直不知道吧……”柳晋剪断他的话,将头埋得很低很低,隐忍着抽泣道:“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想和你在一起啊……
他知道自己与庄翟之间的疏隔,心中的阻隔似乎压着万仞山岳,到底该如何款通倾诉?近乎二十年的的岁差,他知道,不管怎样努力,阿叔对他的喜欢,只是一种长辈的爱护,仅此而已。
“阿叔,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柳晋就此告别。”
庄翟的面上带着的笑容仿佛是硬生生地挤出来一般,他略微迟疑一下,抬起还能动的那只胳膊,拍拍柳晋的脑袋:“小鬼头,回去之后记得按时吃饭睡觉,然后好好读书……”还想再嘱咐更多,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最后只能说一句简单的告别:“那就……后会有期了。”
外面的风里飘着雪片,从窗格望去,像是轻轻撒下的棉絮一般,窗子格上已经落了好些雪,若不是落了雪,地上也不会这般亮晃晃的,天可能早就黑了。这样的景他以前从不留意,真正能静下心来欣赏的时候,细细回想,好想就是陪着小鬼头看雪景了,如今,也是无心欣赏了。
从窗前放散的薄明微黄的烛光明明灭灭,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无牵无挂地云游四方,可如今却又不能平心静气了,也不能心境开阔了。那常年驻扎的小鬼给他念诗,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在船里吃火锅当一餐也是常有的,不觉间已生活出一种眷念来。心头思来想去,仿佛都只剩下那个小鬼头。
庄翟想起了前几日三姑娘同他说的话。
三姑娘怪他,你个大老爷们犹豫什么?爱上了就是爱上了,自欺欺人做什么?老话说,姻缘这等事皆是前定的,从来说月下老赤绳系足,虽千里之外,到底相合。况且,当初丢下你家小鬼头不告而别可是你,如今没处豁的也是你。你是不知道,不在这段日子,柳晋每天临近傍晚都会来看看你是否回来。你倒好,就这么辜负你家小鬼头对你的一片痴情。
别张口闭口“你家”“你家”的,庄翟辩白,我不想他跟着我成天担惊受怕。
你想,你想!三姑娘用摆弄在手里的簪子轻敲他的头,那是你想的,问过你家小朋友没?
双双粉蝶翩翩,对对蜻蜓点水,不禁触景生情。“小鬼头……”心里一直念着他,一不小心念出了声,连自己都吓一跳。心里却像是掉下了一件甚么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心上。这才意识到,仅仅是相思,就已经让人不得闲了。
真是,早干嘛去了?人走了才意识到——庄翟如是感慨。
翌日,庄翟做出了一个决定——去万庆书房要人。
多少年后,当小鬼头缠着他问个不停时,庄翟总是一边宠溺地抚摸着他的头,一边笑吟吟地回答:当时头脑一热,如今悔不当初。
万庆书房大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季坊主依旧是那副孤傲鄙夷的神情看着前来讨人的庄翟:“你不是都把他丢弃了么?”连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一条对此感到厌烦的线:“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一直为我做什么吗?”
柳晋就站在季坊主的身后,迟迟不愿出门相迎,喜出望外与胆怯惶恐在眼神里交织缠绕。季坊主的视线在庄翟和柳晋之间来回扫了扫,话里有话:“看来你并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面露微笑,玩味着这句话:“他,我当然可以给你,但要不要,就看你了。”留下这句话,季坊主转身离开。
柳晋对庄翟说:“一直以来承蒙阿叔照顾,柳晋感激不尽,只是……我不能跟你回去,我、我要留在这儿……留在这儿。”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跟我来。”柳晋拉着他穿过主楼,来到那一排简陋的房子前,亟亟道:“我不是阿叔一直以来想的那个样子!”他扯着他的袖子进入一间昏暗的屋子,那间屋子里几乎摆满了成卷的书,他顺手打开一本书,边翻边说道:“这样的我,你也能接受吗?”他捧着书读了起来:“每夜颠鸾倒凤,与其云雨一番……”忽然,他气愤地抛下手里的书,紧接着又扯起一本继续大声念:“柳腰轻摆,双足齐钩,但见****紧贴……”语毕,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
庄翟接过书卷翻开来看,一篇篇的文字旁还配着图,都是些秽亵不堪的版画。
“说什么编撰小说传奇,其实是宣淫诲诈,污人耳目,这才是真正的我,丑陋,肮脏,秽亵。我从来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单纯善良……我是个伤风败俗的伪君子,读过的圣贤书有辱了天下读书人。”柳晋伸手夺回书本,将它们狠狠摔到一旁:“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我十二岁起,就被灌输了这些男女之间□□不堪的东西,以便整理编写这些艳情作传,校对详核、之后再以高价卖给一些商贾贵胄。”柳晋将那张薄薄的宣纸劈手夺过来搓成团,愕然地望着庄翟的眼睛,窘得可怜,半晌开不得口。“所以……阿叔…我不能……不能跟你回去。”柳晋嗫嚅着,颓唐地收回手。他将头埋得很低很低,言不由衷地说了些什么,尴尬,无助,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僵持着。
庄翟环视了一圈,问道:“它们全是这样的?”
“全部都是。我以后还要以此为生。”柳晋的双眼胶凝在庄翟身上,咬着嘴唇抖了几抖,终于抽噎起来,眼泪紧接着也夺眶而出。
小鞭炮如落雨的样子,从悬到长杆尖端的空中落到光赤的地上,咝咝的流泻白光,慢慢地这白光便吼啸起来,下落时便洒散着满天花雨。火树银花,庄稼人就更爱那热闹了,大红对联上写着“对联”的吉祥话,分外喜气洋洋,真是热闹真是的不得了。庄翟把一对眉毛皱拢,笑道:“世上众生千千万,我当时怎么就把你要回来了?”
“那应该是……‘日久生情’,不,应该是‘久伴成妻’。”柳晋接话。
庄翟哂笑,确实,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说着对柳晋的脑袋轻敲一记。还以为这个臭小鬼从里到外都纯情得能滴出水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倒显得我这个老瓜瓤子傻得都能当猴耍了。
是呐,那个跟屁虫似的小鬼头有什么好的?成天写些乱七八糟的艳情野史,真是被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骗了真么长时间,怎么就载到他手里了?
鬼知道!
在冬日的黄昏里,柳晋围着庄翟,给他读自己写的故事,就这样一直从黄昏读到深夜,庄翟看着柳晋读故事时微红的薄唇,嘴角溢出一点笑意。
原本打算在寂寞中就这么把岁月蹉跎下去。
阿叔,阿叔,阿叔……
一声声唤醒他沉寂的心——他的心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