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后,方雅柔便回公司忙工作了。他派了位司机送我们到秋山孤儿院,还嘱咐他送我们回家后再离开。我看着年轻的司机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突然想起她名片的备注是什么公司的总裁。看来,多金又有人脉的话果然不假。
秋山孤儿院位于城西的近郊,周边有几所大学的分校区。大概也是因此,每隔一年半载就会有婴儿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前。院里的孩子经常被领养走,但是依旧还有很多孩子。我爸年轻的时候,在这周围的一所学校上大学。他说,那时候他们班的公益活动就是来照顾院里的孩子。以至于后来,他成家立业,也总想带着礼物回来看看孩子。
孤儿院门前有几颗柿子树,我们如果是冬天来,吴院长便会请我们吃摘下来不久,已经捂熟的柿子。再往前,会看到孤儿院已经掉漆生锈的白色铁门,贴门上有两个圆环的门把手,我和弟弟个子还不高时经常一人抓一只吊着玩。院里很老旧,沿路四处种着四季青。我爸经常带些花苗给他们,前些年护工还收,后来便不收了,说是没开花就被院里调皮的孩子给拔了,实在可惜。
下了车,我边走边给江瑜介绍。“你看那边,那就是秋山。”我指着远处孤儿院后面的一座小山,“秋天的时候,山上的枫叶红彤彤一片。树叶随风飘到院子里,我们几个孩子便抢着去捡。我捡去的拿回家被爸爸做成了标本,当成书签用。”
“是清乐吗?”从孤儿院外墙边的一排榕树下,钻出一个人。她站直了身子,向我走来。
我定睛看了许久才发现,竟是吴院长。两年多不见,她苍老许多,鬓间的白发蔓延到发梢,脸上的皱纹也多了。
“吴妈妈。”我也迎上去,抱住她。大概是我许久没见熟悉的人,此时突然见到忍不住热泪盈眶。
“方老板说你活着,我不信。刚才在林子里听见你的声音,才知道你真的回来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她抱着我哭起来。“孩子,活着就好,回来就好。”
原本我以为自己能平和的接受这场重逢,下了车便暗示自己要镇静些。没想到她这一哭,我再也沉不住气。顾不得江瑜和那个司机在身边,要就去找姥姥。“我姥姥呢?我想见我姥姥。”
吴院长牵着我的手,进了院子。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姥姥坐在院子东墙根下的摇椅上,她佝偻着往前探身子,努力去看前面与她相距半米远的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摇椅因为她的这种姿势而中心不稳,一直在摇摇晃晃。两个孩子很专心的玩着玩具,并不在意摇椅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也不知道姥姥在看着他们。他们三个影子被夕阳金色光辉映在了墙上,像极了一幅会动的剪纸。
“姥姥~”我压低声音喊了她一声,双手不停地在眼底擦着泪。
姥姥像是没听见,继续往前探着身子。“姥姥~,我是清乐……”我见她不理我,更加控制不住自己,大哭起来。
大概是哭声太大,惊扰了她。她转过投来,眯着眼瞅我。“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她说话的语速很慢,像是酝酿了许久才说出来。
我蹲在她身边,想让她看清楚。咫尺的距离间,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对我身边的江瑜说:“你看,她长得多像我女儿。……你看像不像?”
“姥姥~我是清乐。……你的外孙女~”她已经老得不成样,手上的长满了老年斑,皮肤也十分松弛。
“我的外孙女?”她又靠近我了一点,用已经浑浊的眼睛仔细的探究着我的脸。“……不是,我孙女还小……你不是~”她向我指了指前面的两个孩子。“那才是我的孙子、孙女,你不是……”
我哭到不能自已。想说的话到嘴边,成了哽咽声。“孩子,你别哭啊~”她又转过身,伸手在我脸上抚摸。“哭得这么伤心,……你妈妈会心疼的。”
“姥姥~姥姥……”我不停地喊她,希望她能认出我来。然而,不管我怎么喊,她都不应。我太过急切,适得其反,甚至还把她吓到。
“清乐~清乐~,别喊了,她认不出你的。”吴院长看到姥姥害怕得往后缩,连忙制止我。“我们进屋吧,进屋说。”她扶着姥姥起来,往屋里走。江瑜也把我扶起来,走在他们身后。“别刺激她了,她要是记起你了,估计也会想起你们车祸的事。……她没得这病的时候,精神不好,天天做噩梦,以泪洗面眼睛差点哭瞎。后来,到我这时就已经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本来想把她送进医院,谁知道她第二天突然好了。让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她患上了海默兹综合征,忘了以前的事。”
“那……警察怎么说她失踪了?”
“先前她精神不好的时候,看见警察就骂。说他们诅咒自己的家人。来到我们这,一听警察两个字就发疯,所以我就没敢报警处理。”吴院长解释说。“我看了新闻,知道了车祸的事。心想她回去也是一个人,最后不知道会被送到哪个疗养院或者精神病院。还不如在我这,我好歹会真心对她,也算是报答你爸妈一直资助我们孤儿院的恩情。”
“太感谢您了,吴妈妈。”我帮她一起扶着姥姥坐在沙发上。“现在我回来了,我会把她接回去好好照顾的,您放心。”
“你接回去,我当然放心。……但是她现在不记得你,可能不会跟你走。”吴院长让江瑜我俩坐下,倒了两杯水递给我们。“她一直以为刚才那两个孩子是她外孙子、外孙女。成天跟在他俩身后转,一会儿见不着他俩,就问他们就哪儿了,要去找他俩。要是把她强行接走了,她肯定闹翻天。”
“那怎么办?”我活着理由就是姥姥,如今却没办法接她日日在身边照顾。
“你先把她留在这儿。”吴院长说。“以后经常来看望她,等她跟你熟了,愿意跟你走了,你再把她接回去。”
把姥姥留在孤儿院?我有些不甘心,又靠近姥姥,想让她认出我。还没等我近身,姥姥便又往沙发后缩,不让我碰她。
“清乐~,这事儿得慢慢来,急不得。”吴院长继续说服我。“你要是想日日陪着她,在这住下也行,我给你腾出间房来。”
孤儿院的情况我知道,房间向来满满当当被塞满了孩子。我要是真在这住下,就意味着得有五六个孩子要没处睡打地铺。何况,江瑜还跟着我生活,他得在市中心上学,实在不便。姥姥在这虽过得比不上家里,好在让她有安全感。
我看了身旁的江瑜一眼,他似乎知道我在考虑什么。轻声在我耳边说:“你不用在意我,想住下就住下吧。”
“不用了,吴妈妈。”我推拒了院长的提议,“你们这住房也拮据,我就不跟你们添麻烦了。……以后,我有时间就来,等她跟我熟了,我再把她接走。”
“好好,你能想开就好。”她抽出一张面巾纸,把我脸上的泪痕擦干。“你先在这跟姥姥聊会儿天,我去跟厨房说一声,让他们早做点晚饭。今晚在这吃晚饭吧。”
“不了,不了。”我推辞道。“我们下了飞机就直奔这里,也没回家里看看。不知道家里还能不能住人,估计还要收拾一下。……送我们来的司机也得回去。我明天再来。”
吴院长看我们舟车劳顿,没有强行挽留。
“姥姥,我今天先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我平复情绪,跟姥姥告别。
我从未想过,期待已久的重逢,竟是这样的悲伤和荒诞。曾与我朝夕相处,让我决定即便罪恶也要活下来的人,已经认不出我。那场车祸让姥姥精神失常、患病在身,让我变成如今这个鬼样子。人常说命运弄人,我实在不知自己前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今生需要背负这样的折磨和痛苦。我望着身边睡着的江瑜,抱紧包里养父的那本圣经。还是说人生本就如此:人,生来就要接受上帝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