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明知大学校医？”
一向带着温柔平和笑容的妇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显然很意外，美丽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这有什么？总比实习分到那些小村小镇的诊所好。”中年男人对这种反应不太满意的样子，不以为然地扫了眼妇人，又扫了眼面前沉默着的秦天。
秦天是知名S医大骨外科研究院的应届毕业生，无论是从理论知识上还是临床实践上都优秀得无可挑剔。年纪轻轻的27岁，就早已在医学界小有名气，加上父亲是著名综合医院的名誉院长，人人都觉得他的前途无量——至少在从医这个圈子里绝对是畅通无阻。可是谁也不会知道，如果说他的职业生涯中有巨大障碍的话，那个障碍正是他的家人——父亲，准确得说是继父，丝毫没有帮他一把的意思。不过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只是大学校医这样的实习单位，再怎么对他这样的人才来说，也过于大材小用了。
“你不是早想在各个领域都试试看，校医不正是一个锻炼机会？”
“可是秦天已经研究生毕业了啊，经验已经足够了……”妇人看不下去般地插话，忧虑地望了一眼依旧沉默的秦天。
“不想做也去做，反正只是半年。半年以后我再把你调到明知大综合医院，省得落人口实。”
“爸，校医真的……上次白院长来学校的时候跟我说，毕业以后叫我去他那里……”
“白院长？白院长那种小医院能成什么气候？你要是去了，就会被他捆着一辈子。”
“爸……”
秦天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他很想说我就是不靠你也可以靠自己闯天下，但是视线转到一边蹙着眉露出微微悲伤表情的母亲，临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下了。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因为母亲，因为不想母亲看到他和继父争执的样子，所以任由继父安排他的一切。在这方面，秦天的性格大概是遗传了母亲的温顺毫无野心，所以日子才能真的平静无波澜地过这么久。保护好母亲，对于秦天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虽然你已经研究生毕业了，但是正式踏入我们医学界还是要一个过程的。你读书读得太多，大学毕业就研究生，从来没有在哪个医院真的干过一两年，所以我也是给你一个好的跳板。先做了明知大校医，然后也好名正言顺地进入明知大医院，不然人家还会背后指点你走后门。”欲说服秦天的中年男人眉间拧起川字型的皱纹。
其实他的话没错，任何一个医院都看重之前的工作场所和实习经验。只是对于秦天，那些条件早就可以用他在校时候的成就来满足。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继父这样做的目的——弟弟秦欢过不了两个月就也要从医大毕业了。同时推两个人出去，对于继父来说虽然不难，需要细心打点的事情却也不少。所以继父当然选择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秦欢是母亲嫁给继父以后所生的。
“我已经联系好明知大了，他们学校的预备运动员很多，田径队啊游泳队啊足球队啊，伤患也挺够呛，足够你练习诊断了。所以别多想了，去吧。”
中年男人说完，朝秦天和妇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从书房出去。知道一切无法改变，秦天也只好顺从地站起身，一手挽住妇人的胳膊，给她一个没关系的微笑。他耳边最后响起的声音，是继父一向冷静无感情的语调：
“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所以说，决定干了？”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秦天无奈的样子让一旁的林佳喜不由笑出声来，他这个时候的表情好像个孩子一样——嘴巴不满地微翘，伴随着无意识地咂巴。余光瞄到佳喜的笑容秦天颇有微词似地瞪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薄情，好歹还和我有过一段情。见这架势，佳喜明白秦天是真的苦恼，强忍住笑容继续问话。
“在哪个学校？”
“明知大。”
“明知？那个不是体校胜似体校的地方？听说国家运动员有不少都从那里出来，体育系很有名的。”
“嗯，爸也这么说。”
“所以不是很需要专业的医生？这样的话英雄不就有用武之地了？”
佳喜轻轻伸手抚了一下秦天额前的头发，感到微微的热度和薄薄的汗水。他依旧是一副笑不出来的深刻表情，就那么讨厌做这份工作吗……
“校医的话不是会很轻松？”手指温柔地滑过秦天直挺的鼻梁，“这样的话你可以尽情地做你想做的事情了。而且听说那个学校的女生也很漂亮的说……”佳喜笑起来，稍稍用力扳起秦天的下巴让他的双眼和自己对视，“帅气年轻的校医一定很受女学生欢迎……”
秦天的表情终于舒缓下来，伸出手臂将面前人的腰一把搂住，稍稍用力就使对方坐在自己的腿上。
“呵呵。”佳喜丝毫没有露出害羞的表情，美丽的脸上笑容更灿烂了，“我好久没坐在这个位置上了……”眼神中满是回忆的痕迹。
没有说话，秦天只是收紧了手臂，将自己的头倚靠在佳喜的脖颈前。
年少时期曾经以为能永远的两个人，走到现在只剩这样的结果——旧情人，好朋友。但是这样似乎也不坏，佳喜有时候还是回来秦天这里过夜，只是光过夜不上床，他们都不想再越过那条线，即使那对两人来说都不是困难的事。
很奇怪。本以为一切都不会轻易过去的。以为绝对忘记不了彼此。以为再也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性。但还是过去了，忘记了，并且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始一般。
最悲伤的是，这个过程一点也不悲伤。
明知大的位置在城市的南边，整个学校建筑在山体上所以出入校都免不了经过上上下下的陡坡。校医室是在唯一的平地——运动场的旁边。两层的建筑相当于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型医院，这在全市的大学里是很少见的，和这个学校颇负盛名的体育系大有关联。田径部、篮球部、足球部、游泳部，这四个部门的社团说是社团，却都已经达到正规运动员训练水准，稳稳地坐镇全国比赛的前五强。
秦天迈进校医楼的时候果然看到一派繁忙的景象。个头或高大或健硕的男生们互相搀扶着，或是急走在长长明亮的走道里。
短裤、背心、微酸的汗水味，医院的白大褂、消毒水味，视觉和嗅觉上有着巨大的差异，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上了二楼，秦天直奔走廊尽头的总务处——这个地方负责整个校医楼的一切事务。
“我是秦天，今天来报道。”恭敬地递上个人资料以及父亲的介绍信。
“啊，知道知道。”戴着眼镜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左右的妇女，满脸笑意地接过秦天手中的文件，“来我们这里是委屈你了，听说是S大的骨科研究生吧。”
“哪里哪里，我的实践经历还很不够，所以这正是我非常需要的锻炼。”
“好的好的。我带你去认识一下同事，然后去你的科室。”负责人拉开门，带着秦天走下楼梯，和各个护士医生草草地打了招呼，再次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到尽头的一个房间。
是离运动场最近的一个房间，大概是为了方便腿脚负伤较频繁的学生们出入，从房间出来就是校医室的后门。门上简陋着贴着白底红字的“骨科”两个字，推开门房内也极其简单——一个办公桌一台电脑，两张带着长长帘幕的白色病床并排放着，由一张床头柜隔开，柜子的上面是一扇大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运动场上发生的一切。
“原来……没有医生吗？”秦天疑惑地看了眼空着的办公桌。
“不是没有，而是医生实力不够，你来了就把他转到外科去了。”负责人局促地笑了笑，“换句话说，你可是来给我们挑大梁的，这整个办公室都是你的。”
“啊……这样……”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无奈，秦天勉强地笑着点点头。
“对了，这是四个最重要运动团体的主力成员名单。我们学校最强的几个部的孩子，在治疗的时候需要格外上心，偏偏又是常受伤的孩子……”负责人将边叹气边将一叠资料交到秦天手里，“这些都是打比赛的。”
“哦，好。”秦天翻开资料的第一页，只见上面贴着照片和个人简介，以及之前的病史，极其详尽的内容。
“那你就多费心。我先回办公室了。有什么需要叫护士就可以了。”负责人挥挥手带上门，剩下秦天一个人坐在硬梆梆的木头凳子上。
阳光透过玻璃窗大喇喇地照在病床上，白色反射地整个房间都明亮无比。站起身来，秦天推开窗门，运动场上的喧闹声立刻扑面而来，伴随着男孩子们特有的血气和热情。
就要这样开始了吗？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天。尽管不情愿，生活却总是这样，推着人不得一步停歇地往前走。
微微叹了口气，他在一旁的病床上坐下，翻起了手中的学生简历。
都是些青春的脸蛋——成型的棱角，粗重的眉毛，泛青的下巴仿佛带着淡淡的胡茬，每一个都像是要看穿照相机似地睁大着眼睛，带着不符合硬朗轮廓的傻气笑容。
快速翻了几页，进入了田径部的队员名单。三两页之后，秦天的目光忽然被其中一个男孩的病史栏吸引过去。
大学一年级下半学期因精神问题休学。
另：失语症。
那里小小地印着这样三个字。顺着病史栏看上去，秦天注意到这个微微与其他男孩不同的相片。
是一个很稚嫩的面孔，仿佛初中生一样。微圆的脸蛋，眼睛也是圆的，只不过向小蝌蚪一般，单眼皮在眼尾的部分拖了上去，形成一个奇异的微微上吊的眼角。嘴巴很小，上下唇对成又一个圆形，仿佛小鸟一样。像这样的容貌，本应该非常可爱讨人喜欢，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笑容的缘故，在这张脸上，显出一种违和的冷淡。圆圆的眼睛里投射出的是漠然的目光，似乎在看着照相机，似乎又在走神。加上有别于其他人的苍白皮肤，让他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而不是一个田径运动员。
陶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