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一生最疯狂的一段时光——白天在工地上奔跑喊叫,晚上全班人跑出去宵夜、喝酒、唱歌,费用AA。
说来可怜,尽管官班长极尽笼络,我们仍不喜欢他,每次大家AA都不带他。
我们这一班人中间,除了小青和我,他们几个不是单身就是家属不在身边。
小青说:“我们老夫老妻了,阿木巴不得我去玩,他好去找人打牌。你呢,刚结婚这样像话吗?”
我嘿嘿地笑。
黄姐建议:“下次把小郭带出来,一起玩。”
“牛仔”“鲤鱼”站在我这边:“把老婆带出来,你们放得开?还敢跟他情歌对唱?”
小青摇头:“过去看你满老实的,怎么结婚变个人一样。”
“什么叫老实?男人太老实被女人看不起。”“鲤鱼”替我说话。
“牛仔”:“就是,以前他是仪表班的,仪表班个个怕老婆,”他拍拍自己的啤酒肚,“现在他是我们班的人,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不怕老婆。”
将近年底,主任把我叫去:“电缆一、二次部分差不多了,你回仪表班吧。”
我应了一声,从办公室退出来一蹦三尺高:YEH!
大步跑到电缆班取安全帽。进门正听官班长气愤地说:“仪表太可恶,电缆不划过来就算了,还要我们的人——”他叫住往墙上摘安全帽的我,“等等,你不要去仪表班,留下来,从下个月起给你加奖金。”
我使劲咽口口水:“不好意思,领导安排的。”
马上就跑。
走进仪表班时,阿木也在愤愤地:“电气最可恨,每回电气二次的线接差不多了,就把我老婆她们推出来。我为什么要把电缆划出去,我们又不是没有人——你来得正好,过来——”我挤过去,有人给我让开位置,“领导跟你说了?”
我点头,亮出安全帽:“我回来了。”
“好,很好。以后电缆这块交给你。我相信你。”想想又说,“过几天我老婆和老黄也要回来,把她们交给你,你负责。这几天——”他指了指墙角,“跟你师兄去立盘。”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师兄坐在墙角,一身过时的工装,虾米一样弯着。
“师兄!”我喊了一声,有些小激动。
师兄像个武功盖世的大侠,一动不动:“哼,我就不说话,看你几时能见到我。”
我蹦过去,坐在他身边。
“你们师兄弟很久没见了吧,”阿木说,“有时间慢慢聊,现在我们安排一下今天的工作……”
我跟师兄去仓库,路上忍不住问:“你不是一直跟着师傅吗?为什么来这里。”
“唉!兄弟,我们的师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师傅了。”师兄长叹,“一言难尽。”
“怎么说,是他不要你,还是你不肯跟他?”
“兄弟啊,我们都是小人物,小不拉叽的,有什么资格说跟不跟谁?”他叹气,“还不是嫌我不听话,不要我了呗。”
我大异——师兄比我更内向更木讷老实,如果他“不听话”,普天之下还有谁“听话”?
和师兄一起工作的日子,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别后近十年中发生的很多事。
师兄小半生过得郁闷——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妻子莫明其妙地去世。之后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续弦。生活的压力让40岁不到的他已经有了白头发,说话有些语无伦次,颠颠倒倒。
我耐心地倾听,尽量不去打扰他。师傅与文师傅这些年的作为在我的脑海里慢慢连贯。
有的事,早有印证。有的事,夸张的可能性比较大,我听了笑笑——我已经不是那个死乞白咧替师傅辩白的毛头小子,很多事有我自己的判断。当然,谁又不愿自己的师傅口碑好人品佳呢?
我忘不了告别的时候,师傅眼中的不舍:“这下,要好久才见了。”
没几天,我看出师兄的问题。
每天工作刚起个头,他说句“我去上厕所”——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说——然后消失一两个小时,甚至快下班才出现。
我曾问他:“你去哪儿了?”
他愣愣怔怔地,答非所问。
每个月有那么几天,特别糊涂。又有那么几天,特别清醒。
可怜的师兄,被生活压垮的男人。
新年过后,阿木说:“你该上场了。”我对师兄说:“我去放电缆了。”
师兄看着我,神情竟有些生离死别的意味:“去吧,好好干。”
这是我和“秀才”合作的第一个工程。“秀才”是刚刚工作不久的技术员,那时候公司不但技术工人缺乏,就连技术员也匮乏,再不像过去,一个班组好几个技术员,各管一块。现在一个班组只有一个技术员,什么事都管。
秀才,“人如其外号”,秀气斯文,做事慢条斯理,很老成。
基建单位给人印象是“粗野”,人人满口脏话。
确实,不少人,哪怕是大学生甚至女工,往往把粗话当口头禅。像我和师傅、师兄这类,只偶尔急脾气上来暴句粗口,已属少数。
像“秀才”这样,从来不说脏话,跟人不急不躁的,可谓“熊猫级”。很少很少,至少我除了他,没见过第二例。
第一次见到秀才,他正光着脚蹲在图纸上。
“全厂土建布置图”占据整个办公室的过道地板。他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张小图纸,一边对照,一边记录。
我为了能走进去,不得不踮着脚尖,在他给我掀起的图纸边上,辗转腾挪。
秀才比我小十岁,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我问他毕业多长时间,他说已经两年了。
很特异的例子,一般南方人到北方上大学,刚回来时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有的甚至还能带点“儿话音”。只要回来一个月,乡土味原形毕露,舌头在方言的带动下,慢慢僵直。
秀才说,刚上学那年,南方口音被同学们笑话。发狠去考了个普通话等级。
“B级,再高就可以当橎音员了。”
理工科学生考普通话等级。佩服,佩服。
我们相见恨晚,聊得十分投机。我跟他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计算机,比如一些很不错的工作方法。
当我还是技校学生的时候,学校里开有“计算机课”,学的是很简单的东西,用的还是古老的“C语言”。
不想十年功夫,计算机普及速度飞快,技术员人手一台。
我跟秀才学会上网,学会使用OFFICE系统。第一次看到打印机吐出电缆清册。
秀才制作的清册很有条理性,考虑到施工过程的方方面面。这对将来我自己做清册起了很大的影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