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建入职,要经历三级安全教育:公司级、工地级、班组级。
父亲托郭叔把我带去总部报到。
报到那天,公司留给我的印象恨不能用一“乱”字形容。
总公司正在谋划专业拆分,让两个分公司分家。
在总公司本部上班的人心惶惶,不知去向何方。比较迟钝的当然无法可想,精明的在四处打听,权衡利弊。
没有人能安心工作,谁还管一小工人的报到。郭叔带着我走了几间科室,拿来几张纸和一本书,把我带进一间办公室:“表格填一下,把这张卷子做了。”
“开卷考吗?”
“开卷考,”这个名词令他觉得有趣,“小子,出社会混,脑子灵活一点,别跟你爹一样死脑筋。”
说完他出去了,一直到临近中午才回来,把那几张纸收进公文包,带我去食堂吃饭。
饭后,他问我:“你先去……你打算住你爷爷家还是你姑妈家?”
“姑妈。”
“姑妈家里有电话吧……我记得有。”
“有!”我答得很自豪。那个时候除了单位有电话之外,私宅装电话的不多,而姑妈家早几年已经用上电话。
“电话号码记得吗?”
“不知道。”我答得干脆。
“没关系,我可以打电话问你爹。”他看了看手表,“我大后天回去,你记住,在姑妈家等我电话。”
我答应着,往公司大门外走去,转角瞥见小强他爸带着他,急急忙忙地往里赶。
小强是我技校时的同班同学,也是职工子弟。只是他初中之前在老家没出来,我们不熟,三年同学也没热络过。
现在,我根本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同学。
姑妈听说我已经报到,很不以为然:“要不要姑妈帮你在城里找份工作?你爸爸妈妈自己流动一辈子,叫你也去流动?”
我摇头——我野生惯了,不适应这个拥挤、一成不变的城市。
同样的建议,在姑妈同父亲借钱的时候又提起过——表哥快毕业,姑妈借钱去打点,给表哥谋个好差事。
父亲对她的建议亦不以为然——当时,国家开始清理“大单位小社会”现象。姑妈所在的厂办小学停办,姑妈在家里待岗等待新分配工作。
叔叔所在的工厂宣布倒闭,叔叔正式下岗。比较惨的是婶婶——市政府规定,夫妻二人不能同时下岗——然而,婶婶所在单位摇摇欲坠,不能下岗只能在家里无薪待岗。没有下岗证不能出去找工作,只能打打零工。
我进了仪表班,这个曾是父亲向往的专业。同很多人一样,我初次听到“仪表”这个词的时候,联想到汽车的表盘,认为这个班组应该只是看看表盘之类的无聊工种,有些抵触。
“我是学热动的。”学渣在捍卫专业。
很快我知道,学热动去仪表班正是专业对口。所有技术员都来自电校热动专业。
电建有一个特殊的名称——八旗子弟,指的就是我这样父母双方都是公司职工,自己也是职工的人。
顺着这设定,我想,领导的孩子,应该是正黄旗吧。
“八旗子弟”鲜有在一线,最多也是过渡个一年半载,父母就会把他(她)运动到二线或者科室。
所以,一开始,班长没有把我当作重点培养对象,随便扔给一个年轻师傅,刚刚独立带档的人。
谢师傅大约年长我两三岁吧,我恭恭敬敬地喊他“师傅”,虽然他并没教过我什么。
我和另一位据说是某领导亲戚,临时工小琪一起给谢师傅打下手。
小琪之前在别的班组工作过,反应比我快。
加上大概我看上去有点呆,谢师傅一般不喜欢叫我。
他们在那儿焊架子啊,量尺寸啊,我就蹲边上看工具。帮忙扶梯子,再不就是跑腿出远差。
有几次跑腿碰到季师傅,他喊我顺便带东西,我很乐意帮忙。
有时候谢师傅和小琪抛下我走得不知踪影,我便逛到季师傅的工作地点。
他吹声口哨:“帅哥,你又把你师傅弄丢了?”
“不是我弄丢,是他们叫我在这里等,等到现在都不来。”我啰啰嗦嗦地辩解,生怕给人留下“不好好工作”的印象。
季师傅并不在意,指着工具包:“帮我拿过来。”我把工具包拎过去,顺手把几件小工具收进包里。
“游标卡尺,认识吧。”他的口气像在逗小孩。
我赶快把工具找出来递了过去。
他看看自己的黑手:“帮我记一下数据。”
我身上没有纸笔,他示意我拿他的,并且报了一串数字给我,一边说一边顺口告诉我记的是什么数据,末了加一句:“我们一般是这么工作的。”
他喜欢这个句式,教我电火焊时,说:“我们一般都是这么焊的。”,教我弯仪表管时,说:“我们一般都用巧力,不像你用蛮力,看,管子都弯瘪了,又浪费一根。”
那天我跟季师傅一起下班,我抢着背工具包,一路指着各种设备问东问西。
季师傅一一作答。答不上来,就笑笑:“小伙子,你问得太多了,这个——我也不知道。”
工具间里只有谢师傅和小琪坐着玩牌,看到我丢一句:“死到哪里去了,害我们两个搬管子累死。”
季师傅拍拍他:“不要生气,他在我那里帮忙。”
谢师傅讪讪地:“他能帮什么忙,笨得要死。”多少还是压低了一点声音。
“你这么看不是很好?”季师傅很开心,“给我算了,我可以开两档。”
季师傅当真跟班长提起,把我要了过去。
那个工程到尾声,师傅拍着我的肩膀:“好小子,下个工程带你做取样,学会你就很厉害了。”
我傻乎乎地笑了。
我们平时把安装设备、敷设电缆之类繁重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叫“男人的活”,把接线叫“女人的话”。
我曾经有事经过集控室,铺天盖地的电缆芯看得我头晕,对蹲在电缆中间的文师傅十分钦佩:“这么烦的工作,哇噻,叫我看着都怕。”
集控室的控制柜面上有许多孔洞。
文师傅说:“这是男人的活。”
果然,有一晚加班,班长让我们这伙“新来的”拖着板车去仓库“领仪表”。
找不着北的我们拖回满满一车大大小小圆圆方方的“盒子”。
一众师傅在厂房门口接着,一人抱两三个嘻嘻哈哈地上到集控室。
技术员早将图纸铺在台子上,把一块块表计拿来絯对编号,再让人装上。
人多力量大,不到一个小时,所有表计都装好了。我把螺丝刀还给文师傅,顺便把一袋图纸交给她:“技术员说有问题的部分他都改好了。”
文师傅答应着,让我帮个忙:“我的工具掉夹层去了,能不能帮我捡一下。”
我探了探头,下面依稀有光,掀开人孔上的盖板,爬了下去。
文师傅拿出手电给我照着:“看不到算了,赶快上来。”
“找着了。”我把钳子从地板缝间递了上去。
我准备出来的时候,突然跑来一个人,差一点踩进人孔。幸而我冒出的头让她吓了一跳,将将地收住脚步。待看清是我,笑得直不起腰:“啊呀,差点踩到你。”
文师傅跟着笑,让我赶快把人孔盖上,免得有人掉落。
跑进来那人是文师傅的徒弟,她告诉文师傅:“他们男的都撤了,班长问我们撤不撤。”
“下班时间还早,”文师傅蹲进她的“格子”,“反正他们下去也是打牌,等我接完这一把。”
“等会儿他们走光了,黑黑的很可怕。”师姐道。
“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了。”我自告奋勇,“我不会打牌。”
“不会可以学嘛,又不难。”师姐一边说一边收工具。我蹲在文师傅边上看她干活,偶尔递递工具,扶扶线芯。
“好奇害死猫”我那随时发作的好奇心,竟让文师傅把全套图纸给我讲了一遍。
“讲得口干,”文师傅喝水,指着我对师姐说,“看到没,学着点。”
“技术师傅懂就好,我只管干活。”师姐笑着转向我,“学那么多干什么,女人活又轮不到你干。”
工程尾声,“男人活”基本收尾,季师傅拿来一套工具:“去接线。”
“啊!”我被吓得不轻。
虽然接线是“女人活”,但是室外“高、危、难”的地方往往派出“新兵蛋子”帮忙。
稍微有一点资历的,都不愿服从女人的指挥。
那时候,没有对讲机,对线靠手摇电话,配俩电池,一个跟可乐罐差不多大。
我和小琪帮师姐把电话抱到接线盒边,师姐接通电话,对完控制室侧,然后问我们:“你俩谁去就地?”
我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对了几个温度计,师姐气极败坏地把我叫回来:“你俩换换。”
“接——上——放——开——再——来一次——放——开——好!”一个下午,我在隆隆地机器声中不断重复。
后来我K歌飚高音,就是那会儿打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