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亲自领了她去早已准备好的房间歇息。房间在西厢院,李氏解释是沈绛云曾经居住过的院子,她离家后便一直空着,外祖母不让人把东西挪出去,只命人隔三差五的仍旧打扫,好似女儿随时会回来住一般。这一空就是十几年,外祖母也去了,但房间和院落依然是沈绛云离去前的模样,从未有过改变,现在以宸回来了,自然是住这边的好。舅母又留下了一名丫鬟今后随身服侍她,至于沈秀,舅母道这些年也辛苦了她,等她休息多几日,还是让她来以宸房里照顾。以宸惶然道谢。
待梳洗完毕,欲更衣时,以宸有些窘然,离开“梨香苑”时,舅父只命她携了两套路上换洗的衣服,“梨香苑”的衣裳,美则美矣,究竟是轻浮了一些。在府上穿着,实在欠妥当。正在犹豫间,丫鬟素玥已经笑盈盈的捧来了一套簇新的衣裙,道是主母早就吩咐,因未亲见到她,不好量做衣裳,她与如霜身形差不了太多,就暂取如霜这季新作的衣裳来穿,等明日再叫制衣坊的人上门来给她量做衣裳。
换好了衣服,躺卧在娘亲曾经歇息过的床榻,床上的被褥和枕头显是新换,在这炎炎的午后,触手皆是凉沁沁的丝滑,带着淡淡的熏香。香气宜人,一缕一缕的钻入以宸的脑海,这几日离奇的转折突变,娘亲的娇贵却薄命,刚相认就似已油尽灯枯的外祖父,未知已是否安然的暮雪巧慧?很多的疑问和担忧都挤在一起,堵得她无法安然休憩。
闭上眼在床上假寐了一会,再睁开眼,方觉外间天色昏暗,已近傍晚。以宸估摸着舅母那边只怕是很快就要来传晚饭了,赶紧起床来。临窗的妆台竖着一面一尺来宽的素银镶边菱花铜镜,镜面光鉴照人,远远的便照出来了人的影子,想是时常擦拭的缘故。以宸想娘亲少女时代每日早晚就是这样坐在窗前,整理云鬓仪容的吧。那镜里映照出她如花朵般娇丽秀美的面庞,那时的她,是否曾憧憬过,将来要嫁一个风姿卓绝、学识渊博的男子,生儿育女,白首偕老。却不想最后,一杯黄土掩埋了流落在异乡的艳骨。
她忍不住思量,如果说当年的自己不是早产,那么,苏府上下对她们娘俩的唾弃和鄙夷就完全是情理之中了的,那么,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呢?娘亲从来没有对她提过半个字,秀娘也未曾透露过半分,舅父舅母又是否知情呢?但,不管他是谁,能丢下她们母女十多年不问不闻,间接导致了娘亲的悲惨人生,这样不负责任的爹爹,于她来说,没有也罢。
正自顾自的想着心事,素玥敲门请去前厅用晚饭,以宸又略微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裳,这才随她前去。
待到时,除了舅母,其他人均已落座,以宸有些窘然,暗责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的在房里误了时辰,让众人都要等自己。她初来府中,对府中的物事均不熟悉,虽说是一家人,却是自打出生起就未曾谋面过,总归是有些疏离的。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在想,不知道府中的亲人们可会喜欢自己,少不了一言一行都得时刻小心着礼数和分寸,以免失了娘亲的颜面,结果还是疏忽大意了。舅父的左右各空有一个座位,左首的空位下方是如霜,右首的空位下方是宁轩。她迎上前去,很是纠结,她在府中的辈分和年龄俱是最小,娘亲又已故去,似乎于礼于情都不该逾越于如霜姐姐和宁轩哥哥之上,踌躇着不敢落座。
李氏这时已经到了,在如霜的上首坐下,看到以宸仍在犹豫,呵呵的笑着:“是我让这么安排座位的,宸儿你就坐你舅父旁边吧,以前你母亲在家时,便也是这么坐的。”
沈从云也点头示意她坐下,她刚想推辞,宁轩已经站起身来,拉着她大大方方的往座位上一按:“好妹妹,你就快点儿坐下来吧,哥哥我可是在边疆吃了两年多的风沙了,就盼着回家的这一顿美味精羹呢。”
他的这一番玩笑话顿时把屋子里的人都逗乐了,李氏笑颜逐开的骂道:“你那是活该自找的,好好的放着京城的侍卫不做,非要跟着你爹去那黄沙戈壁历练,最可怜我这个当娘的,常年见不着夫君也就罢了,现在想见一面儿子,都得望眼欲穿。你现在若是觉得苦了,让你父亲上书皇上,给你调回来可好?”
沈宁轩急忙推辞:“别别别,我这可不就是一说嘛,逗咱妹妹开心呢,是吧?宸儿妹妹。”说完还不忘调皮,对母亲做了个鬼脸。
沈从云也笑道:“回到自个家了,别那么拘束,你哥哥自小的时候就黏你母亲,你母亲刚走那会,他还不太懂事,整日里哭闹着要找姑姑。”话语一顿,颇有些伤感:“你回来了,他往后也会像对自己亲妹妹一样疼你的。”
宁轩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以宸一笑,复又豪气冲云的拍着胸脯允诺:“父亲说的没错,宸儿妹妹,以后有哥哥保护你,谁敢欺负你,哥哥绝饶不了他!”
以宸的眼眶有些湿热,心里的感动一层一层的涌了上来,浮现在眼里,化成了晶莹的泪珠。李氏笑道:“你看看,好好的,又把你妹妹给惹哭了,赶紧吃饭,堵上你的嘴。饭菜都快凉了,吃饭吧!”
饭毕,撤下残宴,马上又有丫鬟盛上来茶盏。苏以宸素来贪凉,在这暑热的时候,对喝茶一事就不甚热衷了,丫鬟放下后,她并不曾取起来喝,只是微笑着一一回答舅母关于她平时喜好的一些琐碎问题。沈宁轩接过丫鬟递上去的茶,却是一伸脖子就牛饮了下去,看得她不禁咋舌。李氏显是看出来她的愕然,嗔笑着责怪道:“还是改不了你那猴儿性子,让你宸儿妹妹看笑话了。宸儿,你也尝尝咱府里的茶,这可是按照宫里的做法,夏日里专门解暑消食的,头年才兴起来,咱府上也是今年才建好的这冰窖。”
李氏如此说,她这才注意到,这茶盏并不像一般热茶似的冒着热气,取来端在手中,只觉冰冰凉的竟是十分的舒服,想是舅母所说冰窖的缘故。揭开茶盏,也不是平时所喝的香片,只见微微黄亮清透的****,上头飘着几片细小新鲜的菊瓣。未入口,已是一股冷香甘甜先钻入了鼻子,接下来细品,又是微甜中带着一点微酸,微酸中带着一丝清凉,慢慢在舌尖化开,顿觉唇齿生津留香,在这炎炎夏日,仿佛刮过一缕凉风,让人神清气明,五脏六腑都说不出的妥帖。说是茶,其实却不是茶,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材料,定是细细的煮了,又滤过好几遍,调了蜂蜜,放入冰窖中藏过,待取出时,撒上新鲜摘采的菊瓣。这样的喝法,寻常人家哪里能有这等的细致,且说这冰窖,就不是光有钱能办到的事,必须在严冬采凿厚实的河床冰块,埋入阴凉干燥的地底深处,待到天热时,再取出做纳凉冰镇之用。花费人力财力不说,用起来,消耗也是极快,所以,即使是王公权贵,也不见得能日日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