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已经阳光满室。年轻人不在，留有一张字条给我们，讲他已经出发去工作，冰箱中有早餐，走时帮他关紧门即可。
Iciar大叹出门大捷，全是好运。我们吃饱喝足，也在字条上留言多谢他，祝愿下次能再相见。这当然只是礼貌用语，人海茫茫，要再见真要靠缘分了。
纸箱当然帮他搬回大门处。我突然记起那两位免费导游曾讲过对面山上有一个Emaus，即旧货市场。我将那几件晚礼服拿出来，又挑选了几件还算新的衣服，那位值班员好心地拿了一个大袋子给我们，还一再建议我们多拿几件，让我们脸红。
山上道路虽狭窄，但修得平整，不过路边故意露出古旧的砖石道，真是处处不忘历史。山中果树成林，苹果树最多，其次是梨树与杏树。果子已经成熟，却无人采摘，落满一地。我们走过时的动静让几只采果子的刺猬受了惊，缩成一团严阵以待。
依山建有许多别墅，个个门窗紧闭，好似没人居住一样，但我们不时可以听到里面有小孩子的笑声。有时也会有一只小狗装作很凶的样子在院子里蹦跳着对路人咆哮，可我们一转头看它，它即吓得掉头就跑。
法国人极讲究隐私，花园一般分为前后。前花园一般较小，只为装饰门面，修整得唯美又有个性。只有后花园才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地方，游泳池与蹦蹦床这类的东西，定是藏在那里。
我们一圈圈绕着山路上行，累得面红耳赤，山顶看似还有好远。好在路遇一对老年夫妻，他们开着车下山，看我们艰难跋涉，在前方掉个头专程送我们上山去。
这辆车好老，吭吭哧哧，因是上山路，它时速才三十公里。不一会儿，后面即积攒了一串豪车。但地上为实心线，无人敢超车，只能乖乖跟着慢慢爬。
通过谈话才知道，这辆车有五十五年的历史，是老夫妻结婚时的礼物。那时购车尚需要指标，付完款后还要等好几年。预约送车的那日，即成了两人的结婚日。
半个小时后我们被送到旧货市场。来到旧衣摊前，我们有些扭捏，面对店主的热情招待，真不好意思讲我们实际上想卖衣服。不过想想一会儿的午餐着落，我们也没什么好害羞，将一包衣服放在柜台上。
出乎意料，这位有着浅绿色眼睛的黑人女子给了我们三十欧元——远远超出我们的预计。她说她也曾是缺钱用的学生，很能理解。我们若不缺钱，衣服直接捐给红十字会，谁会累得要死上山来卖。
我们道了谢，小心收好现金。下山时拦到一辆去第戎的车。
第戎是杜省的邻省布尔戈尼的省会。布尔戈尼号称黄金之丘。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因为布尔戈尼也盛产葡萄酒，且酒质温和醇厚，国际盛名，是我最爱的葡萄酒之一；而每到秋季，这里漫山遍野的葡萄叶都变成金黄色，一望无际，因此得到这个美誉。
两个城市虽相距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但一进入布尔戈尼地区，风景为之一变。杜省风景更柔美，草场高低起伏，时有奶牛及羊群点缀其中。红色的虞美人夹杂在金黄的麦田中，映衬着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若有云，也是那种轻盈若羽毛的云朵。
而布尔戈尼，地势平坦许多，虽是同样的草场，却让人感觉景象更大气，云朵更厚重，时常让人以为不久要有大雨，实际上呢，天气好得很，阳光普照。
第戎曾是一个强大公国之都——这个公国的疆域涉及欧洲好几个国家，如今这里的建筑和文化都成为历史遗产得到精心保护，应当讲是欧洲文化遗产最多的一个城市。
我们在市中心下了车。正对面的是一座奢华的宫殿，即是公爵宫。十四世纪末期当政公爵将它重新修建，以便在此召开勃艮第公国的等级制会议。现在呢，它成了一个美术馆。它虽久负盛名，但巴黎号称艺术之都，美术馆不计其数，只要天气阴雨，我都会在那里消磨时光，所以不愿在这里辜负晴好的天气。
Iciar很想进去，又害怕与我走散，只好随了我的意愿。
如法国所有的古老城市一样，宏伟的公爵宫由大理石建成，所以过了千年依然屹立不倒。而它前面的广场号称是法国最漂亮的广场之一，前方后圆，只是圆形部分成了停车场，多少破坏了一点景致。不过法国人口稀少，确实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广场空在这里占面积。
公爵宫后有座四十六米高的方形塔楼，俯瞰城市，至今有五百多年，曾象征勃艮第公爵的威望与权力，现在倒是成了迷路人的路标——走失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只需抬头寻找这个塔楼，一定能走回市中心。
第戎的建筑颇有特色，木筋墙、挑梁再配以著名的拼成黄格图案的琉璃瓦顶，绝对的布尔戈尼，就像用暗红木条装饰的斯特拉斯堡建筑一样，风格鲜明，不会让人认错。
地钉是法国城市的一个特色，通常由黄铜做成，钉在主要的人行道上。每个城市都会选择能代表城市的一样物品——或徽章或字母，作为地钉的设计主体。第戎的地钉是猫头鹰，据免费导游手册上讲，猫头鹰是这个城市的象征。至于象征什么，并未注明。
沿着地钉走到圣母院，远远即见那个方形时钟边有四个着古装的人像，两大两小，其中一位还叼着烟斗，我猜想是一家四口，因教堂太高，我也看不太清楚。到了整点，人像即活动起来，敲响身边的铜钟报时。看铜像的着装，这也应当是四五百年前的设置，居然一直使用至今，让我惊叹。
我们找到了雕刻在北正立面的这只小小猫头鹰。它比我想象的要小好多，我一只手掌即能将它盖全。手册上讲只要人们用左手抚摸它，并许下心愿，它即帮我们实现——原来与流星有同等魔力。
看来摸它的人太多，它现在已成了一块鸟形的光滑石头。我左手摸着它，闭上眼睛许愿，然后不经意闯入头脑的愿望却让我心一惊，睁开了眼。Iciar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说不能告诉你，否则会不灵。
她不再问，自己闭目许愿。
我们不愿意太依赖游览手册的指导，更喜欢信步闲游。这里的街道也极其古老，有的建于罗马时期，临街的底层已改为精美的商店，上面依然还是居民住宅。马路的宽度，由当时马车的大小决定，对于现代人来讲已太小了，因此都成为单行道或步行街。
在某一个房屋顶上，我见到一只猫与猫头鹰的雕塑，立在屋檐上，不知是久远时代的物品还是现代人的创意，游览手册中未写，房子下面也无铭牌注明。
不经意，我们来到一处有喷泉的广场。喷泉底座的四面雕有狮头相，狮嘴中细泉喷出；底座上站着一位青铜雕塑的裸体男子，双手叉腰，俯看来往行人。这座喷泉后面正有一幢白墙红木装饰的斯特拉斯堡风格的楼房，看样子是餐馆。露天吧台上撑着暗红的遮阳伞，与楼房相映成趣。看多了这里青黄古旧的大理石建筑，这个地方让我眼前一亮。
我们坐下来喝了一杯巧克力奶。巧克力是Iciar的最爱，我本不太爱甜食，但知道甜品补充体力，我们的出逃才刚开始，保持良好的体力很重要。
Iciar看中了一边的旋转木马，但上面嬉笑玩闹的全是小孩子，没有一个大人。她可不管，买了五张票，一口气玩了个痛快。而后我们听从游戏亭店主的建议，乘车去看塞纳河的源头。
旅游景点大多免费，只是坐车要付钱，两人三欧。Iciar很仔细地数着硬币，样子极其小气，她刚才买游戏票时可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我看得直笑，她佯装很生气地敲敲我的头。
路上听着车上广播，讲昨天的火流星百年难遇。我听了蛮开心，Iciar知道我撇开她独自与年轻人去看流星，很气我不讲义气。我有口难辩，索性不辩。过了一会儿，她才问我，两个人那么浪漫地看流星，有没有什么事件发生？
我回答道，浪漫？我冻得瑟瑟发抖，估计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又困又冷，涕泪横流地打着哈欠，像是犯了毒瘾一样。真是，我当时也是没有完全睡醒，这种没风度的样子也毫不懂得遮掩。
Iciar哈哈笑了，说道，我们两个就不要想在他面前摆风度了——在厨房里我们的状况更糟糕，他也见过了，估计对于你昨晚的形象，他已经见怪不怪。
我说，但愿是吧。
Iciar说，你好像很在意他对你的看法，是不是对他有感觉？
看她笑眯眯一副探奇的样子，我真是受不了。我说，就算有感觉又怎么样，反正也见不到了。
Iciar却很认真地讲，百年难遇的火流星你都见到了，要想见他还不是小事一桩？我们现在就回贝桑松，站在他宿舍门口等。
天啊，她居然当真！我可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他——话太少，过于腼腆，我已是一个不太爱讲话的人，而他比我还更珍惜语言。再说，他对我估计也毫无想法，否则不至于连名字都不问，我才不自作多情。
与她嬉笑之间，游览巴士已经停在一片山林边。导游带着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向密林挺进。这里是原始保护林，四周树木遮天蔽日，越走越昏暗，道路也越来越潮湿，鼻中嗅到的尽是植物霉湿的气味。
我们不时踩在枯枝腐叶上，嘎吱一声，胆小的赶快问，是什么叫？惹来大家哈哈大笑。
一会儿即听到水声隆隆，大家似看到希望，脚步加快。不一会儿，我们眼前豁然开朗，强烈的夏日阳光几乎让我们睁不开眼。对面如瀑的洪水倾泻而下，声势浩大地奔腾流向前方。我不禁赞叹：不愧是塞纳河的源头，太有气魄了。
导游笑了，说，你表错情了，这只是第戎的一条内河源头，与巴黎不相干。
再转了几个弯，我们终于来到一处宁静的地方。一道淡蓝色的铁栅栏围起了一个大约十几平方米的地方，中间有一个不大的山洞，里面斜坐一位石雕的司水女神，她的水瓶不小心倒翻，有一泓清泉在石下暗暗流淌。
我们一行人皆目瞪口呆。这个小小的冒着水的泉眼，好似不小心落个面包屑即能将它堵住一样，居然就是远近闻名的塞纳河的源头。
导游看来蛮喜欢看游人受惊的样子，他得意扬扬地说，罗马城中有梵蒂冈国，第戎城中却有巴黎城。这块由栅栏围起的地方属巴黎地界。也就是讲，我们现在在巴黎。
我与Iciar对望一眼，无可奈何地笑了。我们出逃两日，居然未逃出巴黎。
汽车将我们送回市内，我们在一所大教堂前下了车。它建于1007年，迄今也有千年的历史，教堂正面有十分特殊的罗马艺术设计，可惜上面的许多雕像被毁于法国大革命时。
教堂中有圣母玛丽亚的雕像，赤脚披着头纱，穿着宽松的白长裙，有时怀中会抱一个婴儿，与中国的观音菩萨不知有多么相像。我不知道到底是欧洲人抄中国还是中国抄袭欧洲，或者真是有这样惊人的巧合？
可见，世界真是大同。
我想逃到更远的城市里去，拉着Iciar要出城拦车。穿过市中心时，那里人山人海，穿行都困难，这倒是不常见的事情。
我猜测这里有狂欢节之类的活动，况且见到队伍中有性感娇艳的巴西舞娘，我更可确定。
问了问身边的当地人，被告知这是本城一年一度的葡萄采摘节，有来自法国许多省的表演队参加，也有外国表演团，比如葡萄牙与巴西的。
远远地，即见布列塔尼的表演队。男子着白衣，外配蓝色镶金边的马夹，白色灯笼裤；女子着传统的黑色收腰裙，配有白色或绿色的围裙，有特色的是她们的帽子，有点厨师帽的感觉，当然比它更多一些装饰，后面还有两条绣有镂空花边的飘带。
表演时间还未到，他们已经且歌且舞，很敬业。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义务表演者，所以年轻人居多——好似也只有年轻人才有时间与精力用来浪费。
科西嘉岛的表演队服饰不怎么出色，但是传统舞蹈却让我不由得叹服。英国的表演队嘛，当然是红格子裙，忧郁婉转的风笛。
路边的许多小孩子也穿着传统服装，甚至套了双木鞋，跑起来还顺畅，只是响声不小，但应了热闹的景。
我正看得兴高采烈时，Iciar拉着我的手，将我硬拖来主席台。她告诉主办人她要参加，跳传统的弗郞明哥舞。主办人当然开心，今年恰好西班牙表演队没有来。我说我要帮她撑国名牌，算是对她的支持。
可是主办人问明我祖籍是中国，便两眼发亮，要我代表中国参加游行。他讲2001年，中国曾接受邀请派来一支表演队，造成第戎满城空巷，大家都挤上街一睹中国风采，有照片为证。果然，照片上十几位中国女子古装打扮，载歌载舞。
我不好意思揭穿自己法国人的身份，只推托说没有带任何民族服装。他却讲表演队离开时送过一套行头给他们当纪念，他马上派人取来。
我学过桑巴、探戈甚至爵士舞，但对中国舞蹈实在是一窍不通，不想上街被人笑话。主办人讲重在参与，并不在意你会不会，只要你微笑着走过整个游行行程即可，大家知道中国来了就好。
他极力恳请，一边Iciar又卖力怂恿，我只能应承下来。
工作人员去取衣服，Iciar落落大方地要他们拿两板巧克力与两瓶水。
我笑问她，难道为了一块巧克力，我们要跳上两个半小时的舞？
Iciar一仰头，说，我是为了西班牙。你呢，为中国。你毕竟在中国出生，在这里展示她的美好，也算是你对她的报答啦。难得她讲得出这么有深远道理的话。
主办人找来两位志愿者帮我们撑国名牌。我们一入队伍，即赢来一片掌声。相对于其他浩荡的队伍，我们略显单薄，但博得了勇气可嘉的称号。
我的随行曲是《春江花月夜》，想必也是当年表演队留下的物品。妈妈常在花园中听着它打太极，这么一想，我才记起自己又是好久没有回小岛去见父母。这首熟悉的曲子让我不那么紧张了。
开始时我还真打算一路走到终点，可是看到Iciar穿着她两米宽的大摆裙，扣着响板，认认真真地跳，队伍中每个人甚至小孩子都跳了起来，我实在不好意思一直僵着。
初时我的动作有些凝滞不顺，但周围满是鼓励的眼神，几位前来看热闹的中国学生见到写有中国的名牌时激动得流泪，我忽然似得到许多力量，渐渐舞得自在。毕竟我曾学过舞蹈，艺术本就相通，我只需跟准旋律，加上一些东方舞蹈动作即可。一时之间，我舞得水袖翻飞，煞有其事。
脚上那双舞鞋初时穿已觉得有点窄，一个半小时后成了折磨我的利器。但无论多么难受，我也必须保持微笑。音乐一起，我即旋转舞动；音乐停止时，游行队伍缓步前行，我更需仪态端庄，面带笑容。
每当队伍因围观者拍照或别的原因停滞不前时，我都心急如焚，希望赶快到达终点，将那双绣制精美但不合适的鞋脱下，扔得远远。
时过七年，我依然记得当年那双脚似在受刀割酷刑一样难受，让我忘记累与饿，只有两只脚上的痛感越来越明显，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
我只能尽力转移注意力，努力想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先想了想远在美洲法属小岛的父母。那里有蔚蓝的海，紫红的三角梅，挺拔的棕榈树在低矮灌木丛中诠释何为玉树临风，砂红或深褐色的礁石高低不平，远看起来像是柔软的泥土，可实际上却硬得无法比拟，且尖锐，我有几数次被它们划伤皮肤。
比起法国景致的柔美，那里更原始粗犷。我回忆起与家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后不知不觉，我即想起那位不知名的年轻人。
他破门而入时，我被烟熏得视线模糊，真的感觉似天神降临。看到我全身淋湿狼狈不堪，他的嘴唇紧抿着，眼中明显有笑意。顺着记忆下探，自然搜索出那夜的流星，星光下他的微笑，还有他温暖的拥抱。
其实他将我带转看火流星时，我已注意到了这个姿势的暧昧，只是我宁愿当作也未察觉——我蛮喜欢被他抱着的感觉。而他低头在我耳边轻语，让我心慌意乱，才不知道应当要许什么愿。
我未对Iciar说实话，实际上我一直在记挂着他。只是他连我的名字都不问，对我完全忽略，我不能让自己输得太惨，所以我在努力忘记他，不要记得与他的任何事情。可是摸着猫头鹰闭目许愿时，我居然是说，请让我再见到他。
请让我再见到他。
我不禁微笑。
表演终于结束。巴西表演队获得了最佳表演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其实她们的高跟鞋足有十厘米，估计所受的痛不比我少，可是她们均全心全意地投入表演，自始至终，精神抖擞，没有一点委顿抱怨的神色。对于她们的获奖，我心服口服。
而我与Iciar，分别获得最佳仪态奖与最佳勇气奖。
我猜想这两个奖项是主办人临时加的，因为我们并无奖杯，只有一个写着字的大信封。他给我们颁奖时，脸上全是善良的笑容。与他行吻面礼时，我清晰地听到他对我说，谢谢，中国。
那一刻，我流了泪，觉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
表演结束后有自助餐。我已完全没有力气去拿食物，Iciar也累，却至少不脚痛。她去帮我拿了一份，只是未等她返转，我已经赤着脚靠着遮阳篷睡着了。
这一天得到的奖品信封中，有一些有关第戎的宣传画册，还有几样纪念品：猫头鹰路钉，敲钟人吸贴，大教堂图案的小瓷盘等。我们最感兴趣的，是一张面额一百欧的政府支票。
我们现在极其缺钱，支票对我们却毫无帮助。我们将它收好，待回巴黎后再存入账户。
信封中还有两张免费火车票，只要在布尔戈尼地区乘火车都免费。我们即刻坐车去了博讷小镇——那里与第戎在同步举行葡萄采摘节，一样有游行队伍，只是规模小许多，多是当地人自娱自乐。
我们已经跳不动了，所以无论当地小伙子怎么邀请，我们都不为所动。倒是吃了许多免费派送的当地美食——红酒烩牛肉、芥末蜗牛，还饮了不少蓝莓酒。这个城市号称世界葡萄酒之都，白葡萄酒更是法国第一。自助餐桌上当然不缺各个酒庄的酒，只是我出门在外，不敢多喝。
博讷小镇比贝桑松还要小不知多少倍，可想而知是多袖珍，因此迷人景色也似浓缩版，处处精致到极致。
这个城市从十五世纪起即成为慈善中心：当地修女们免费收容、照顾无数病人，直至二十世纪才停止。一项善行能坚持五百年，无法不令人佩服。
救贫院中的主宫医院是不可忽视的景点。它于1443年修建而成，作为一座现代化的医疗机构一直运作至1971年。整栋建筑皆铺有铬黄方格图案的琉璃屋顶，一片富丽堂皇。这种屋顶也是布尔戈尼建筑的最主要特色。
说起来，昨天所参观的贝桑松也时常可见到琉璃屋顶。毕竟是邻省，文化上有交叉的地方。只是孔泰地区的琉璃屋顶却没有这里的拼得如此艺术，它们多采用碎拼法。
从主宫医院出来，我们理所当然地参观了几个有名的酒窖，一个极其美丽的花园，顺便再看看路两边古典的房屋。
而后，我不想再走了——脚依然痛，有几处已被那双美丽的鞋磨破。我们走到主街，准备从那里拦辆顺风车继续前行。
可是，我在巴黎生活太久，完全忘记了地方小城的作息习惯——虽只是十九点，太阳依然高挂，但街上路上已见不到第三个行人。没有行人，更没有车，静得连风都似停止了呼吸。
我们穿街走巷，除了碰到一只在花园墙上行走的猫，未见到任何活物。汽车安静地泊在院门前，花儿悄悄地孤芳自赏，池塘的水暗暗地流，就连刚才在缠着游人脚的天鹅与野鸭都不见踪迹。
若不是偶尔见到窗前人影一晃，或是风儿偷偷捎来的孩童的笑声，我们真会以为自己迷失在了侏罗纪公园中的无人镇。
我们只能转到主要大道上，往南继续我们的冒险历程。
穿着鞋我已无法行走，我脱了它们走在路边草地上，并一路同Iciar唱着歌——唱得最多的是行军歌。一公里的行走，两公里的行走……十公里的行走，磨坏了我的脚。
乡间公路修得非常好，只是没有预留人行道。马路的边界与草场防护栏之间最多只有几十厘米的空档，以至于我们走过牛群时，手会被头伸到栏外的好奇奶牛舔一口。
我们既无手机又无手表，出了市镇即完全失去时间概念。唱着歌说着话，看路边的里程碑，发现不知不觉地我们走了十二公里，换算一下，我们大概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
这时，前面有几位骑着自行车的荷兰人迎面而来，车后座上挂着鼓鼓的行李袋——那里定有防寒服及帐篷。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出现在法国各个地区，骑车游历。应当讲，荷兰人是最环保的旅游者。
询问他们之后，我们知道前方七公里处有一个露营点，在那里找辆汽车不会太难。
一位个子不高的男子注意到我受伤的脚，他要我坐在一处木桩上，用清水帮我冲洗了伤口，再用一种灰黄色的药膏厚厚地涂抹了一层，缠上了药用绷带。他将药膏送给了我，说这种药是奥尔良的一家药房自配，效果出奇地好，这种伤损，一夜即能治愈。
我听得半信半疑，更何况上面的法文说明它专门治婴儿的红屁股——我这哪里是红，已经血肉模糊。
与他们道别后，我们再前行一个多小时，果然见到一个免费露营地的标识。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决定今夜就住此处。这种露营地通常都有用餐木桌，我们将再次征用。
露营地设在一个内陆河岸边，有私家船停泊在港口。看上面的国旗，若非来自德国，即是英国或比利时，并无法国本地船。
风景他家独好，Iciar叹道。
营地上的人们都在用餐。我们早已饥渴难耐，只是包中一堆物品，没有一样可以食用。有一户人家正在烧烤，看起来，食物超级丰富，办个派对都足够。我们打算向他们买十欧元的食物。
可是，他们不懂英文，法语行不通，西班牙语也不说，中文当然不用试。而且态度足够冷淡，五个人铁青着脸，毫无一丝笑容。
我们手里举着钱与他们对望，情形尴尬。这时从河里跑上来两个半大的孩子，套着充气臂圈。他们居然会讲中文，让我十分惊奇。
两个孩子是双胞胎，今年已有十二岁，都选了中文作为主修外语，已学了三个学年。我知道芬兰以瑞典语与芬兰语为主要语言，英语必修，其次会开设法语与俄语课程，倒未想过芬兰也有学校开设中文。
Iciar又是千百个不服气，为什么选修中文，不选修西班牙文？
我说，因为中国太远，够神秘。而西班牙是骑着自行车就可到的地方，近到家门口，就不用学了。你不常讲风景他家独好吗？其实也是越远的越好。
有了两位神情一样严肃的小翻译，他们终于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却还是一言不发，众人散开继续做事，没人理我们。
我将举钱举到快生锈的手收回，考虑要不要悄悄地走掉，才转身即见身后加了两把白色花园椅，看情形，他们是在邀请我们坐下。
我在脑中仔细搜索着有关芬兰的记忆。这是圣诞老人的故乡，也是桑拿浴的起源地，我不会陌生。每年圣诞节都有关于圣诞老人的电视专辑，必定要讲到芬兰。这是欧洲第七大国，冬天严寒，夏天温暖。最北的地区在北极圈内，夏天有三个月的极昼，而冬天则有两个月的极夜——六十天的黑夜，这该如何忍耐？
所以芬兰人崇尚SISU精神，即以意志与毅力，理性面对逆境。
在我想东想西的时候，我们面前多了一张折叠桌，很快有人默默无声地端来两瓶冰镇啤酒及几碟下酒小食。我们道谢，他脚步都不停，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理会。
两个小家伙深得遗传，虽会讲中文，却也惜字如金，不知这样如何能练好语言？
及至正餐时间，我们被邀请坐到他们中间，就算是Iciar擅长与人打交道，在这里也只能低头闷闷吃饭。而他们之间，也不太多说话，性格内敛到冰寒。
我一直以为这户芬兰人性格例外，直到有一日去那里旅游，住了大半个月才明白，他们是典型的芬兰性格——芬兰人个个如此。我想大致是严峻的气候条件，特殊的地理位置，导致了芬兰人这种古怪的民族性格。
不过，那次旅行倒是让我知道芬兰人个个善饮，不喝酒不讲话。我去的时候正是八月七日，赶上啤酒漂流节，几千只橡皮艇拥拥挤挤地漂在Kerava河上，大家一路上听音乐划船，喝酒聊天。酒只能是啤酒，不能带烈酒上船。若哪位与邻船的人聊得相投，则直接换到他们船上去。
我所乘的船换到最后，没有一位相识的朋友，全是陌生人。只是几瓶酒喝完，这些闭口如蚌的芬兰人都有讲不尽的话，陌生人也成了朋友。
我再讲回营地的这些芬兰人，酒到半酣之后，他们终于有点普通人的样子，开始讲几个笑话，人与人之间有了互动。小翻译也开始忙了，左右做着翻译。这顿晚餐，结局总算完美。
入夜，我们被安排在船舱中入睡，他们均出一个小小的舱室给我们，有两位男士在外面草地上露营一夜。
船上空间这么挤，但船内却有一个宽敞的桑拿房。据说芬兰人有句名言是“先造桑拿，后造房”，看来此话不假。
其次呢，在船入口的一张小长桌上，并排放着七部手机，即非苹果也不是三星。它们无论款式新旧，一律诺基亚——芬兰人的本地品牌。
我看了不禁汗颜，好似我从不用阿尔卡特，虽然它是地道的法国品牌。
躺在左右轻轻摇荡的床上，我渐渐要入梦乡，睡在上铺的Iciar却忽然问道，他是不是也是芬兰人啊，所以才会那样沉默是金。
她未讲这个他是谁，我却一听就明，心里仿若被灌了冰水一样，马上清醒过来。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答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吧。
Iciar在上铺翻个身，说道，嗯，巴黎到贝桑松坐高速列车只要两个小时，哪天下班可以直接出现在他宿舍门口。
我吃了一惊，问道，你去做什么？
Iciar从上铺探下头来，蓬蓬的鬈发遮住了她的脸，却遮不住她眼中的光芒。她说，你不喜欢他，可我蛮喜欢，可能是西班牙人都热情得过分，所以这种冷冰冰的性格很吸引我。
我说，要冷冰冰的，可以找那位芬兰人啊——那两个小孩的叔叔，他不是还未有女朋友吗？
那位又太冰了，还是贝桑松这位冷暖正好，至少时不时会笑一笑。人超帅，语言又相通。
Iciar讲完后，重又翻身睡好。我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估计她在微笑着憧憬。以她的美丽热辣，这位天神估计会抵挡不住，束手就擒。
我的情绪瞬间低落。两个好朋友同时喜欢一个男子，这是多么无聊又烂俗的剧情，却偏偏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只是，她有勇气去追求，我却不行——我在其他事情上面很大气，但对感情却内敛又保守。我猜想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害怕受伤。
在床上翻转几次后，我咬咬唇，提醒道，那你动作要快哦。现在是假期，他的宿舍有可能只是暂住，开学后他若搬走就再难找了。
床一摇晃，Iciar翻身下来了，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道声谢谢又爬了上去。
后面Iciar又讲了许多话，不外乎是恋爱中的女孩子的傻话。比如讲，她要马上转去贝市上学，近水楼台先得月。若他们在一起，她不会冷淡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再冒险；又讲，其实向他借笔时她已被他清新无邪的笑容惊住。而后说她走时偷拿了他的照片，是放在桌子上的一张小小证件照。
最后，Iciar说她要自己努力，争取幸福。她讲完，便安心入睡。
我却辗转难眠，记忆似处在反叛期的小孩——我想叫它不要回想那一段与他有关的片断，但那一段情形却越是在我脑中反复放映，让我头痛。我只有逼着自己数羊，不知将这圈羊数了多少遍才最终睡着。
第二日被Iciar叫醒，我还有些睡眠不足的晕。查看脚上的伤势，果然全部结痂。这种药还真的奇效，我将它郑重收起。
早晨略有清凉，这户人家经过一夜沉淀，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冰冷态度。我们已经见怪不怪，知道他们外冷内热，所以自自在在地与他们一起吃完早餐才道再见。
他们示意我等一下，小翻译讲今早他们帮忙找到一辆要离开的汽车，已同意将我们搭载。正说着，已有一辆车到了营区绳线外，车后挂有两辆自行车。车门打开，有人冲我们招手。
我们与他们拥抱告别。两个孩子并不多说好听的词汇，只是搂住我很久才放手。
车子驶出好远，健忘的女主人才提醒，刚才那户人家准备了一个大礼盒给你们。打开一看，里面有瓶装水、饼干、香肠、袋装面包、熏肉及超薄防水垫、保暖衣。一式两份，绝对公正——标准的芬兰作风。
我们两个都好感动，心中微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完全可以这样简单又真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