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又回到吧台,想起方才在房间的所见,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丹丹会说那帮人吃相难看。
里面坐的的确都是年纪很轻的人,他们正在玩一个规则不明的游戏,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人干脆上了桌,裸着上身,皮带解了,裤腰的扣子也松开了,松松地挂在胯上。
“你这算哪门子人鱼线,这叫腹股沟。”旁边有人品评。
“怎么不算?你说要什么样的才算?”桌上的人抗议。
“还有谁没脱的?”又有人要捉漏网之鱼。
“都脱了吧?”
“不对,还有那个谁……”
“还有何齐!”
“麻溜的,脱!”
仔细算起来,这是林薇第一次听何齐的名字。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何齐是谁,只看了一眼最后说话的那个人,是个很豪气的女孩,短发,北方人的眉眼,那样骄傲的神色,一看便知是一生顺遂的。
于是,她盖棺定论,以为这屋子人都差不多是这样的类型,眼睛都没抬就退出去了。
后来,何齐曾对她说,那一夜,距他第一次见到她已经差不多一周了,他觉得自己可悲到了极点,对自己说:Tonight or never,如果不是今夜,那就永远不要开口了。
她退出去之后,他就走在她后面,随着她下楼,看着她回到吧台,心里想:我走过去,碰到她的手臂,如果她不躲开,那说明她不讨厌我,我就约她出去。如果躲了,那就算了。
于是,他走过去,与她擦身而过。她不曾躲闪,反倒是抬头对他笑了笑。
至于这笑容是在说“先生,要啤酒吗?”,还是“何齐,你好吗?”,他分辨不出,只觉得离她很近,近到看得到她颈侧静脉的跳动。
他身上出了一层汗,差一点忘记要对她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开口了。
“什么?”她问,周遭嘈杂,音乐声震耳欲聋,香水和酒精的味道夹杂着各种体味,越加混淆视听。
他低下头靠近她又说了一遍。
她转身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啤酒递过来,又对他笑,说:“人生须尽欢!”
直到最后,他都没搞明白,她到底听见他说什么没有。
后来,何齐还曾对林薇说,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去Ash的第一夜。
但他从来不曾告诉过她,第一眼,他觉得她很讨厌。
那时,何齐到上海不过几周,身边聚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既有跟他一样的世家子弟,比如罗晓光和蒋瑶,也有各种来路不明的跑江湖的混子,比如胡凯。
他出身不凡,但成长的环境却一直很单纯,一点也不会看人。所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些人到底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夜游,每夜都换地方,每次玩的花样都不同。
奇怪的是,何齐从来没有觉得新鲜过,每个地方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从来没有什么触动过他,但周围的人却都那么投入,看起来那么快乐。他自觉错失了许多,却又豁不出去,便草草得出结论——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来上海之前,他只醉过一次,还是在大学新生年的派对上;前后有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同学——他的人生,太过于单纯了。他决定要变一变。
一开始他还有些生嫩,根本不去搭讪陌生的女孩子,端起酒杯之前还要想一想,大家都喝酒了,等会儿由谁把车开回去。那群人见他这样总要笑他,女孩们则干脆扑过来,把他揉进胸口,叫他“妈妈的小宝贝”。他腼腆地笑,很快也开始嘲笑自己,是啊?他几岁?年轻,自由,金钱,他什么都有了,他到底在怕什么?
到了后半夜,他们又带他去远郊的公路上飚车,他继续他的蜕变,在车阵里游走,好像不要命一样,冲过约定的终点线也没有停下来。其他人惊愕地看着他绝尘而去,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蒋瑶,她下车走到路中间,但仅一秒就已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全不关心,继续开下去,开下去,一直到机场附近,终于被一部警车截停。他把车泊到路边,降下车窗,冷风一吹,人总算是醒了。
“身份证,驾驶执照。”警察对他说。
他习惯性地去开仪表板下的抽屉,里面只有一盒抽了一半的烟,和几封广告信。他记起这本来不是他的车子,信封上收件人的名字是陈康峪。
他反复看着那几封信,警察对他说:“别找了,没有就是没有,不要浪费时间。”
他听得懂,却几乎不会讲中文,警察只能一路电台叫过去,等候外事科支援。他下了车,在原地等候发落,手里还是捏着那几个信封。不久,远处霞光初生,他突然记起一句话:身体燃尽,而地狱依然遥不可及。
这句话,他是在一本书里读到的,书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但这个句子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脑子里,宛如蚀刻,久久不去。
那天之后,何齐便常常去飚车。罗晓光那帮人干这个已经是轻车熟路,先是在海滨,后来那里装了很多电子眼,又改去北面一个更加偏僻的小镇,车牌用纸贴起来,要么就干脆不挂牌照。
引擎轰鸣,周遭的景物飞速变换,什么都看不清,便什么都不必想,何齐觉得这样很好。别人车上的副驾位子都坐着女孩,他身边本来也有,到后来那个位子变成只有蒋瑶可以坐。一是因为他车开得太疯,每次都是险象环生,别的姑娘不大敢搭他的车子。二是因为蒋瑶放了话,不让别人坐,至于这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他从来没有细想过。蒋瑶对他来说只是个酒肉朋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混下去,直到他在Ash看到林薇。
她站在吧台旁,身边是个绿色啤酒瓶摞起来的小金字塔,短裙、长腿、浓妆、笑容,这所有的一切全都让她泯然于众,唯独她的眼神很特别,好像世间万事万物就是这样了,只有她很超脱。
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想?何齐在心里想。自己什么都有了,也不得解脱,一个卖酒女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想?
那一夜,他们全场瞩目,最贵的酒,最好的包厢,最艳丽的女孩,而他是为这一切付账的人。整个Ash,大概只有她,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他们本来是要去别处的,但何齐说:“还是去Ash吧。”
朋友们不情不愿,可他是签账单的那个人。所以,他们就又来了。
还是那个包厢,门上那个名字,他总是避而不视。
他们还是全场瞩目的一群人,而她却依然故我。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五天,他们中的一个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又搞到警察光顾。警察在包厢里做笔录,她从下面经过,停下来站在人群里看了会儿热闹,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没有多看他一眼。
于是,第六天,还是在Ash,一众坐定,他对胡凯说:“点啤酒吧。”
“你不是说,在美国,啤酒是红脖子喝的嘛。”身边有个女孩问罗晓光。
罗是他的大学同学,他在此地唯一的旧识。所有人都知道,罗比他会玩,表面上也比较好说话。
“啤酒喝了什么感觉,肚子胀。”罗晓光开始胡扯,“胀圆了还不刚好做美国红脖子……”
果然,是她上来送酒。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玩一个脱衣的游戏。
有人把他钳出来,蒋瑶听到他的名字,又来劲儿了,盯住他不放,说:“何齐,麻溜的,给姐脱!”
而她正俯身在桌上摆酒,听到那句话,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蒋瑶,还是那种平静的眼神,不褒不贬,亦看不出喜怒。
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她没有回头。他觉得她是刻意忽视他,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接下来的事情,他后来对她说过许多次了,只是那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他从来都没说清楚过。以他当时的中文水平,造出来的句子,无非就是“你好”,“你好吗?”,发音也不准,以至于她没有听懂。后来他回想起来,根本不好意思再说。
他记得自己铩羽而归,拿着两瓶啤酒从吧台回来,坐在角落里喝,脑子里还是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以及自己突然生出的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很想把手放在上面,再吻上去,体温,汗湿,些微的体香,随想象而来的感觉如此真切,让他从来没有过的慌乱,而她却还是那副样子,好像很超脱。她也笑的,笑得很专业,也很热情,只是那眼神总是不同的。
罗晓光看看何齐,打了一记响指,招呼胡凯:“那谁!”
胡凯麻利地应了一声。
“吧台那个啤酒妹叫什么?”
“哦,她啊,她叫林薇,熟人都叫她大长腿。”
“腿倒是真长,”罗晓光开始笑,“你跟她是熟人?”
“我跟谁不熟啊?”胡凯倒也不客气。
“去,叫她再上来送一趟酒,送完了别走,陪何齐坐一会儿。”
胡凯愣了一愣,还是会意了,解释道:“她是名校的大学生,出来勤工俭学的,只是卖酒。”
“名校大学生怎么了?何齐念的也是名校,她英文好不好?要是过得去,正好陪何齐聊天,这几天他嘴都快捂臭了……”
“你不要乱说……”何齐回过神,打断罗晓光。
罗晓光不理,反过来又抢白他:“何齐,你现在是Gap year懂不懂?Gap year就得什么都体验体验,知不知道?”
胡凯还是在原地坐着没动地方,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罗晓光转头又催他:“那谁,你倒是快去啊。”
“何齐都说不要了,”蒋瑶也跳出来,“罗晓光,你这个人就是做这种事最起劲。”
罗晓光很蔑视地看看她,又开始讲Gap year应该怎么过,人生的黄金期又是多么短暂,不抓紧玩儿就虚度了,存心逗蒋瑶跟他争得面红耳赤。何齐在一旁听的越加心烦意乱,站起来径直走出去。
门在他身后合上,罗晓光还在里面喊:“怎么走了?你小子可别忘记签单啊。”
那一夜,何齐很早就离开Ash了。
他搭电梯下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去地库拿了车,漫无目的地开出去。
这座城市是奇怪的地方,在那样华美的楼宇下面,或许一个转角,就是陋巷了。沿路的老房子已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几间便利店和发廊还亮着灯,路上鲜有行人,偶尔看见一个也是形迹可疑的。就像刚才,他眼见着一个形容猥琐的醉汉闯进一间店,又被轰出来,继续在街上晃荡。
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又想起那个名字——林薇,大长腿,大长腿林薇。
她会走哪条路?回到哪一座房子里去?在这夜路上又会遇到谁呢?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绕着那几个街区转圈,转了一圈回到老地方,最后在一条两车道的小马路边上停下来,从那里刚好能看见Ash的一个出口。
他知道除了这个门,还有另外两个地方可以出入这座大楼,她不一定会从这里走,却还是静静坐在车里等。
像是过了很久,许多人来了又走,他放松下来,几乎忘记了等待的初衷,直到看见她从楼里出来了,还懵懵懂懂地觉得不是真的。
她走到路边,弯腰去开一辆自行车的车锁,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就是T恤和短裤,脸上的妆也已经卸干净,路灯照下来,脸颊有柔柔的光晕,看起来年纪又小了几岁。
他伸手去开车门,正要下车,却又看见一个矮个女孩也从那个门里走出来,跑到路边跟候客的出租车司机谈价钱,也许是没有谈拢,司机大声开骂:“坐不起就别坐!”她跟那个女孩像是认识的,扔下车,也上去帮腔。
怎么会是她呢?他停在那里,自己也觉得纳闷。不是没有大家闺秀等着他去认识,怎么偏偏是这么一个人?
只犹豫了那么一下,那边就已经在道别了。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招,司机认输,矮个女孩上了车,她也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他觉得跑过去追太难看了,只能发动车子跟在后面,自觉像个半夜尾随女孩的变态,却还是一直跟着。
那时已是凌晨,路上车子很少,他跟了一路,也不知道她发现没有,只是蛮不讲理地想,既然她在Ash看不到他,那么在这里也应该看不到。
她骑得很快,一路往西面去,几次在路口加速,迎着红灯冲过去,吓得他一身冷汗。
骑了半个多小时,她拐进一条窄巷,他当她到家了,在路边停了车,也跟了进去。巷子里不算暗,巷口有路灯,前面还有几扇窗亮着灯。她大概是累了,从车上下来了,推着车慢慢往前走,走到那扇亮着灯的窗边,突然一侧歪蹲下来。
他以为她踩到什么东西崴了脚,赶紧跑过去扶她,问:“你怎么了?”
没想到她一下反手抓住他的衣服,力气还挺大,一边踹旁边的门,一边大叫:“抓流氓!抓流氓!”
这一喊果然管用,门里蹿出来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一把就把他扭住了。
“大叔,我不认识他,他是流氓,从江边一直跟我到这里。”她站起来,手指着他道。
何齐不认识联防队员的袖箍,只当来的那两个人是警察,没想到她竟会使这一招,气到内伤吐血,急了更说不清楚话,由着人家把他揪进屋里。
“来,坐下,定下心来说。”一个男人道。
可他刚要坐吧,又被喝住。
“不是叫你坐,边上蹲着去,等问你了再说话!小姑娘,你坐。”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摆明了欺负何齐中文差了,是非黑白全凭林薇一张嘴说。而那两个男人总算弄明白了,何齐不是装蒜,是真的不会说中文,也觉得很头大,商量了半天是现在拨电话找人来呢,还是等天亮了再说。
林薇在一旁正襟危坐,看都不看他一眼。
何齐也火了,心里想:跟我玩真的是不是?那就玩啊,看谁玩的过谁!
“我能打个电话吗?”他傻乎乎地跟联防队员说英文。
自然是没人听得懂他什么意思。
林薇撇着嘴嗤了一声,眼睛还是没朝他看。
“电话,电话。”他拿出手机来,连比带指。
联防队员没说不让打,他拨了一个号码,原以为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接,不承想倒是很快就通了。
“是我,我在警察局。”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那边叹了口气,问他地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已是熟门熟路。
“地址?”他又傻眼了。
“××路300弄10号。”林薇在一旁说,看着桌面上翘起的一块漆,伸手用指甲拨了拨。
何齐瞪了她一眼,本不想领情,但这屋里也没别人理他,只能依葫芦画瓢地重复了一遍。
等他这边电话挂掉,林薇已经被带到隔壁屋里去填表,过了一会儿出来了,临走还破天荒地看了他一眼。
这回轮到何齐不搭理她了,扭着头站在那里,只听到她谢了那两个联防队员,出门骑上车走了。
何齐被带到小屋里等候发落,也不知道人家要拿他怎么样,只觉得自己傻到极点,怎么就沾上这么一个女人,正想着却又听到窗外自行车停下的声音,门外还有人说话。
不多时,门开了,一个联防队员探身进来对他说:“得,那你就走吧。”他转身又教训外面的人,“小姑娘,玩笑不好这么开的,知不知道?”
何齐搞不清楚状况,走出去才看见是林薇站在那里。
两人出了联防站,何齐又心软了,跟上去开口与林薇搭讪。
却没想到林薇一下跳出老远,正色道:“你再跟着,我还喊抓流氓,你信不信?”
“流氓”两个字听得何齐冒火,他也提高了声音,中文英文一齐上:“林薇,既然你认定我就是流氓,干吗不把我扔在警察局?”
“那是联防站,不是警察局, 对付你这样的流氓,用不上警察。”林薇回答。
何齐噎住,半天才又道:“那你回来干吗?你以为没你我就出不来啊?”
“知道你是国际友人,再怎么都吃不了亏。”林薇跨上自行车,一边骑一边说,“没把你扔那儿,是怕给人家大叔惹麻烦,再有也就是看你身材还不错。”
“啊?因为啥?”这一大段对他来说实在是难了。
“我说你不吃亏,人家大叔吃亏。”她又说了一遍,继续往前蹬车。
“不是这句。”他追在后面。
她已经骑出老远,回头看着他,微微笑了笑,这一次声音不高,他却听得一清二楚:“你身材不错,大方点,麻溜脱了,说不准真有那什么线。”
他停下脚步,突然明白,或许一直以来她都是看到他的。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何齐脱离了那个小团体,开始独自行动。
那段日子,他一个人住在江对岸的酒店里。睡到下午,照样有人打电话过来找他出去。
先是罗晓光,说要教他打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