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没有坐月子的习惯,莎莉的小弟弟出生不过几周,韦伯家便开了个派对庆祝,林林总总请了许多人。
派对从下午就开始了,来的人大多是莎莉父亲的同事或者下属。韦伯似乎就要调任他地,新的任命还未公布,但也就是这几周的事情,所以这个派对多少有点预先辞行的意思。
那时,暑假也已近尾声,林薇准备着要开学,又经不住何齐软磨硬泡地劝,总算把Ash的活儿给辞了,如今莎莉这里也眼看就要散伙。两边的薪水都已到手,她算了一算,学费和之后几个月的生活费都有着落了,整个人总算放松下来,心里却又有些惆怅,这个暑假对她来说忙碌而美好,而以她的经验来看,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长不了的。
来宾中有不少人带了孩子一起来,现场有厨师烧烤,有小丑扎气球,还有人画漫画肖像。一帮孩子热热闹闹,先是排着队拿烤鸡翅膀,等吃的到手,又去排队拿气球。莎莉自恃是大人,不大愿意跟小屁孩儿们一起混,闲闲地靠在一边看人画画,林薇也跟过去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个画画的人竟是她认识的。
“咦,许捷。”她主动打招呼。自从转到莎莉家做事,她已经几个月没有看到这个学生了。虽然人家未必拿她当老师,她总还得摆出几分为人师表的样子来。
许捷却还是老样子,抬头看看她,“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林薇前前后后教了他一年,早就已经习惯了这副样子,连他画什么都没来得及细看,就讪讪地走了。
她凑到餐台边吃东西,正吃着就听到莎莉在门口叫:“哇!你来了……这是我的客人!”
她一抬头,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院子外面走进来。跟上次见面时不一样,陈效穿了身深灰色的西服,通体熨帖,白衬衫解了领口的一颗扣子,没有打领带。虽然已近九月,又是傍晚,但天气还是挺热的,他倒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来的,一点汗意都没有,看得林薇也觉得莫名地一阵冷。
林薇看他,他也看到林薇,远远朝她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点完了又低头跟莎莉讲话。林薇自觉无趣,又往餐盘里夹了几块肉,正要吃,却看到许捷晃过来了。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他对她说,
“哦,是嘛,”林薇听了挺高兴,又有点意外,因为许捷从来没主动跟她讲过话,“哪所学校?”
“×大美院。”
林薇无语,她在×大理学院,也就是说他们要做同学了。可接下去许捷又说,他不会去报到,因为他父亲要跟着老板外派工作两年,准备带他一起出去,在国外升大学。
“去哪里啊?”林薇问。
“美国。”许捷回答。
“哦,那很好啊。”她感叹。
两个人说到这里就没话讲了,许捷靠着桌子站着,好像不讲话也不觉得尴尬,林薇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只能闷头吃东西,一直吃到许捷觉得没劲,转身走了。
林薇继续吃,一边吃一边想,她真挺羡慕许捷的。自从第一次去许捷家做家教,她就有过那样的念头:如果她和林凛生在那样的家庭里,他们俩的生活又会是怎样?何齐的出身更好,但离她太远,想象不了,许捷的家庭却真实地触手可及。
她去许捷家做家教,是外婆去世之后的事情。那时,她周末在超市做促销员,周一到周五,放了学就赶去做家教。
家教的收入好一点,但促销员的活多,只要有买赠试吃之类的活动,活儿就不会断,她也不愿意放弃。这种工作其实是很简单的,无非就是身穿各式各样的制服,站在货架或者临时牌面前,搬货、上货、抹货、卖货,简单培训之后,领一身制服就能上岗了。规矩只有那几样:不能串岗、不能跟别的厂家促销员闲聊、不可以把手机带在身上、还有工作时间不可以坐下来,唯一能坐的地方大概就是厕所间的马桶,却又脏得叫人坐不下去。旁边卖火腿肠的大姐提点她,领导说不可以,也不是一定不可以,别让领导逮着就万事大吉。但她这人比较实诚,人家给钱,她就干活,说什么是什么,而且又处在挣钱的热情中,一点都不觉得累,总是很起劲地招呼过路人过来,左脚累了换右脚,受不了了就跺跺脚。工作一天下来,像中了化骨绵掌似的,全身酥酥的,根本不想也不能动弹。
除了周末做促销,就是做家教,她同时做着三户人家,其中有一个就是许捷,每周一三五去三次,每次两个小时。许捷准备报考美院,专业考试已经过了,文化课要求也不是很高。林薇是重点中学毕业,又考进重点大学,论能力是完全可以胜任的,但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容貌姣好的女孩子,第一次上门,人家家长就不大信任。学校负责勤工俭学的老师在一旁敲边鼓,说:“这种补习呢,未必要请名师,反倒是林薇这种刚刚参加完高考,有很多实战经验,教起来效果最好。”
“倒不是说小林教不好,”许家的女主人连忙解释,“是因为我们家许捷,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又不听话,小林年纪轻,怕是镇不住。”
林薇这个老师跟学生差不多一样大,这是硬伤,老师也没话讲。场面冷了片刻,许阿姨欠了欠身,那意思就是要送客了。
林薇想到自己兜里剩下的钱,实在舍不得这个机会,忍不住开口道:“我有个弟弟,也是十几岁,从小就是我带的,对付男孩子算是有经验,阿姨您就让我试一下吧。”
不知是因为她说的话,还是讲话的态度,许阿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同意先上几节课试一下。事实证明,林薇没有夸口,她知识点讲得很细,还有不少是她自己总结的窍门,也不像别的补习老师那样喜欢用题海战术,而是很用心的找各种类型的最典型的题目给许捷做,做过之后再讲透了。几次下来,他也没觉得许捷不听话,反倒是他很服气她,成绩也进步明显。这个结果是许家家长没有想到的,就这样教了一个多学期,林薇跟那家人处得不错,许阿姨从一开始叫她小林,到后来叫她小林老师。许捷只比她小一岁多一点,大约是脸皮薄,从来没叫过她,就连补习的时候都不怎么看她,总是低着头。
许捷家条件不错,住一个很好小区,有绿意盈盈的花园,干净的门厅楼道,维护得很好的电梯,每天晚上,林薇骑车过去,感觉就像是进了另一番天地。许家的房子也大,许捷一个人一间房,装修家具都是适合男孩子的风格,电脑什么的应有尽有。而且,许阿姨还说过好几次,许捷这一次高考要是落榜,就打算他送出国了,每次听到,林薇总是想,这大概就是同人不同命吧,出国留学这种事,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许捷的爸爸在外企做到管理层位子,工作比较忙,每次过去都是许阿姨招待她,寒暄之间也问起过她的家人。林薇不愿意多谈自己家里的情况,但单看她的穿着,也知道一个大概了。她是本地人,不是什么贫困山区过来的,过得这么窘迫,许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许家的两个大人也算是知识分子,把她当成出身贫寒自强不息的榜样来教育自己的儿子。林薇有些反感,却也没说过什么。从小到大,人们异样的眼光,她早已经习惯了。
那时已经是冬天,天气特别冷,林薇只有两件绒线衫,全都穿在身上,袖子下面磨得起了球,外面罩的羽绒服还是她外婆的,前后穿了总有十几年,倒是没有破,洗得也很干净,只是那样子实在古老,跟她十八九岁的年纪格格不入。过年的时候,许阿姨给她包了红包,还送了一件大衣给她,收据放在口袋里,说是尺寸不合适可以去换。那件大衣她后来果然拿去换了,只是换的是另外一款男孩子也能穿的式样,拿回家去给了林凛。林凛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那一年长了六厘米,比她还要缺衣服。
春节之后,她还是穿着那件旧羽绒服去给许捷补课,进了许家门,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拂了人家的好意,幸好许捷家空调开得很足,她进门就脱了外套,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她穿什么。过了几天再去,她早早换了春天的单罩衫。偏那个月份还是冷,她又是骑车去的,一路上被冻得不行。
就这样一直到六月份,高考结束。许捷的妈妈打电话向她道谢,说许捷考完了,自我感觉不错。林薇自然为他高兴,觉得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可心里又有些矛盾,暑假就要开始,少了这份收入,她又得另外找活了。
“小林老师,”许阿姨又开口道,“你放假有没有时间?”
“有啊,什么事?”林薇预感有好事。
“我先生的老板也要找家教,是个女孩子,九岁还是十岁这个样子,美国人,会讲中文,蛮皮的,也不拘教些什么,就是看一下,盯着她看看课外书,你看行不行?”
韦伯家的活就是这么来的。
林薇站在那儿想心事,直到察觉身后有人,她以为自己挡了人家的道,往边上让了让,那人的手却扶在她胳膊上。她回头,才发现是陈效。他的手倒还是暖的,不像他这身打扮那样冷。自从上次泳池那一面之后,莎莉又拖她去过几次,但都没碰到他。大约是忙,几日不见,他好像变了一个样子,不光是打扮,她也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就好像此时,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是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结果,他只是低头凑在她耳朵边上说了这么一句:“那孩子喜欢你。”
“谁?哪个孩子?”林薇一时没反应过来。
“刚才在这儿跟你说话的那个。”陈效解释。
“他是我学生,”林薇不屑,“我在他家做过一学年的家教。”
“也是,他跟你不合适。”
听陈效这么说,林薇倒不服气了,反问:“为什么啊?”
“他是好环境里长大的,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懂。”
林薇一愣,随即就笑:“你怎么知道我成长的环境很坏,说不定我给人带孩子只是赚零花钱,说不定我跟莎莉是亲姐妹。”
他大笑出声,待静下来才道:“我出社会早,混了这么多年,总看得懂一些事情。”
“比如什么?”林薇追问,一多半是挑衅。
“有段时间,我总喜欢穿暖和的衣服,大概是因为从前冷怕了,总是吃得太快太饱,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饿起来。”他缓缓地道,“我认得出和我一样的人。”
林薇又是一愣,低头就看见陈效脚上鞋,精致的黑色薄底皮鞋,踩一脚就全毁了的那种精致,她不懂穿这样一双鞋子的人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最后却还是说笑话混过去,问他:“喂,你是不是嫌我吃得太多啊?”
陈效却答:“有胃口总是好的,旁人看了都羡慕,比如我。”
“可你刚刚说自己从前很能吃,” 林薇挑他的刺,“现在怎么没胃口了?”
“坏人做多了总要付出代价的。”他又笑,“不如明天晚饭你到我那里去吃,看见你吃,就像我自己吃了。”
林薇以为他只是说笑,没有当真。她想起第一次去那座大宅,莎莉就说他是坏人,现在他又亲口对她说了一次。
“为什么总说自己是坏人?”她问他,“像光辉事迹一样挂在嘴上。”
他却答:“所有人都觉得做好人难,做坏人容易。其实做坏人才难,当然要拿出来说一说。”
“做坏人有什么难的?”她不以为然。
他从餐台上拿了一杯柠檬水来喝,泰然自若地解释给她听:“要做坏人,就要当着人面骗人,有时候还是那种特别信任你的人,你得看着他的眼睛说谎,一直到没有人信你,全都看着你,等你摔下来,就算摔死了也不会有人哭。你说难不难?”
这番话他说得并不认真,不知为什么,林薇却一时怔忪,静了半晌才说:“你对莎莉倒是很好。”
他笑了笑,只是说:“我有个女儿,差不多也是这么大。”
“怎么没看见过?” 林薇有些意外,不管是年纪或是别的什么,他都不像是做了父亲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将近十岁的孩子的父亲。
“她跟她妈妈住。”陈效回答,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只是这一句话,林薇便已猜出个大概,不方便再多问了。反正这事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她这样想,这里的工作没有几天就要结束,韦伯家不日也要搬走,此地高尚优雅门禁森严,她不会再有机会过来,更不会再遇到他。他们不过是有过两次偶遇的陌生人,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其他了。
“明天什么时候来?”陈效又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什么?”林薇不懂他的意思。
“晚饭。”他提醒。
林薇愣了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请她去大宅,上一次是大雨,他送她和莎莉回来。
“……我另外有事。”她下意识地拒绝,简单的几个字,说得却很急。
他抿了抿嘴,做出一个遗憾的表情,但在她看起来却又是另一层意思——她若去,他未必欣喜,不去,他也无所谓。
她心里莫名地不悦,回头张望门厅墙上的大钟,五点差三分,便对他说:“我要下班了,到时间回到我成长的底层环境里去了。”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签字笔,又低头看了看。林薇以为他要找张纸或者餐巾来写什么,结果他却捉起她的左手,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十一位的手机号码,从手背一直写到手腕。
“走吧,你知道怎么找我。”他对她说。
林薇诧异,她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自信,自以为看穿了她,又这样对她。她撇下他走掉,跟韦伯太太打了声招呼,又对莎莉说了再见,一路都没回头看他,右手始终握着左腕,不想让别人看见上面写了字。就这样一直走出韦伯家所在的住宅区,远远看到何齐的车子泊在马路对面,她突然想起那个午夜,在她家楼下,她曾把何齐的电话号码写在纸上。天热,手上有汗,她用力在手腕上搓了搓,硬是把那串数字擦掉了。
何齐在车里朝她挥手,仰起脸露出笑容,她也对他笑,心里却在想,陈效对许捷的评价尚且如此,要是看到何齐又会怎么说呢?
几天之后,大学开学,林薇又回到学校里。
当时大学的住宿条件还很差,七个女生一间寝室,难免拉帮结派,呼朋唤友。林薇要顾着林凛,只能走读,一直是同学中的边缘人,那种几个女生手拉手上厕所的事情,她很早就不做了,总是独来独往,不太怕孤单,也习惯了别人的目光。偏偏这样,追她的男生还不少。因为她长得好,也是因为他们都觉得她有气质。林薇听到此类表白总是觉得很荒谬,她有气质?她不食人间烟火?如果能在地上捡到一百块钱,她一定马上据为己有,然后偷偷乐上几天。
而现在,她有了何齐。
何齐是真正的闲人,酒店的房间已经退掉,他在她家附近找了房子,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一天往她这里跑几次,要是她上学,就往学校里跑。他又是这么显眼的一个人,每次来都难免引起一些不相干的注目。她无所谓人家说她穷,却不大愿意听他们说她和何齐的事,说她走了运,飞上枝头。
她不是不感谢他,自外婆去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她一个人扛着,大约是这负担对她来说实在太重,不到一年时间,她便觉得过了很久很久。现在,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何齐替她修房子,付学费,往她口袋里塞零用钱,买各种礼物,手机、电脑、衣服、鞋子,如果不是她拒绝,还会更多。有时候,何齐、林凛、还有她,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她总会有种荒唐的错觉,觉得他们就好像是一个奇怪的家庭,而何齐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林凛好像已经习惯有这么个人在他们身边,她也忍不住这样想,却又不敢这么想,只能固执地继续做自己的事,念书,打工,一点一点攒钱。
每次他来,她总是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那你什么时候跟我走?”他总是反问。
林薇无奈,只能对他说:“你帮我看着点林凛好不好?我有时候放学晚,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何齐自然不会拒绝,一口答应。于是,林薇上学或者打工的时候,何齐总是带着林凛,送他去学校,放学接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