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思逃也似地走掉以后,唐堇色紧紧地将身体剧烈颤抖着的母亲搂在怀里。她从来没见妈妈这么生气过,就算是当年林华年哄骗自己把蜂蜜水洒满了她刚刚买回的裙子,也没像今天这样大动肝火。她听见妈妈喃喃地对她说:“沈家没一个好人!小时候我看在沈思思不懂事的分上,所以才没制止你跟她来往。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没想到她竟然敢欺负到你的头上来了。”她突然坐直了身子,厉声对女儿接着说,“堇色,你以后不要跟沈思思来往了,你能不能答应妈妈?”
唐堇色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回答妈妈的提问,沈思思的妈妈就带着一群人闯到她家里兴师问罪来了。他们先是用木棍敲碎了那口摆在院子里的大水缸,又闯进屋里把大部分的家具砸成个稀巴烂。沈思思的妈妈指着唐妈妈的鼻子,跳着脚叫骂:“唐络丝,你个不要脸的,你竟然敢打我的女儿。你睁开你的狐狸眼看看,这全镇子上的人有哪家愿意跟你们来往?人家都怕沾上了你这个狐狸精的骚味,洗也洗不清!”
唐妈妈终于忍无可忍,拼命地挣脱女儿的怀抱,张开双手向那个女人扑去。两个疯狂的女人扭打在一起,干裂的土地顿时扬起了一阵烟尘。
林华年那家伙是在老态龙钟的阿斗的带领下奔向唐家的。阿斗已经十一岁了,皮肤已经松弛得不成样子,肚皮耷拉到了地面上,虎视眈眈地张着大嘴审视着眼前的这群人。
林华年将骑在唐妈妈身上的沈妈妈拉起来的瞬间,唐堇色看见妈妈的脸上出现了两道清晰的抓痕,嘴角还流着血。唐妈妈在女儿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被林华年紧紧抱住的沈妈妈的面前,冷冷地说:“我是不是狐狸精,回家问你男人去!”
沈妈妈的嘴巴张开老大,一下子就失去了反抗的力气。由于距离很近的缘故,林华年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眼中充满了浑浊的泪水。
人群散掉以后,面对唐堇色的质问,林华年把右手伸到脑袋后面,一边胡乱挠着自己的头发,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早上,我看见阿斗从池塘边经过,沈思思那个缺德鬼竟然在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于是我就骂了她两句,其实我是在……是在为阿斗打抱不平。”
4{她的心已经死了}
唐妈妈的父母死得早,所以从小她就跟着奶奶,渐渐地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子。镇子上有个名叫沈良川的男子,两个人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很早就发展出甜蜜的恋情。无奈沈良川的性格比较懦弱,最后在父母的压力下与另外一个女子成了婚。他结婚后的第五个月,唐妈妈不顾人们的劝阻,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取名堇色。
镇子上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唐妈妈,他们为她感到耻辱,认为是她让整个镇子蒙羞。她说她要生活在那个男人的世界里,做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他一辈子接受良心的谴责,寝食难安。
而沈良川的女儿,恰恰名叫沈思思。
这层面纱一旦揭开,两家再同时生活在一个镇子上似乎不太可能,毕竟人言可畏,何况他们两家仅仅隔了一条狭窄的巷子。沈良川在唐家母女面前整整跪了几个小时,他央求这个命运多舛的中年女人原谅他的过去。他说:“络丝,当时我们都太年轻了,还不能为自己做下的错事承担后果。可是现在我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你让我怎么办?”他还把十万块钱放在唐堇色的面前,说,“堇色,爸爸对不起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的喉咙出事我是多想送你去医院,可是我没那个胆量,是爸爸太懦弱了。”见唐堇色不愿意搭理自己,他又转向唐络丝,他说,“络丝,只要你们答应离开镇子,这些钱就是你们的,以后堇色的生活费我也会按时寄给你们,其实我也想尽父亲的责任!”
唐妈妈的巴掌重重地拍在他布满泪痕的脸上,声音那么大,吓得唐堇色打了一个哆嗦。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妈妈把那一包钱拿了起来,放进自家的抽屉里,然后对沈良川说:“咱们从此两不相欠。“
其实唐堇色知道,妈妈并不是贪图那点钱,区区十万元,怎可就轻易买断了她一去无返的青春。这么多年,不可计数的冷眼,她早已疲惫,而如今,她心已死。
5{再没有多一秒的停留}
沈思思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唐堇色身后,她看见她将所有的书本从课桌上搬下来,排进巨大的拉杆箱子里。沈思思的嘴唇动了动,想对唐堇色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张开口。拉杆箱底部透明的塑料轮子滑过大理石的教学楼长廊时,发出剧烈的轰鸣。走廊的尽头站着那个名叫林华年的男生,他的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表情木然,像一块腊月的冰。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唐堇色的手,问她说:“唐堇色,你真的决定转学了吗?”
唐堇色笑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对所有人的谅解。她说:“林华年,还有沈思思,我会回来看你们的,因为那么多年来,只有你们真正把我当成朋友,虽然发生了那么多想象不到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友谊是不会改变的。”她顿一顿,已经有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嗯,不会改变!”
沈思思焦急地来回跺着脚,不住地自责道:“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这整个秘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就依然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
那天下午,他们三个人在通往镇子的那条柏油马路上一直跑一直跑。他们说好,就算是心里很苦也一定要笑。响亮的笑声淹没进四面八方绿油油的田野里,淹没在漫天的云彩顶端,淹没在这个青春之初他们共同相守的最后一个夏天。
林华年的白色运动外套在手中不停地挥舞,拉杆箱的轮子在他的脚跟后面飞速旋转。他肩头的棕色肌肤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亮,汗水在他抖擞的短发上腾起一层水雾。前方的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这一切的一切,虽然是要分离,看起来却明明那么像是要回归。
蓝色的卡车盛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旧家具,早早地停在了镇子口。林华年远远地看见唐妈妈手挽一只老上海牌的酱色旅行包站在一旁,他的心一瞬间跌落到谷底。
唐堇色的嘴角一直洋溢着倔强的微笑,突然站定脚步,回过头来。林华年低着头紧赶几步,把拉杆箱的把手递进她的手中,说:“唐堇色,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在新的地方,你若遭到嘲笑,有谁能帮你……”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就已被唐妈妈焦急的呼唤打断,看来她已决意离开,不想为这里的人和事做多一秒的停留。
唐堇色的眼中忽然升腾起莫大的绝望神色,她把拉杆箱放在地上,紧紧地把身边的沈思思搂进怀里,轮到林华年的时候却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过。她说:“唉,我本想为你们俩唱首歌的,可是我的嗓子不好。那么我就为你们朗诵一首诗吧。”然后她就念起了李商隐的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韵律优美的诗歌,卡在她的喉咙里,变成了一段生涩难懂的年华。望着她额头上因为太过努力而暴出的青筋,林华年很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童年。他是如此地想要返回到那个七八岁的光景,并不是因为那个年代里有高高坐在杏树枝叶中的扎两条朝天辫子的女孩儿,也不是躲在他身后的那双散发着信任的眼睛,仅仅是因为,仅仅是因为,那时他还是个任性顽劣的孩子,对于自己不想丢掉的玩具可以拼命地握在手中,对于不想失去的人可以撒娇地搂住她的大腿罢了。
唐堇色说:“多好,这首诗里有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呢,以后我每每念起它,都会想起你们来呢!”
唐堇色缓缓地蹲下去,从拉杆箱里掏出两份礼物,分别递在两个人的手中。
坐在车斗里与妈妈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唐堇色,伴随着发动机轰隆隆的响声,颠簸远去,渐渐地消失在那条他们曾无数次一起走过的、常年失修的柏油马路上。那一刻,泪眼蒙眬的林华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没了!
沈思思用力地抹一把眼泪,长叹一口气说:“就这么走了。”声音那么小,尾音几乎听不见。她缓缓地打开手中的牛皮纸袋,里面有一只手工制作的玩具娃娃,作为眼睛的黑色扣子曾经钉在唐堇色的衣服上。在娃娃的下方,整整齐齐地码着厚厚的一沓钱,便签纸上熟悉的字迹写道:“思思妹妹,这个我自己缝的娃娃,送给你留个纪念。里面的钱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我独独拿走了一块,除了这一块,便是天长地久。原本就该消失的那一块,是他应尽的责任……”长时间隐忍的沈思思那一刻突然放声大哭,像一个丢失亲人,迷失了回家的路的无助小孩。
而唐堇色送给林华年的礼物,是一盒仅仅只吃掉一颗的琉璃糖。
6{我们是一首完整的诗}
高三那个冗长的暑假,年迈的阿斗终于在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后,死在了唐堇色的怀里。窗外的大雨正下得紧,闷热的天气马上就要结束的样子。唐堇色用装彩电的纸箱为它做了一个简单的棺材。这个时候,整个小区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她知道,人们之所以兴奋是因为北京奥运会开幕了。
全世界都在欢呼的这一刻,亲爱的林华年,你在干什么?
唐堇色把已经失去温度的阿斗紧紧搂在怀中,身体蜷缩进柔软的沙发里面,定定地看向窗外。她又开始背诵起那首熟悉的诗来,只是到了最后却只剩下被篡改的一句,“锦瑟无端思华年”。“锦瑟无端思华年,堇色无端思华年”。她就这样念一遍,再念一遍,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天,唐堇色在附近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最后才选定地点,把阿斗埋在了街边公园的一个花坛里。那个花坛开满了红黄两色的蔷薇花,像极了以前镇子上那个熟悉的院落。她还记得那个院子的西南角的地面上,林华年曾经用她吃稀饭的小勺挖了三个洞,然后两个人俯首跪在地上非常专注地打弹珠。那个时候的阿斗,会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摇头摆尾地跟在两个人的身后,用两颗尖尖的牙齿把彩色的弹珠一个接一个地叼回来。
回到家里,成日忙碌的妈妈竟然破天荒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准备饭菜。唐堇色正欲开口询问妈妈为什么没有待在小店里的时候,林华年那家伙就从水房里面走了出来。白色衬衣的袖口挽了老高,手里拿着一捆翠绿的芹菜,正在唐妈妈的指挥下一丝不苟地择着。
愣愣地站在原地的唐堇色,看着对面的林华年老是把蔬菜最肥美的部分扔到垃圾篓里,突然就笑了。
林华年用潮湿的手指在她的脑袋上弹出一个响亮的脑瓜崩,说:“唐堇色,你以为不把地址告诉我们,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唐堇色笑笑地看着他,听他诉说自己的故事。他说:“高考已经结束了,我打算来你的城市转转,看看你生活过的城市。吃早饭的时候,我去了一家小餐馆,那里馄饨的味道简直和小时候在你家吃过的一模一样。没想到,那家餐馆真的就是你妈妈开的……”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座城市呢?”
林华年神秘地笑一笑:“还记得你们搬家时的那辆大卡车吗,车牌号是鲁CXXXX,一个城市只有一个代码,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我要寻找的一样特别。”
厨房里传出一阵盘碟掉落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惊恐的惨叫。看着妈妈摇头时无奈却又欣慰的微笑,唐堇色闭着眼睛都能猜出刚才闯祸的那个毛毛躁躁的丫头是谁。沈思思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拿扫帚的时候,假装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唐堇色说:“哎,唐堇色,你送我的娃娃眼睛掉了一只,我家没有一模一样的扣子,你如果闲着没事干的话,就帮我钉上吧。”
她的话说得如此自然,好像三个人一直都未曾离开过。
后来在饭桌上,沈思思一边用筷子敲了下盛满炒糊了的饭菜的盘子,一边神秘兮兮地将嘴巴贴在唐堇色的耳朵说:“唐堇色,你知道吗,我们三个人注定是要走回到一起的。堇色、华年、思思,少了哪一个都不是一句完整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