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成安元年,撤北原道驻军,为防武将军权过大,当今圣上改兵制,废除拥有统兵调兵权力的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以中、左、右、前、后五军分别管理京师及各地卫所。撤军旨意一下,朝廷兵部侍郎徐正豪便上疏陈述利害,文辞锋锐,处处指责文官集团推诿拉扯,只为眼前燕赵蜀三地利益斤斤计较,不晓九州一统的宏伟壮举。一封奏章为圣上赞扬,誉有臣如此是家国之幸,还严肃批评了目光短浅的上下文官,可第二天转眼间上谏按兵不动徐徐图之的事情就仿佛没有发生过。其实略一思量就明了,徐正豪是右柱国征燕大将军孙穗的人,上疏是为试探陛下圣意对待武将兵卒的态度,夸赞表扬目的是安抚武将,当今圣上胸有宏图,欲息兵富国,而国泰民安时庙堂上的经世治国用不到他们,设五军都督府也是为安置这些武将,已搏得一份富贵家业又何须再策马奔腾?
成安元年改制,削兵权,重文轻武,原先炙手可热的右柱国孙穗霎时间门可罗雀,平日里最好趋炎附势的大小官员疏远许多,倒是内阁首辅顾玉轩借机统领朝堂,将文武力量捻成一股,权势滔天,除去一些个清正御史仗义执言,朝中几乎成一人之言。
几年内,大明迅速消化征战南燕东赵巴蜀三地的成果,国力富强,成安六年正月十九日,圣上大发雷霆,严斥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王璞教子无方,收到消息的朝廷大官原以为是强掳民女将要降下责罚,不料说的竟是轻薄民女目无王法,联想王志远身份背景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长安早朝过后,等大小官员离开后,两名老人着七梁冠,赤罗衣,玉带玉佩,以黄、绿、赤、紫织成云凤四色花锦绶,下结青丝网,玉绶环的一品装扮,并肩缓步离开。
走在太极殿外,一稍微驼背肤色黝黑的老人问道:“顾首辅找已经拎不起左军的糟老头儿有什么事?”
同是年过五旬须发皆白的当朝第一人摇头笑道:“若连当年屠城灭国的右柱国都被繁华世事消磨了意气,还有谁能扛得住陛下将要实施的举措?”
孙穗不解道:“你是说...”
顾玉轩眯眼,停在大明开国之初立于太极殿外石碑,上书“修士不可入朝”六个猩红大字前,捻须说道:“大明开国之初国策便是仙人两立,天人相分,修士不得入朝为官更不得参军,千载以来多少修士不受人间束缚,无礼无仪,违反法纪,自诩逍遥,实则不将皇权放在眼里,几代君皇日日惶恐天上仙人为显神威飞剑取头颅?这块碑是时候移走了...”
孙穗摇头道:“皇权有所制约是好事...何况百年前的撼龙卫也已证实仙人殊途,想要约束天性自在的修士难如登天,毕竟千年的分离...”
顾玉轩失笑道:“修士修道为长生,可长生寂寞,真正淡薄名利的能有几人?纵观朝廷上下,又有几名官员家中没有豢养修为高深的家奴?以利诱之助其长生,定能为国所用!陛下觊觎拥有移山倒海之能的修士很久了。”
孙穗面无表情道:“那今天早朝之上圣上发怒是为指文武官员将矛头置于修士上?要修界人间相合不能仅仅是朝廷单方面下旨,三清观地位超然不理俗世,况且士农工商,天下以读书人居多,当是儒家响应...是清风阁还是飞星阁?”
顾玉轩诧异地看了一眼一直认为憨直的武将孙穗,点头说道:“清风阁收的是达官显贵子弟,并无寒门出路,再者王志远一事,厂卫遍布大明难道陛下真不知道实情?只是借此笼络修士,打压文官而已,说不定王璞还松了口气,有切实把柄落入陛下手里,这官位便稳了...清风阁是不可能了,陛下亲自打压,况且一旦修界朝廷皆是权势相结,散修寒门入朝皆无路,将是灭顶之灾。
而建宁十年,巡按江东颂声满道,后遭小人诬陷罢官修行,结庐飞星阁断肠峰,已有知玄上境且声名远播者,于益是也。”
孙穗叹道:“这么说来,两个月后飞星阁祭天大典的传闻便是指仙人同归,于益入朝?”
“不错,从此之后人间格局将变,有实力镇压各地乱局的,便只有你孙穗了。”
“但顾首辅能镇得住这于益吗?”
“呵,你我只是圣上手中傀儡,右柱国不会以为我能统合文武背后没有陛下的意思吧?于益是上是下,我干涉不了的...时候不早了,恕老夫失陪,先在此恭贺右柱国重掌天下精兵。”
孙穗站在石碑前,望着顾玉轩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
掌握了巨大权势的傀儡还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有了想法不再听话,便不是傀儡了。
......
江南道细雨纷飞,春初的雨势不大,有股润物细无声的感觉,天气阴沉,此时安兴县牢狱中争吵骚乱不断,原本严禁喧闹的场所狱卒却不敢行动甚至连出声说一句都不敢,无他,里面关着他们这些凡人不可抗争的修行者,县老爷顽固犯人厉害,就苦了他们这些进退两难的狱卒,在狱中作威作福惯的此刻还得时不时进去问问有何需求,颜面尽失。
引起骚乱的是前些日子沐阳他们抓进来的十几名修士,他们暗中接到悬赏要刺杀一名凡人,不料点子扎手,竟出现太虚真人这种级别的高人,栽得不冤,仇鸠提议越狱出去再捞上一票逍遥自在,被一旁的老人反驳:“人家抓我们到县衙里来未免没有警醒之意,我们干的是见不得光的活,现在栽了还要逃狱?闹得沸沸扬扬,修行界人尽皆知,为人耻笑不屑斥为邪魔外道,你还怎么逍遥?”
仇鸠阴沉道:“要不是你们十几人都对付不了几个小辈,我老早得手了!哼!一群酒囊饭袋。”
闻言有几名修士就要暴起发难,老人摇头制止,冷笑道:“既然你瞧不起我们这帮人,就自个走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在修行界兴风作浪。”
仇鸠鄙夷道:“剑老,你不会被那个毛头小子的三言两语感动得涕泗横流想要改过自新吧?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躁?!看看前两天雇我们来的东家,在牢里谁人不是好吃好喝好言好语侍奉,说要审讯,哪有半句厉言?买通县衙上下无罪释放,区区一个县令,怎么治得了权贵?剑老,你不会是相信这世道还有公道可言?醒醒!当今天下有权有势有力量者方为公道!”
“老亢,我们走!”
仇鸠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到监牢门前,出手施法,坐在地上的微胖中年男子跟着起身,剑老默默看着他们的动作,长叹一声,“我哪能不知这世道?多少年,才明白了点道理,的确是个废物...明白世间无道还与其一同沉沦,只会愈来愈差何来半点变好的希望,有些事终是不能做的...走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或许下次见面就要动剑了。”
剑老弹指,一缕淡青微光芒笔直弹出,掠过仇鸠耳边,他分明听到酣畅剑鸣,剑意勃发。
唤作老亢的微胖男子惊疑不定,低声道:“...知玄。”
在老人的目光下两人隐去身形,狱中烛光闪动,地面映下他晃动的影子,显得单薄无力。
......
安兴县衙门大堂的审理令人失望,除县令外县丞、主簿、典史等等一众衙役和书吏在公堂上保持了一致的沉默,传召的人证也只有天香楼内的仆役一口咬定,其余当时在场听到王志远言语的民众竟没有一个自愿站出来,站出来说的却是好话奉承之语,安兴县令第一次感受到无力。
二堂厢房内,以公正严明著称的安兴县令大发雷霆,喝问一众人等为何不按职查办,得到的是一个让他冰冷的回答,谁敢得罪京城王家公子?爱惜名声是他的事,就算他不怕得罪京城大佬,手下的一班人也害怕前程断尽惹祸上身...更重要的是,王志远出的条件让他们无法推脱。
安兴县令姓元,名直,字守正,建宁二十九年进士,年约四十许,安兴任上已有四年,官声甚好,任上赏罚公明,断案明察秋毫,爱民如子,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官,直到何瑾儿一案中收到王璞的亲笔信,随之而来京城的消息,元直最后坐在公堂上说出断决,表情是木然的。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又一阵猖狂的大笑,看见公堂中那双哀怨如血已然绝望的眼瞳。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害怕?
他后悔。
经此一案,元直辞官离去,那笑声成为了他一生的梦魇,半生不得安眠。
......
阴郁的天气,连绵的细雨,安兴天香楼内,沐阳独自一人喝着酒,桌上空坛无数,几日来事态变化让他所料未及。
衙门审判证据不足,王志远无罪释放。
安兴县狱修士逃狱。
何婶上吊自杀。
短短几日,不论他们怎么奔走相告,苦苦哀求,在对方威逼利诱下,没有人愿意出面帮忙,连一句维护受害少女的话语都没有。
最后见到何婶时,是在她空空荡荡的家中,身躯冰冷,桌上留了封遗书,语句浅显,字不好看。
大抵是妇人怕女儿在下面一个人会寂寞,下去找她了,并感谢他们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将玉佩留下作答。
可他们希望的最好报答就是妇人平平安安活下去,总会水落石出,总会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她看不到了。
公道不来,斯人断肠。
他们将何婶与她女儿安葬在一起。
这些日子来的努力像是笑话。
美酒一坛一坛呈上,再伸手时却发现被一脏老头儿夺去。
庄元白慢悠悠的喝着酒,啧啧道:“真是浪费了这些佳酿,不品不尝直入愁肠唯求醉...这你就受不了?两个小家伙还忙着,一个诵经一个继续找人翻案,真是顽固。”
“我想不通...”微有醉意的沐阳红着脸说道,“书里看多了哀伤悲怨的故事,等到了真正经历时,才发现那么无奈。”
“老头啊,我有时候想,如果我们没有插手这件事,何婶还有一点希望,她或许不会死,现在可能还在挨家挨户询问她女儿的下落,也不会落入王志远眼里,派刺客杀她,你说我做错了吗?”
庄元白挑眉,“指不定她找不到女儿,万念俱灰下还是上吊了呢。”
“你让她知道自己女儿的下落,在她死前了了一个心愿,总的说还是好的,哪有错了?”
沐阳叹息道:“既然我没做错,那就是这世道错了。”
“世道不公啊。”
沐阳举杯,庄元白为其斟酒,少年明知故问道:“记得那天王公子说了什么?”
庄元白配合装傻道:“哪个王公子?我家里有只狗叫王公子,街边的乞丐有人叫他王公子,你说谁?”
“京城来的户部尚书王璞的孙子王志远啊!”
“哦!他啊,说了啥现在是权势者的世界咧!”
沐阳轻佻问道:“他说得对,我还能做什么?”
庄元白呵呵笑答道:“若权势者为公道,夺权夺势便需要力量...
那就告诉他什么是力量,打他娘个公道出来!”
“原来如此!”
沐阳大笑着将杯中酒甩出,酒珠撒于空中,一点一滴,串联成线,如电光蔓延向北面的厢房,轰然炸裂!
惊慌声中旦闻高歌。
“来来来!试问手中剑,公道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