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清澈的溪流向上走,有空旷的山涧,夹道青葱古木参天,历史悠长的卵石上青苔湿润,溪底细碎的砂石上翕忽游动着几尾小鱼,不知名的珍奇花卉点缀着被绿色覆盖的世界,花蝶翩跹。
溪旁有一道纤细的身影,风景如画。
可有佳人蹙眉。
风光绝妙,但是那身影的动作却不甚优雅。溅起的水花惊走了无忧无虑吐着泡泡的游鱼,只有勤恳传粉的蝴蝶依旧扇动翅膀,不为世事所动。或许它也有着自己的一份逍遥心境?
映入水中的是女子素净的面容,宝石般的眼珠中透露出无穷的疲惫与厌恶,她卷起衣袖,如脂般的左臂上出现一道狰狞的深红色伤口,奇怪的是伤口竟没有流血。
不知从哪传来的花香随风渗入山林中,清香袅袅,甜而不腻,美而不妖,如清风拂绕心间,一挠一拂,勾起灵魂深处的魄动,引来不少蜂蝶,山林间的精灵争奇斗艳。
女子自嘲般笑了笑,将左手伸入冰凉的溪流里,溪水很冷。虽说长青山四季如春,少见花开败谢,可也有冷暖交替,只是寒暑不如外界相差大,春初的溪流也稍稍有些寒冷。
她静静看着溪水流淌过臂上的伤口,冰凉的溪水像缓缓流入了心里,洗涤心中杂乱的思绪,不知何时,漫山的蜂蝶消失无踪。
“阿嚏!”
就在她感受着许久不曾有过的平静之时,一声喷嚏打破了山涧中的宁静,女子惊愕地抬起头,循声看见坐在对岸的男子。
对面的男子年岁不大,眉清目秀,马尾以布带束起,一袭白衣轻衫莫名有股书卷气。只见他极没形象地抹了抹鼻涕,还用那抹了鼻涕的手对她挥了挥,这书卷气就十分之低俗起来。
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感受。
女子偏了偏头,疑惑道:“你……不想吃我?”
声音平平淡淡,却含有说不出的风霜雨雪,像是封存许久的佳酿,缕缕流入心扉。
对面沉默了一阵,似乎是没想到在如此佳景如此环境下,像书中戏文小说男女主角相见面的情景里,会忽然冒出这么个哲学问题,更要紧的是好像也没有男主角会用擦了鼻涕的手去打招呼。比心思更加耿直的是身体,说来没错,在沐阳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手已经挥出去了。但他不会后悔已经做过的事情,引用四师兄的教导,既然无法改变这人生的污点,那就赌上未来,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去感染,抹平对方对自己不好的记忆和印象。
不过对于当下这个问题。
“我看了很多书,说到吃人,那些历史上……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那天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什么意思?”
沐阳微微一笑,想做出一副大师兄那样温润如玉翩翩君子的感觉,可咧开嘴后又控制不住鼻中学着溪流流淌的液体,吸吸鼻子,恼羞成怒地狠狠擦了擦,令精巧的鼻子都有些发红。
女子看对面少年笨拙的形象,莞尔一笑,有如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可惜沐阳正忙着吸鼻子,没能看到春光下的绝美笑颜。面色大窘间,转眼已不见女子的身影。
溪水顾自淙淙流过,沐阳呆呆坐在石上,多少让他生出几分不胜唏嘘之感,不过抬头望着密叶遮拦不住的半阙天穹,懒洋洋地半眯着眼,算了,春光正好,是个休憩的好日子。
在他要躺下的时候,有人靠近,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些慌乱,是个小胖子。
“袁司,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就不能学学师叔我万事不惊的样子吗?”
“唉……小师叔,你又做吃食了?刚才怎么那么香?”
“没有啊。”
“难不成您在看美人儿?”
“……刚刚还真是。”
袁司小鼻子一皱,一脸鄙视,扯谎也不找个好理由,走到沐阳跟前蹲下,卷起裤脚,想要做些平常两人摸鱼的勾当,又匆匆放下,大喊大叫。
“哎!不对!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小师叔,大事不好了!师傅他要来抓你啦!”
“唔……什么事情能惊动大师兄!细细说来……不就炸炸茅厕,至于吗?”
袁司眯起小眼睛看着沐阳,那叫一个幽怨。大概明白他这些师侄的难处,沐阳讪讪地笑了笑,咬咬牙,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大手一挥,豪迈道:“走!下山找五师兄避难去!”
袁司对这毫无烈士气概英勇就义的小师叔鄙视更甚,于是挨了一头书院师承暴栗,捂着发红的额头委屈得小媳妇似的跟着小师叔下山去了。
……
从山上书院到山脚桃源的小路在山间蜿蜒绵延十里畅通无阻,穿过点点奇花异草,穿过形状各异的俊俏巨石,穿过层层叠叠的青翠绿榕,也是一踏青游玩的绝好去处。慢悠悠走过林间小径,沐阳故作文雅地深吸一口林间清新空气,若排开嘶嘶的鼻涕声和跟在身后的小胖子,也许能称得上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沐小神仙,今儿怎么下山来啦?可是终于念得我家闺女的好,老神仙叫你来提亲来了?”
刚到村子不远处,就遇到出来洗衣的方婶,看女婿似的笑眯眯盯着沐阳问话。
也不知道山下的村民是怎么个想法,习惯将师父称作老神仙,而沐阳他们这些弟子自然落得个小神仙的称号,不论怎么解释,淳朴的村民依旧执拗地神仙神仙叫着。
这位大婶姓方,自从沐阳十岁时不小心被四师兄骗去偷看她女儿洗澡被发现,就念念不忘纠缠着要他去娶小方姑娘。天见可怜,父母心兴许是世间最宝贵的事物吧,方婶竟然把她那水桶腰加满脸横肉的闺女和外人说得天仙下凡似的,愁女儿嫁不出去还把当时十岁啥也做不了的小屁孩拉下水。如果不是村民彼此间都知根知底当做玩笑,说不得沐阳早早就“被定亲”了。
“哎呀,小方姑娘貌若天仙,我怕是没这个福气娶她回来了。不过我听说四师兄对您闺女青眼有加,赶明儿我给他说说?”
方婶眼神一亮,那也是个俊俏的后生,笑嘻嘻地和沐阳约好就径直往河边走去,连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沐阳抬头看了眼天空,觉得有些忧郁。
“袁司啊,我最近瞧你很顺眼,是你长得越来越俊的缘故吗?”
“哎呀,小师叔,这你都能瞧得出来?”
“要不然我怎么是你小师叔,再过多几年你也要到娶亲的岁数了,我看你到时候一定能迷倒村里的小姑娘,记着要好好选一个持家的贤淑姑娘。”
“小师叔,你说说村里那么多姑娘,我选哪家好呢?”
“哼,村里的姑娘能有多少,看看书院里赵老二和小芸,小麦和小怡,你自己算算,哪个不是眉来眼去?”
袁司面色一垮,“小师叔,照你这么说算下来,村里的小姑娘岂不是只有方小花一个?”
“要不然?”
“小、小师叔,你不能因为我刚才笑两声就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怎么能算把你往火坑里推呢?你们都有两百斤,这是天作之合!”
“哪能这么算!”
桃源村。
村庄四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贯穿村子,连接着长青山上的书院和山外的县城。村外缓坡上开垦出不少田地,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的田野上不时掀起片片黄澄澄绿油油的浪涛。村中屋舍俨然,土地平坦开阔,阡陌纵横,村口栽种了几颗桃树,春初深红浅红朵朵桃花开。
桃树下,两名须发霜白的老者坐在石桌两旁持子对弈,桌上一角摆着白釉煮茶器,瓷盏皆青,盏中芳茗清幽。
“沐小神仙下山来所为何事?”
问话的老者容貌清癯,一身简朴短褐,脚着麻鞋,说话时微微一笑顺带轻轻落子,气态不可谓不出尘高雅。
“村长,我来接五师兄回山。”
沐阳瞥了一眼棋局,可见白子优势大好,于细处夺势,严谨慎密,步步杀机。
只见对面的老者眉头紧皱,袁司在一旁指指点点上蹿下跳,好不容易才决定落下一子,下完后又懊悔不已。
村长点头,不知是对沐阳还是对棋局。
“如此甚好,顺道将你四师兄带回去吧。”
就在村长要收官结束这局时,沐阳眼疾手快,将他的白子落到了无关痛痒的一处,村长打趣了他一眼,也不做声,他就不信袁老汉还有回天之力。
两刻之后,村长眼睁睁看着沐阳将优势大好的白子拖入泥沼,黑子绝处逢生,接着死缠烂打极尽艰难地赢了这局,虽说手法新异,他也不禁破口大骂。
而沐阳则优哉游哉捧走袁老汉送他的白釉壶盏,小啜两口,花香茶味浓郁,余韵无穷,不愧为春初新鲜花茶。
......
村中一间茅屋内,一桌一椅一床简简单单几件家具,屋子中央放置着黑陶砂锅,青烟袅袅,微微苦涩的药味弥漫其间。一肤色黝黑,脸庞棱角分明的青年男子坐在桌旁捣药,梳着马尾的沐阳就蹲坐在药锅旁边拿着蒲扇烧火。
这个青年是沐阳最尊敬的师兄,排名第五,叫做黄庭。
从小到大沐阳大病小病都是五师兄医治的,调皮捣蛋受伤后也是五师兄苦口婆心念念叨叨着帮他上药。五师兄默默配药、看诊的表情沐阳见过无数次,却怎么也看不腻,平平常常的脸庞,有对生命最真挚诚恳的祝愿。
沐阳问过很多次,为什么黄庭不和他们一样去修行练武。据师兄自己说道,他是十几年前被大师兄捡回来的。当年他才十岁,整个村子得了一种怪病,无药可医,那年来了很多僧人道士都束手无策,只有他自己被君睿带了回来,师傅问他想学什么,黄庭想了很久,他为了补贴家计在药铺里当了两年伙计,知道不少草药药性,而且自己的家人都死在怪疾下,于是他说他想学医,师父便扔了几本医书和内家经典给他,放任他捣鼓药方丹方。
黄庭经常待在山下村中,为村民治病不辞劳苦不取分文,沐阳觉得村民叫的小神仙,只有他才名副其实。
让沐阳发自心底尊敬五师兄,是一件事。
沐阳记得几年前曾问他学医何用?
他摇头笑而不语。
那年,黄庭下山出桃源,身无分文。
归来时,有百家布数十匹,说药十万言。
时有天下盛传,
菩萨下凡,救苦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