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五年,入秋。
鸿大雁小,自北而南来,正处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之期,白衣曼妙的女子提着食盒,径直走向崖壁后的碑林,见了月色下一道道墓碑眼中黯然,可看到墓碑前两个闭目冥神盘膝并肩而坐的身影,一人干净整洁一人被落叶飘满身子,不禁莞尔轻笑,似乎打扰到悟刀悟剑的两人,眨眼那端正盘坐的青年已经直直盯着她,神情平淡,阮心乐没由来羞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二师兄打扰到你了?”
萧二郎摇头,接过阮心乐带来的食盒,平淡道:“辛苦师妹了。”
书院内若说身为大弟子的君睿是沐天辰整理库藏撰写青卷的左膀右臂,那么负责院杂务看似可有可无的六弟子阮心乐亦不可或缺。纵观门下弟子,萧二郎练武成痴,叶墨风流潇洒,黄庭忠厚老实,沐阳不拘一格,却愣是找不到一个能负责管理打扫内务的细心人,更别说整个书院就只有沐阳和阮心乐两人会做菜,在沐阳每次做菜前都要哄好给好处的条件下,这些职责自然而然就落在阮心乐肩上。
做饭、打扫、浣衣、缝纫,阮心乐每日做着寻常人家妇女做的事情,偶尔看书也是琴谱话本词集,半点与修行沾不上关系。
沐阳稍不情愿地接下六师姐塞来的食盒,他自打记事起便看着师姐小小的身躯担起书院许多杂事内务,听她说这是习惯,八九岁时早早养成的习惯,那时她是巴蜀亡国后流落到富翁家中当小婢女,或许被大腹便便的老爷看中,有意无意被当作青楼清倌般培养,使得府上的夫人奴仆婢女都处处针对她,偌大府内满是恶意,几年后被大师兄带到书院阮心乐每日不做些事倒还觉得不舒服。
沐阳至今记得六师姐说这些话时眼里的欢喜,没有恶奴恶婢,没有需要服侍的小姐夫人,没有色眯眯的富家老爷,有的只是平淡恬静的小日子,和蔼可亲的师父,各有个性的师兄师姐,调皮捣蛋的小师弟,看青山秀水阅话本诗篇,做做菜扫扫地,自由无恼不就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还有何可求?
沐天辰曾在讲堂上说过阮心乐一句:“这名字起得好,心安心乐,乐天而知命,不也行于道乎?”
“所行所思,若能令心中安乐,便是大道。”
望着阮心乐柔和的眉眼,书院师兄师姐们甚至山下的桃源村民,背后都有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故事,从四海八方汇聚青山,赵蜀齐燕明,小小长青山似囊括了九州天下,应当也算是人间青史,此世风景。
恍惚间,沐阳膝上长剑忽而轻微抖动了一下。
萧二郎瞥了他一眼便打开食盒,一筷一筷动作流畅地吃了起来,见到师兄的眼神沐阳只得僵硬木然地跟着吃饭,对师父教的种种道理教义执行最为坚定者非君睿萧二郎两人莫属,若一起吃饭想将粮食倒掉之后可吃不了兜着走。
月色下,阮心乐坐在一旁青石上娇憨地看着师兄师弟两人,眉眼弯弯,两腮似有桃花常驻。
那年她被赶出府身无分文,君睿找到坐在路边乞讨脏兮兮的她,牵着她的手回山,记得自己是一路呵呵笑着,君睿好奇问道:“你一路上乐呵什么?”
阮心乐回答道:“我不是没有人疼的野丫头啦!有了大师兄,就要有师父、二师兄……嘻嘻。”
大师兄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傻丫头,日后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呐。”
阮心乐仰起头,哼哼道:“我一个人可厉害啦。”
上山后她不安分乱晃悠,遇见了坐在碑前悟刀的二师兄,看见了一道道墓碑上面有些熟悉温暖的文字,念起以前也有过的叔叔伯伯,便哇哇地哭了出声,梨花带雨。哭累了,就被二师兄摸摸头,动作温柔地背回院里,二师兄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和过世的爹爹很像很像,之后多少天她偷偷跑去碑林前看师兄悟刀,等他背她回去,只为在那宽阔的背脊上多趴一会儿。
打扫、浣衣、做饭,十年三月二十六日,书院里多了个白衣姑娘,提着食盒满山乱转,其道安乐。
翌日清晨,天才破晓,桃源村外便有一架架拉着大厢小厢的马车,滚滚进入村子,这架势与几年前黄庭回山时一般无二。
其中多是家属和抄录的书籍,归藏书院内修习完毕的弟子下山后出人头地,往往会将桃源村里的长辈亲属接出,偶有闲暇之时也会回来探望暂住几天,也有些在桃源村中扎下根的老人眷念,带着年岁尚小的孙儿孙女回来,定居下来,年年如此,归藏书院收下的弟子便是这些稚童,可谓桃李满园。
要见到许久不见的长辈亲友,桃源村里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都心情愉悦,但高兴也还要到书院去修习课业,不巧,今早第一堂课又是小师叔教导剑术,让已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们嘟起了嘴。
小师叔今天心情很好,从时不时翘起的嘴角可以看得出来,往常要叫几名师侄让他试试书中点穴拆卸之类的招数,今日竟破天荒连剑术都没让他们演练,也就没有看似切磋比试实则欺负人的事情发生。
浓眉大眼的麦良弼悄悄走到袁司身后,奇怪道:“大哥,为何小师叔今日如此反常?”
袁司挺起胸,白了眼作为小师叔新跟班不久自己新收的小弟,解释道:“这你就不懂了,今早来书院路上没看到那阵仗吗?和当年五师叔多像?是三师叔要回来了,小师叔他高兴。”
一个瘦瘦小小长得贼眉鼠眼的青衫少年摇头,是这一代学子中礼课最好的陈彧,他出声嘲笑道:“亏你跟了小师叔几年,这都看不出来?”
袁司怒目而视,感到自己地位受到威胁,沉声问道:“那你说是为何?”
陈彧撅嘴示意看看小师叔,袁司和麦良弼两人不明所以,他叹息道:“小师叔穿的是云纹金缕靴……一年前我打赌输给了他,托家里人缝制一双,今早送来我就连忙上山送过去,困死我也。”
袁司不屑道:“送东西?什么时候送不好,偏偏一大早跑上山来,就不怕打扰小师叔清梦?”
陈彧一脸得意,贼笑道:“送礼这种东西你们怎么懂其中门路?小师叔和我说好了,今年剑术课我保底乙上。”
见了他小人得志的表情,袁司学沐阳挥手,让身手最好的麦良弼过去踹他几脚,一阵打闹,赵振同在一旁听后双手握拳,愤愤不平,“岂能如此!”
护着屁股,陈彧摇头语重心长道:“赵老二你若有志于官场,就必须学些奉承手段,有些时候为己也是为民。”
赵振同板着脸沉思片刻,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此后他的剑术课便再没有被小师叔找上,评价也蔚为可观。
沐阳极为高兴的左右踱步,喃喃自语几句,想着自己最为佩服的女子三师姐将要回山,止不住笑脸,看眼前师侄们胡闹,也只说两句作罢,放在平时就要拔剑切磋切磋了。
见时辰不早,让师侄们演练一遍精心教导已久的剑阵,看着像那么回事,便招手让一群师侄一起到山下桃源接人去。
车队的末尾,青山外的官道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老头,衣衫褴褛,满头白发,骨瘦嶙峋,怕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身姿修长,身穿白色劲装,背负一柄猩红长枪,红缨婆娑,萧瑟肃杀。
“辛辛苦苦跑了万里路,这就是你的宗门?看着也不如何,怎么就能教出你这种弟子?”老头将枯槁的右手伸进衣襟在胸口挠了挠,一脸舒爽地问道。
女子没有说话,抬头望了眼青山山腰,她知道那里有座书院,有湖有碑有白衣,自己在那长大,在那修行,此刻如离家万里终归,不禁轻声娇笑。
老头瞪大双眼,满目震惊,娘咧,在修行界掀起滔天大浪的女魔头居然笑了。走了一路从没见过她有过任何感情流露,一般就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地杀出一条血雨腥风路,神情平平淡淡,或许那些人跟路边蝼蚁差不了多远。
听说能给自己找个安享晚年的地儿,这才上了贼船,一路战战兢兢,生怕这女魔头看老头儿不顺眼一枪挑了去。此时见她发自内心的笑脸,这才审慎地观察那座青山。
“好一座玄妙阵法,动一发而牵全身,可老夫我最擅逃命,大半辈子破开的阵法不知凡几,你不介意老夫先行一步吧?”
女子交叉双臂抱在胸前,百无聊赖地等待什么,对身边的老头所作所为不以为意。
明摆着要探探底,看看归藏书院的深浅,听她说宗门里还有两位比她厉害的师兄,老头自然不信,若真是如此这偏僻地方还真藏了条通天蛟龙,待一日冲霄而去?
老头低垂眼睑,望着远处村庄牌坊颇有法规的“桃源”二字,无风却衣袂自起,鬓间白发飘摇。
“行风。”
只见老头默念二字轻轻往前踏出一步,人间风起。
十里外,萧二郎行于碑林前,清风拂来,无声无息。
南国秋时,不见枯叶,草木随风荡起叶浪,有一叶飘落,半息而旋四九。
萧二郎迎风平静前行,步与步间相距三尺,丝毫不差,他伸手,食中两指夹住飘落绿叶,霎时间风止林寂。
十里外,老头连退三步,步步三尺,九尺后刀意磅礴,剑气冲天。
难以置信。
村门口忽而跑出数十名青衣男女,皆面容稚嫩背负长剑,于前方分散开来,刷的一片出剑声,又是一阵,一剑阵。
女子显得很高兴,一声大笑间背后长枪抛飞而出,于空中划出一抹红色残影,她跳入阵中,出枪大开大阖,霸气无匹。
一如以往,一如其名。
独孤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