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菲从窗前转过身,走到屋子中间的吧台前,打开一瓶啤酒在克莱姆身边坐了下来。“我在想,我们这么做是否还有意义?如果我们不停地追查下去,他们终有一天会找到我们,真要有那一天,我们就全完了。也许我们应该就此罢手,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去哪?”
“我也不知道,去日落的地方。”
“日落?”
“好吧,你不喜欢落日,那巴西怎么样?”
“巴西?”
她一连串的诘问让邓菲不知所措,于是干脆说:“我们或许可以结婚。”
听了这个提议,她好像吃了一惊,“这是在求婚吗?”
邓菲也不清楚,“我不知道,也许是吧。我是说,怎么说,这也算是个建议啊。”
“就像你在问我‘你想看看传说中巫婆的黑猫吗?’”
“不是啦——”
“当然,”她说,“假如我们真的结了婚,我们就是皮特先生、皮特太太了。”
她想了想,试着用西班牙语大声地喊出,“你好!皮特太太!”
“在巴西人们不说西班牙语。”邓菲告诉她。
“我知道,可我不会葡萄牙语,只能西班牙语凑合了。”突然她装出傻笑的表情,用一种丝质般轻柔的嗓音说着,“你好,我是薇罗什卡·皮特,我可以现金支付任何服务。”两眼直盯着邓菲,更加轻柔地说,“这位是薇罗什卡·贝尔·皮特,正在弗卢里亚诺波利斯小岛藏身!”说完还皱了皱鼻子。
“这么说,你是不同意喽?”邓菲问。
她摇摇头,“我是说,现在到处都是要杀掉我们的人,只能先解决掉这个问题,我才会有闲情逸致去筹备嫁妆。”
“可如果始终都找不到答案,那该怎么办?”邓菲问。“有些时候,我们只能选择逃避。看看我们在和谁较量,他们可是老奸巨猾。他们操纵着中情局。情况对我们很不妙,即使我们发现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甚至连警察局我们都不能指望。”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们揽不了这活儿,他们只会开开罚单,抓几个偷车贼。偶尔也能破个杀人案。但他们永远不会想去详查集体无意识这东西。”
克莱姆翻了翻眼皮,“那我们可以去找媒体。”
邓菲摇摇头,“那也行不通。”
“为什么?”
“飞机上我告诉过你,不管最后真相如何,都不能诉诸媒体。没有坏人,没有所谓的刺客。我们是在对付一个秘密教会。我们知道它的秘密越多,就越陷于其中难于脱身。你说,这将置我们于何地?”
“那就巴黎了,”克莱姆回答说,一边把床铺好,“去母亲那儿。”
邓菲皱皱眉,“是妈妈。”他说。
“什么?”
“是去妈妈那儿,”他回答,“不是来母亲这儿,只有英国人才说来母亲这儿。”
“随便你了。”她说着,又一次拍了拍床。
乔治·沃特金斯在第九郡的新艺术中心二联式公寓二层上班。范·沃登有关“他可能是异端信仰”的警告使得邓菲对这次拜访格外警惕。编好了托词,他电话了一名法国人并告知他代表末世圣徒教会来到巴黎,意在聘请沃特金斯教授作为他们宗谱咨询方面的顾问。沃特金斯会有兴趣么,他们是否能见面?
还不错,一切进展顺利,邓菲很快被告知沃特金斯下午没有安排,可以会面。这不足为奇,摩门教会对宗谱学家的意义就好比好莱坞在电影业的地位。
即便他再富有,也不会拒绝这样一次难得的会面。
事实上沃特金斯并不富有。根据范·沃登的评价,他也就是一位地位低下却自命不凡的御用文人。曾经为法国和英国的小报撰写有关皇家贵族的文章。
因为熟谙温莎、哈布斯堡、格里马蒂斯家族史,他也经常受人所托作一些谱系研究,挣一份额外收入。
邓菲把买来的格洛克手枪放在公文包的底部,和克莱姆一起来到沃特金斯的办公室。摁了门铃,门从里面打开后,他们上到了二楼,看到这位宗谱学家正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等着他们。
他个子敦实,面带些许稚气。穿着一身肩部磨得发亮的黑色西装,看上去还算体面,白色衬衣外面打着一条制服领带,上边留下的斑纹痕迹表明这位宗谱学家对煲汤有着由衷的爱好。磨损的鞋子和散发的汗气让邓菲对这个人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
“雷蒙德·肖,”邓菲一边握手,一边说,试图掩护自己的化名,“这位是我的助手,维罗妮卡·弗莱克斯。”
克莱姆一怔很快便恍然大悟。没有人注意。
办公室宽敞而惬意。墙上的书架堆满了快要掉下来的书籍。屋子两边的木质书桌摆放着成摞的文件和羊皮书卷。
“来点喝的?”沃特金斯问道,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了,谢谢。”邓菲说着,坐进了一个破旧的皮质太空椅,“实际上,我们是不能喝酒。”
沃特金斯咬着牙叹气道:“当然,我真蠢,忘了你们是……”话音越来越小,渐渐没有了声音,好像忘记了下面要说什么。就连他的笑也变成了惊讶——或许是警觉。不管怎样,他很快又恢复了笑脸开始说话:“我很抱歉。”他说。
“没必要抱歉。”邓菲回答,心想他是否刚刚出现了幻觉。“您不妨享用您的,我这边给您解释一下我们来的目的。”
法国人坐在桌子后的椅子上,浏览着一些文件,点头示意来访的邓菲可以开始了。
邓菲在巴黎大学的网吧咖啡馆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搜索有关摩门教阿扎莫夫马塔的信息,把零星的笔记整理成了一份投其所好的小发言稿,希望能派上用场,引起沃特金斯的兴趣。“是彼得带我们来这里的。”他说,“我不知道您是否信教,但是彼得告诉我们说福音也要传给那些逝者。可能他们的肉身已消失,但上帝会让他们的精神永存。在末世圣徒教会里,我们坚信耶稣受难死去,不只为了赎活人的罪,也为那已去的。所以现在降临我们的有一个特殊的使命:赎回逝者的灵魂——那些生活在精神世界的我们的祖先。我想您可能知道我们通过圣餐仪式来为逝者赎罪。这通常被称为通过牧师来洗礼净化亡者的灵魂。当然,仪式前我们必须识别有待确认的祖先们的身份。而这一点我们要借鉴传统的宗谱追溯法来确认。”
邓菲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克莱姆会意地笑了笑。沃特金斯出于礼貌,点了点头,却显得心不在焉。
“我们已经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包括代代追溯每个家庭的渊源,我们希望这样会使更多的亡灵早日得到拯救。但是您知道……”
“越往前追溯,”沃特金斯提示道,“进展越困难。”
“没错,尤其对美国人,他们祖先的根基或是记录几乎都在大洋彼岸。”
沃特金斯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弗莱克斯女士会在这里。我们已受命在巴黎建立一所研究机构,为美国教会的信徒查询祖先家谱提供方便。”
“我明白了,”沃特金斯说,“你想——”
“我们想也许您能帮我们这个忙。”
沃特金斯慢慢地点点头,邓菲感到有点遗憾,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终于法国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邓菲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从口袋里拿出那篇《阿契亚斯》杂志的文章复印本:《抹大拉栽培》。“我们被您的这篇文章深深吸引,”邓菲说着,便把文章递给沃特金斯。
法国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在鼻子上,然后清清嗓子开始读手里的复印本。除了有一点惊讶,没有任何明显反应。盯着自己的文章,法国人的脸慢慢松弛了下来,蠕动着嘴角读起了第一段。终于他抬起头,“你从哪里弄到这篇文章的?”
邓菲早已经等着这个问题了。“有人把它发给了盐湖城的一位宗谱专家,他又传给了别人。我不太清楚它在哪本杂志……”
“人们评论说这项工作做得很出色。”克莱姆感到沃特金斯有些尴尬,于是补充说。
“嗯,是这样的。”邓菲同意。
沃特金斯看了看两人。“可它并没有公开发行。”他嘟哝着。
“是吗?”
“是的,”沃特金斯回答说,“只打印了很少几份。仅供有特殊兴趣的内部人士参考。不是针对大众。所以……你们手头能有一份,我感到很奇怪。”
“这样说,我们能读到它算是我们的幸运!”邓菲告诉他,“更为幸运的是我们亲眼见到了写它的人。”
沃特金斯略微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写得很巧妙。”邓菲评论说。
“什么很巧妙?”沃特金斯问道。
“那篇文章。”邓菲回答。
“很机智。”克莱姆补充道“尤其是写到墨洛温家族——”
“看起来好像是在实验葡萄栽培!”邓菲说完,“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点子?”
这时的沃特金斯似乎才回过神来,他快速地看了看邓菲,又看了看克莱姆,然后放松下来。开始合作。
“我不知道,就是一时兴起,我写那篇文章就是觉得好玩。”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看来,你们对墨洛温王朝很感兴趣?”
“非常感兴趣。”邓菲回答。
“很难有人会对它不感兴趣。”克莱姆感叹说。
“我想知道他们中还有谁还活着么?”邓菲沉思道。
“无独有偶,呵呵,”沃特金斯笑着说,“你想看看拿破仑委托进行的宗谱调查结果吗?当然不是原版的,不过——”
“太好了,当然想。”邓菲兴奋地喊道,可马上就后悔了,“对不起,我有时候会表现得过于激动。”
沃特金斯耸耸肩,“它们就在隔壁屋子里,”他说,“我这就去拿……”
他离开时,邓菲做了个鬼脸,克莱姆斜过身轻声说,“天呐,你把事情搞砸了。”
邓菲也有些忐忑,可话已说出,别无他法。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朝外望了望。外面下起了小雨。地面看起来滑滑的,闪着银光。“下雨了。”他说,一边在屋里到处走动,研究着书架上的书,期望发现一点能够解释沃特金斯奇怪行为的线索。
英国家谱学及家族历史研究协会新闻通讯法兰西犹太档案的手稿目录阿古河和大都河沿边的城乡发展史和居住史的相关文献(不包括法国小镇瑞尔芒德),1330-82。
法国小镇比亚里兹上空的不明飞行物!
“哦嗯,”邓菲咕哝着,继续在屋子里逛着,最后在沃特金斯的桌子后停了下来。有两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沃特金斯电话机上闪烁的红色信号,表明有人(只可能是沃特金斯本人)在另一房间向外打电话。第二个便是桌上的一张邓菲的照片。安全调查部门主管哈罗德·马塔下达的备忘录里贴着一张护照大小的照片。邓菲吃了一惊,读了备忘录,上面显示照片上的人是约翰·邓菲,又名柯里·索恩利或者杰克。备忘录这样描述道:
携带武器的危险分子邓菲先生目前正与一名女性同伴,用虚假的身份证明出逃在外。该人曾装扮成堪萨斯的联邦探员在伦敦的一名联邦调查局人员,违法侵入位于瑞士的安全保障系统,并恶意打伤两名档案管理人员,窃取涉及仙女座敏感区MK-IAMGE的机密文件。安全调查局的“狩猎计划”已投送驻伦敦、法国、苏黎世的美国大使馆。若有目击或知情者,请速与当地最近“狩猎小组”取得联系。
该死,邓菲心想。到底什么是“狩猎小组”?答案很简单:稍微一想就知道。
邓菲从备忘录上去掉照片,拿着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给克莱姆晃了晃照片,说道:“事情真搞砸了。”
“什么?”
“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了。”他说着,把照片塞进上衣口袋。“然后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他正在给外面打电话。”
一会儿,沃特金斯神色慌张,腋下夹着一捆图表出来了。他把图表摊放在桌子上,用书本压着边角。邓菲和克莱姆也来到桌边。
“你们看到的就是墨洛温王朝的谱系表。”沃特金斯告诉他们,“这是由效忠于拿破仑的谱系学家在19世纪初,用了三年时间完成的。”
“就是那些长发国王们吧。”邓菲咕哝说。
沃特金斯撅了撅嘴,“他们有时也被称为‘圣杯国王’。”
“好像是荧光纸,”克莱姆一边仔细观察着,一边指着表格空白处的精巧的花格装饰。有狮子、天使、花朵和东方三博士。中间是表示关系的格子结构,其中的一条直接追溯到了拿破仑时代,十字军东征,再由十字军到黑暗世纪,最后来到墨洛温王朝。
“真是不可思议!”邓菲惊叹道。
“你一定觉得无法想象。”沃特金斯评论道。
邓菲检索上面的名字,失望地发现没有几个能认出的。达戈贝尔特二世,西吉斯贝特四世,这些在仙女座文档里交叉参考卡片里曾经出现过。尽管他对这些人的背景没什么概念。
“谁是达戈贝尔特?”他问道。
沃特金斯似乎受了惊吓,“达戈贝尔特,他的父亲曾是奥斯特拉西亚的国王。”
“哦?”
“现在是法国北部和德国的部分地区。很有趣的故事。”沃特金斯透露说,“就像一个童话。当达戈贝尔特的父亲被杀后,他被宫殿丞相绑架并藏匿在爱尔兰的一所修道院内。显然他们并无意杀他。几年过后,丞相自己的儿子当了国王。而这时的达戈贝尔特也已长大成人。”
“什么时候的事?”克莱姆问道。
“651年,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夺回了属于自己的王位。”
“然后呢?”邓菲问到,心想这会儿他们可能只剩五分钟了。
沃特金斯耸耸肩,“他死了。”
“怎么死的?”克莱姆问道。
“他们在他熟睡时杀了他,长矛从眼睛刺了进去。”
“谁干的?”邓菲问道。
“根据历史?国王的大臣胖子丕平。”
“事实是?”
沃特金斯不屑地吐了口气,“毫无疑问,梵蒂冈。”
“那后来的继任者?”克莱姆问道,“他是谁?”
“西吉斯贝特,”沃特金斯回答道,“这支王族血脉继续由他传承下去。”
“有多久?”邓菲问道,绕着弯子终于回到了他想要知道的问题。
沃特金斯被问得有些不自在,“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中还有人活在世上么?”
沃特金斯耸耸肩。
“告诉我们吧,”邓菲温和却略带责备地说,“别告诉我,自从拿破仑后再没有人想过窥探这个秘密。”
沃特金斯凄然地笑笑,“好吧,”他说,“告诉你也无妨了,最后的一个就在这儿,巴黎。”
“你说的是真的?”邓菲说,“他是谁?”
“一个银行家,”沃特金斯回答说,“叫伯纳德丁什么的。”
邓菲不想错过任何信息。“戈梅勒兹,对么?”他问道。
这位谱系学家瞪着他。
“瞧,让我说对了。”邓菲喊道,他朝克莱姆转过去,“我知道我估计得没错。”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沃特金斯问道。
邓菲耸耸肩,“因特网,我经常冲浪来着。”
“他现在在哪里?”克莱姆问道。
“谁?”
“戈梅勒兹先生。”她说。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汽车引擎逆火的声音。沃特金斯像是被电击一般跳了起来。避开眼去,连忙卷起桌上的图表,“我想他在战争中受了伤。”他说。
“什么战争?”邓菲问道。
“西班牙内战,他是一名志愿者。”
克莱姆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朝街道上望了望,“他现在一定很老了。”她说。
沃特金斯摇摇头,撒了个谎说:“我想他可能早死了,”他说,“他病得很重,不只是战争中受了伤,他还得了恶性贫血症。”
“是恶性贫血?”克莱姆反问道。
“正是,德军攻城的时候,他的房子,那栋位于摩加多尔的庄园变成了医院。
从此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即使战争结束后也没人见过他么?”邓菲问道。
“正如我说的,他消失了。”
“那栋房子呢?”
沃特金斯很快地打发了这个问题,“易手了很多次,我想,现在是个专为地质学家服务的博物馆了吧。”
邓菲密切地盯着沃特金斯,他看起来异常警觉,如警犬一般,竖起了耳朵。
突然克莱姆从窗口转过身来。
“不好。”她说道。
邓菲来到她的身边,朝外望去,看见五个制服领带的黑衣男人从一辆灰色货车车厢的后面钻了出来。其中的一个人一边拨打手机,一边快步朝沃特金斯的办公楼走来。
桌子上的电话这时响了起来。沃特金斯移过身体去接电话。
“别动!”邓菲命令道,好像对一条兴奋的大犬发号施令。接着他拿出公文包,打开,从中取出那支格洛克手抢。“现在,你听着,”他说,“就对他们说,我们已经离开,正在去往法国国家图书馆的路上,开一辆雪铁龙汽车。告诉他们你他妈的想说的。不过你最好想清楚说些什么,要不然你们全家都要完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