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西蒙父母的店里找到了他。那个店是一个临街的露天的铺面,位于一处全是小胡同、壁龛和一个个房间组成的迷宫般的地方,很久之前这里是城市马厩的一部分。西蒙二十岁左右,瘦麻秆儿一个。他勇敢地面对寒气,仅穿了一件印有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T恤、牛仔裤,和一双结实的马丁大夫牌儿运动鞋。在上臂肱二头肌处嵌着一个贝蒂·布鲁的文身。附近,一台电暖气闪着亮橙色的光,就是那种猎鹿季节里猎人穿着的颜色。
一看见克莱姆,西蒙像瞬间明亮的火焰般炸开。“哈——啰,”他叫喊着,伸展双臂,摇摆着向她扑来。他们拥抱在一起,从一边晃到另一边,持续的时间让邓菲觉得有点太长了。最后,西蒙才注意到了他,不知怎的,变得有点腼腆,后退一步。“给你和你的朋友来杯茶?”
“不——”
“当然要!”他说着消失在流苏门帘里。
邓菲看着她,“我想你说过你和他并不熟。”
克莱姆摇摇头。“事实上我说的是,‘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过了一会儿,西蒙从门帘后面再次冒出来,端着一对杯沿儿有缺口的冒着热气的茶杯。“是丁杜列茶,我已经尽全力了,而且是热茶。”他把茶递给邓菲和克莱姆后,重重地坐进一把安乐椅里,房间里散落着好几把这样的椅子。“那么,”他一脸的贪婪相,搓着双手说,“需要什么?全新的淋浴喷头?九成新的振动按摩器?尽管说!”
克莱姆摇摇头,“谢谢,但今天不是为这些来的。杰克对那位教授很感兴趣——就是死了的那位。”
“希德洛夫?”
“正是,”克莱姆说,“我告诉杰克你上过他的一门课——或者我觉得你上过。”
西蒙凑过来看着邓菲,“那么,你是警察?”
“不是。”邓菲回答说。
“是那家人的朋友?”
邓菲摇摇头“嗯——仅仅是克莱姆的朋友。”
西蒙点点头,“那么,好吧。她的朋友比比尔的还多,不是吗?”
邓菲笑了笑“我想是吧。但——你真的上过他的课,对不对?”
“对。那又怎样?”
“我希望你还留着那些课堂笔记。”
“什么?希德洛夫的课堂笔记?”
“是的。”
“不太可能。如果我还留着,到现在警方也已经拿走了,是不是?”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拿走?”
“因为他们来过了。谁上过他的课,就去找谁。”
“而且他们还没收学生的笔记?”
“说是要搜集证据。我当时问了‘要证明什么?’他们说‘不关你的事’。其实那些只是一些真正的学术自由中的练习而已。”
“那么,”邓菲问道,“你能不能谈谈那门课的情况?”
“可以啊。”
“那门课是关于什么的?”
西蒙望向克莱姆,像是在问,这家伙是谁?克莱姆耸耸肩,像是在说,有问就答吧。
“好吧,”西蒙说,“有点复杂,不是吗?”
“不清楚,当时我又不在那儿。”
“我在。确实非常复杂。”
“也许你可以说得再具体点,西蒙。”克莱姆建议道。
这个孩子做个深呼吸后叹了口气。“没错,”他说着转向邓菲,“了解荣格淤吗?”
邓菲摇摇头。“不太清楚。”
“噢,这样的话,讲起来会更难,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一门基础课,而是一种研讨课。”
“关于荣格的?”
“这门课叫做绘制原型于领域,是关于……”西蒙无助地扫了克莱姆一眼。
克莱姆冲他眨眨眼睛使他安心。他笑了笑,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又转向邓菲。“好吧!”他重复道,“这是关于荣格的,他是分析心理学的创立人,弗洛伊德的同事。现在被怀疑对和普鲁士精神盂有关的事情怀有——如批评家所说的——超乎平常的兴趣。也就是说,他被怀疑从地堡那里接听太多的电话。更别提据说他还编造病人病历。我可以提到那个太阳‘菲勒斯’男人。”
“那个谁?”
“那个太阳‘菲勒斯’男人。”
“他是谁?”
西蒙耸耸肩。“一个疯子,”他说,“但不是和这有关的疯子,至少和我们不相关。因为我们不研究那方面。我给你说点相关背景。因为这是个很大的题目。
我是说,老荣格有很多想法——关于宗教啊、神话啊、魔法啊、同步性啊。”
“最后一个是什么?”克莱姆问道。
西蒙皱皱眉,眼神像是在问,怎么说呢?
“就是被认为凑巧同时发生的事儿并不是巧合。”邓菲告诉她。
“太棒了!”西蒙惊叫道,“完全正确。同步性就是……正如你所说:是种有意义的巧合。”
“这就是那个研讨课研讨的内容?”邓菲问道。
“不,”西蒙回答说,“应该是关于对集体无意识榆的探索——那是……”这个年轻人陷入沉思中,他呼出的气儿停滞在寒气中,像是积云。邓菲刚要打破沉默,这个小伙子突然把一根手指向上一指,眼望空中,开始从记忆中援引句子:“那是……一个‘发源地’……‘一个形象和梦想的发源地,体现了——我希望你在听,因为这些字字珠玑——体现了全人类系统发育的经历,它连接和影响了每一处的每一人。’”西蒙合上嘴,笑了起来。
邓菲点点头,而克莱姆却一脸茫然。“是什么意思啊?”她问道。
西蒙叹了口气,泄气般地蔫了。最后说“:就像是因特网——除了没有登广告,或者你可以说那是一些观点和一团形象,但是那些是伟大的观点和有力的形象——是能把你毁了的那种——而且无处不在,同时又无影无踪。那个调制解调器,已经硬连线到了你大脑的后部。最大的不同在于,不是你使集体无意识结束,而是它结束你。”
克莱姆笑了。“正像我所想的,”她说,“我总是很信那些。”邓菲多看了她两眼。她坐在自己身旁的破椅子里,跷着二郎腿,上身前倾,紧抱双臂以抵御严寒。
右脚在空中打着拍子,显得不太耐烦,或者是因为冻得要命,或许两者皆有。“现在,放手吧。”她转向邓菲说。
“放手什么?”
“钱包啊。你答应要给我买件大衣的,现在兑现承诺吧。”
邓菲脸部扭动,做个怪相,伸手到后兜,把钱包递给她。
“我一会儿就回来,”她冲他们说,“我知道要去哪儿。”说着她起来立马转身从容漫步而去。邓菲和西蒙都眼望着她,直到她转个弯儿不见了,才重新回到话题上来。
“到哪儿了?”西蒙问。
“‘它结束你。’”邓菲回答。
“就是如此。”
邓菲想了半晌。他的脚要冻僵了,脚趾发麻。最后,他说:“问题是,我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能致使一个人被害。”
“嗯,你非得亲自在那儿。希德洛夫在早晨8点是极具杀伤力的。我是说,我们中的一些人被他烦得要死。”
邓菲听出了那句双关语,微微笑了笑,问道:“他对此的看法如何?你说这是一个研讨课,关于……什么的研讨课?绘制——”
“——原型领域。没错!正如我所说。但是你必须了解的是希德洛夫是这个领域的信徒。对他而言,这不仅是一个理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如同你我般真实存在。也就是说,那是可以被描述的——或绘制的——或列举的——至少就它的内容而言。”
“什么内容?”
“那些原型。希德洛夫谈到集体无意识时,谈到了原型的一个领域——那些追溯到时间的开端的远古形象、图像和象形文字。一想到这些就令人极度兴奋。”
“所有这些的重点是……什么?”邓菲问道。
西蒙想了一会儿,说:“我认为希德洛夫在极力证明一个理论。”
“什么理论?”邓菲问。
“我只是猜测。”
“我在听。”
“他在致力于荣格的生物学的研究,而且很明显,他发现了一些文件——在瑞士。那时他经常去苏黎世做研究。访问一些人,还——”
“什么文件?”
“一些信。是些以前没人见过的东西。他说自己的书一问世肯定会引起轰动。”
邓菲想了想。最后问:“那么你认为他在极力证明什么?”
西蒙撅起嘴唇做怪相。“他没怎么提过,但是偶尔一两次,他透露过一些。”
“是吗?”
“嗯,他认为某人——或某物——他从没说是什么——但是他认为……嗯,他认为……有人正在操纵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集体无意识。”
“什么?”
“他认为有人在重新编排集体无意识——引入一些新原型,激活一些旧原型。”
“但是你们怎么才能做到呢?”邓菲问道,他的声音充满怀疑。
西蒙耸耸肩。“不清楚。但是如果你做得好的话,你就能重新连线人类,不是吗?我是说,你就坐在电话交换台前。你抬手就是整个星球人类的脑后方!所以希德洛夫在这个研讨课上着手要做的是——这只是我的看法,你明白——我认为他想制造一份那些原型的清单,一种目录——来看看我们是否能够识别出一些新原型。或者我们觉得被……激活的一些原型。”
“你们识别出了吗?”
令他吃惊的是,西蒙说:“没错,我认为我们做到了。”
“比如说?”
“嗯,就像那些不明飞行物,很显然——”
“很显然?”
“是啊。很显然,因为荣格就此写过一本书,那是在20世纪50年代,而且……嗯,他那时提到了这点。他把不明飞行物称做‘新兴的新原型’和‘救世主的先行者’。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不明飞行物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诞生。”西蒙顿了顿,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补充道,“这是个很好的线索。”
“其他的呢?”
西蒙歪着脑袋晃来晃去。“我们还讨论了麦田怪圈淤啊、屠牛事件啊,很多——怎么了?”
邓菲摇着头,好像在高速旋转。“没什么。”他答道。
“好了,不管怎样,接下来就是你所知道的,教授翘辫子了,条子们拿走了课堂笔记——就这些。研讨课到头了。”
邓菲静坐了一会儿。最后开口说道:“为什么那些牛躯体会破裂?”
西蒙哼了一声。“那个,是一种牲畜献祭于吧,就像山脉那样古老。希德洛夫说过有人在搅局。‘激活一个休眠的原型’。”
“但是那又为了什么?”
西蒙摇摇头。“不清楚。但是如果你相信荣格的理论——在希德洛夫的课上,你最好相信——那些都和宗教有关。基督再世盂啊、新生时代榆啊,就那一类的事儿。”小伙子向四周看了看,准备起身。“你看,”他说,“我都快没客人了……”
“给你五十英镑做补偿。”
他又坐回去。“无论如何,”西蒙继续说,“要问我的看法,那些东西简直是胡闹。”
邓菲点点头,眼睛盯着地板,努力将所有这些点都连起来,最后摇了摇头。
“要想知道我是怎么看的……”西蒙说。
“看什么?”邓菲问。
“希德洛夫的死。如果换做我,肯定会感兴趣的。我会调出血腥的希思罗机场的雷达监视器,问问它们看见了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架该死的直升机。”
“什么直升机?”
“小声点。报纸上没有报道,但是有人看见了。我在alt.rec.mutes网站上读到了这点。那个发现老希德洛夫的小子说报纸上都说错了:他没有绊倒在那个教授身上。他说这个野蛮的巨大的直升机就停留在石雕像上空——非常安静,不像是架真飞机,倒像是动画片里头的。接下来他所知道的是,那个先生打开门,扑通一声摔在了草坪上。据说是从五十英尺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真该死。”邓菲说。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但——”
看见克莱姆走回店里,西蒙咧开嘴笑着冲她挥手。一袭蓝色大衣,配有一直从肩膀垂到大腿的金色肩饰。在她的左胸上,一个镀金的锤子和镰刀图案淤固定在预防艾滋病绶带旁边。
“你们俩还在谈那个?”她问道,并把钱包还给邓菲。
邓菲摇摇头。“没有,我觉得我们谈得差不多了。那件衣服耗费了我多少巨资?”他冲着那件外套点点头问道。
“六十英镑。”克莱姆回答。
邓菲嘟哝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英镑的钞票递给西蒙。“谢了。”他说。
“这样就行了?”小伙子悄悄把钱放进口袋。
“对啊,”邓菲回答说着,站起身来,“就这些。我的头都晕了。”
西蒙嘴巴咧得更开了,“有帮助吗?”
“有啊,”邓菲说,“你可帮了大忙。现在我是彻底迷糊了。”
他怎么也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克莱姆就在身旁。看着车灯灯光爬上墙壁,又滑向了天花板。
街上某个地方的音乐声从窗玻璃渗透进来——一支里奥纳德·科恩的老歌一遍一遍地播放。突然之间,又鸦雀无声了——向他突然袭来的这种寂静就像海上轮船马达的骤停。
他翻个身面朝她,伸出左臂将她揽入怀中。将脸整个埋进她的秀发,静卧了片刻——又朝另一边翻个身。他的脑袋里像在赛跑一样。
他坐起身来,把脚从床上挪下来,四下看着。外面路灯透过玻璃,射进一道如水的光线,照在一块儿破旧的红色平织地毯淤上,照在床头柜上,照在书上。
邓菲眯起眼睛:《密码起源》《时间如梭》《发财专家》。他从没意识到她的阅读量有这么大。
他下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悄悄地穿上衣服站在惨淡昏暗的房间里。他想去长跑,但又不可能。没有跑鞋,没有短裤,没有运动袜。然而,他可以出去走走,这总比呆坐在暗处要好。
这套公寓在他清醒而她熟睡之时显得实在是太小了。这是一个单人间,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一排朝向伦敦肯辛顿波顿花园的双层玻璃。它坐落于离时尚又繁忙的旧布朗普顿公路不远的拐角处。原来是克莱姆那个当演员的姨妈临时的寓所,那个老女人去年搬到洛杉矶了。从这儿去斯坦福桥看足球比赛不费什么,只需一张赛季的通行证而已。
他在身后关上门时能听到克莱姆微微的呼吸声。随后他顺着楼梯走到街上。尽管还不到早上5点,他却无比清醒。马塔、布勒蒙、罗斯科、希德洛夫。一张张脸像识字卡片般一张张翻过。
沿着克伦威尔公路向瑟洛伊广场走去,经过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然后拐到布朗普顿公路又朝哈罗斯百货的方向走去。实际上这些是同一条路,只是每隔几个街区就换个名儿,好像那条路在逃亡一样。在这点上,他和克伦威尔公路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这让自己想笑。
这是一个专属爱人的浪漫之夜。一场暖风从西而入,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大雾纠缠并模糊了星光。空气清新而沸腾。经过了哈罗斯百货后,他过了马路来到商店“正品达人”淤前面,在帆布篷下望着窗户站了会儿。认为自己被跟踪是毫无理由的,但是在目前状况下,多疑积习难返。所以他仔细研究了自己身后的环境以及面前的情况。看到只有自己时才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苏格兰之家”,他穿过马路朝着古老的海德公园旅馆方向走去,然后径直走进公园。
他想,我应该给马克斯打电话。在公用电话亭。但是,不行。给他打电话或者见他都是没有意义的——除非他已经去了那家银行。除非他已经拿到了那笔钱。
在某种意义上,尽管周遭情况如此,他还是非常期待。他和克莱姆还可以在圣赫利尔好好缠绵上一两天——直到时机适合他去苏黎世。
他沿着骑马道走了一会儿,然后穿过草地走到九曲湖的湖堤上。
第一次看见这片湖是在一次田径运动会上。那时他二十岁,而且是每个人记忆当中贝茨学院田径队唯一的一次走出国门。他跑的是一英里赛跑,在来自十三所学校的选手中名列令人景仰的第四名。有牛津大学、哈沃福德学院、莫尔豪斯学院、哈佛大学。他忘了当时还有哪些学校,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成绩:4:12多一点儿,这是自己跑步以来的最好成绩。
湖面上升起的雾气像蒸汽一样。那是十二年前了,邓菲心想。而且我还在坚持跑步。
空气现在明亮了许多,像是黑夜开始期盼太阳。邓菲沿着一条小径蜿蜒走出公园,然后返回到他来的路上。踏着原来的步子沿着布朗普顿公路和克伦威尔公园走了回去。在格罗斯特公路地铁站,他驻足于一家工人咖啡馆,要了一杯茶和一张圆形的司康烤饼。这个地方刚刚挤满了穿钢头靴子和肮脏牛仔裤的人们。空气中充满了廉价烟草的味道。这是一个温暖而隐秘的地方,因为有了一个布满水蒸气的窗户而使之与街隔绝。茶水滚烫香甜,非常好喝,他慢慢啜饮着,又读着一张被丢弃的《太阳报》。曼彻斯特联队再次处于领先地位,菲姬……嗯,菲姬还是减肥中心的常客。
吃完喝完了,他离开那家店继续沿着克伦威尔公路朝着伦敦肯辛顿的波顿花园走去。现在太阳就处在地平线之下,街上开始明亮起来,嘈杂起来。一个穿着三件套西服戴着常礼帽淤的男人匆忙地赶向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