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丁顺势看过去,想要拒绝,却又耸耸肩说:“当然可以,看吧。”
邓菲走到黑布前,把它掀起来。
布罗丁滚动着轮椅来到邓菲面前,告诉他说:“这是机密,紫心片淤可以治我的病——你看看下面的引语,这个谍报勋章是职业奖,并且——”
“很抱歉必须看这些。”
布罗丁满脸困惑,便问道:“为什么?有什么问题?”
“你不能保留这个。”邓菲说。
“该死,不行!这是我的勋章。”布罗丁反驳。
“我不是指这些勋章。你当然可以留着勋章。我是说这个。”邓菲说着放下黑布遮住勋章,从墙上取下一个相框。相框里放着一个安全通行证,是个薄片,上面有珠状链子,可以戴在脖子上。通行证的左上角是模糊不清的全息图,右下方有个拇指指纹。中间是布罗丁的大头照,照片下面写着:
MK-IMAGE
特殊安全信息库
E.布罗丁
仙女座文件夹
“我很抱歉,但是——”邓菲说。
“呀——”
“我要把这个通行证带到华盛顿。”
布罗丁痛苦地说:“这是纪念品。”
“我知道,”邓菲叹了口气,满怀同情和遗憾地说,“但是……这很重要,我们不能把这样的纪念品挂在外面。我是说,假如有人入室抢劫,或者落入不法分子手中怎么办呢?”
布罗丁喘着粗气。
邓菲把通行证相框等放进公文包里,啪的一声锁上,然后和颜悦色地说:
“谢谢你的柠檬水。”临走前又拍拍布罗丁的肩膀说,“现在,我该走了。”
他们俩咯咯地笑了一阵,邓菲快走到门口时,布罗丁很严肃地说:“我们是不是该先祷告?”
邓菲以为自己听错了,便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先祷告。”
邓菲盯着老人看了很长时间,期望他能微笑一下。最后他说:“不……谢谢。
我要赶飞机。”
布罗丁很失望——不仅仅是失望。还有别的情感混杂在一起:可能是困惑、怀疑或者类似的感觉。
邓菲的情绪随着他乘坐的波音727飞机起起落落。飞机陡然飞起(光电技术公司!乒!乓!嘣!),飞机在印第安纳上空转入平稳飞行(我快要退役时,我们开始在麦田里制图……),然后,飞机向华盛顿方向降落(他们还制造了默主哥耶事件)。当下飞机的时候,他已经是情绪低落了。
从不曾听过这么一大堆胡说八道,他想(特伦顿、格尔夫布里兹,所有那些大事件)。而他竟然相信了!就在堪萨斯,杰克·邓菲坐在那儿聆听布罗丁讲话,竟然相信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现在,他走出机场时,不禁暗笑自己的轻信:四十英尺高的圣母像,飘在丛林的上空——哼,为什么不信?我听着就是觉得合情合理!
邓菲向停车场走去,一面低声埋怨自己的愚蠢。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了。布罗丁的事已经了结——一场骗局而已。显然,安全调查处早已看穿了他那点小诡计,并对他实行了监控,他就像被他们喂了顿钡餐淤似的,一举一动让人看得一目了然,他们正等着查明是谁在帮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他们已经知道他曾经和默里谈过话,于是他们就在五角大楼档案里增加了一项有关143部队的内容,并完全猜到弗雷莫会发现它并告诉邓菲,猜到邓菲会立马赶上开往堪萨斯的第一趟航班。安全调查处会安排人在那儿等他,给他演一场戏,向他讲述一个最最荒唐透顶的故事,如果邓菲竟想查证听到的一切,那么他就会显得像疯子似的。竟然追查飞碟,追查屠牛事件!
就是这样,当然是这样,邓菲一面想,一面踏上通往车库顶层的电梯。马塔就是想使他显得疯疯癫癫的,那么,即便他发现了任何与希德洛夫被杀一事确确实实相关的东西,也不会有人听他的。他们会把他当成疯子。哼,邓菲对自己说,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绝不是疯子。那我是——什么?
妄想狂。确实,完全是个妄想狂。
在原来停车的地方,他找到了自己的车,他钻进车内,发动了引擎。你必须阻止这类胡说八道,他对自己说。这样的胡扯只会带来麻烦。不会带来别的。
不管怎么样,邓菲想,整件事都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他和罗斯科在中情局并不是什么大红人儿,根本无权接触机密文件。整个计划就这么眼睁睁地失败了,如果现在他俩还不曾被解雇的话,那迟早也会被解雇的,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情况就是这样了。实际上,邓菲的好奇心随着事件的发展已越来越浓。当他还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一团乱麻,他的生活已经是一团糟了,对此他无可奈何,他无事可做。现在只好继续前行,顺其自然了。
他驾着车驶出停车场,汇入了机场的车流中。不过,他想,也未必自己一举一动都已让人看得一目了然,也未必。邓菲可依赖的只有罗斯科和默里两个人,如果中情局已经知道了他俩在帮他,那为什么还会派他去堪萨斯呢?
还有,布罗丁的话是可信的。他不像是在试探什么。直升飞机人工造雪的事——并不是布罗丁凭空编造的。至少不是当场临时编造的。还有那些证据怎么解释?如果布罗丁背后有人指使,他们哪儿来的那些证据?莱因戈尔德和布罗丁在麦田里的那张照片(哈哈哈!),还有那张MK-IMAGE身份牌。哈里·马塔不会让他轻易拿走这类东西的——即便是伪造的。那一定是伪造的,因为,不然的话……不然的话,那就太奇怪了。
二十分钟后,邓菲驶出G.W.林荫路,开上了多利·麦迪逊大道。他缓缓驶过通向中情局总部的大门,蜿蜒穿过麦克林街,向贝尔维尤街驶去。这时候,他看见了透过树丛闪闪烁烁的灯光。他的心收紧了。红色的灯,蓝色的灯——是警车灯。
惹麻烦的灯。
然后,当他离房子更近些,他听到了无线电嗞嗞啦啦的声音,他的心沉了下去。车道上停着两辆巡逻车,一辆救护车停在后门附近。门前的草坪上,有辆灰色轿车,前排座位上坐着一个人,抽着烟,面目隐藏在黑暗中。邓菲在车道口熄灭了引擎。他猛地把变速杆扳到空挡,跨出车门,向房子跑去,没理睬一名警察的叫喊。
他破门而入,差点儿把网格门从合页上扯下来。客厅里,一名侦查员正和拍照的警察核对记录。“罗斯科在哪儿?他妈的到底在——”
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穿套劣质黑西服,样子活像伊卡包德·克莱恩。他身高大概有六英尺四英寸,白衬衣,打着蝶形领结,眼袋紫青。一条珠链从脖子上垂下,吊着块身份牌。邓菲跨上前去,想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你是谁?”穿西装的人问。
“我就住这儿,”邓菲说,“罗斯科到底在哪儿?”邓菲刚看见“特殊”两个字,那人就把身份牌塞到上衣里去了。
那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神情尴尬。有一位咳了一声嗽,邓菲转向他,见那名侦察员的眼睛朝咖啡桌瞟了过去。紧挨着《阿契尔斯》,六七张快照在桌上摊开来,等着晾干。邓菲走了过去,拿起一张,瞪大了眼睛。
“清洁女工发现了他。”那警察说。
穿西装的点点头,“一个钟头前把他抬出去了。”他说,然后,他加了一句,似乎真的深感遗憾似的,“你肯定是邓菲。”
邓菲没吭声。他发不出声音。照片使他屏住了呼吸。照片上是一个裸体男人,脖子从拉力器上吊下来,穿着一双网格丝袜,而那分明是在罗斯科的房间里。那个人的头上——罗斯科的头上蒙着一个透明塑料袋,用根带子系着,像是蹦极用的橡皮带。他眼睛鼓了出来。舌头耷拉了下来。下巴上挂着一条黏涎。
脚下的地板上躺着一只打翻的脚凳,一本平装书,还有几本散落的杂志。
“真见鬼!”邓菲低声说,抛下那张照片,拣起另一张。这是一本杂志的特写,是一本名叫《忧郁男孩》的黄色杂志,就在邓菲晃晃荡荡的脚下。杂志旁是本书:
《男人的最佳朋友》。
“是自杀。”穿西装的人说。
邓菲不知如何是好。他把快照放回桌上,拿起了《阿契尔斯》。他把它打开来,又合上去。他坐下去,又站起来。终于,他说:“我不信。”
“什么?”
“罗斯科不是自杀的。不是那样的。”
穿西装的耸耸肩。“嗯,也许,他只不过干得过了头。我是说,我这样理解,一个人越是接近窒息状态,就越是乱了方寸。不过这倒是条好线索。”他顿了顿,又耸耸肩说,“人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邓菲摇摇头。“他不可能这么做,”他说,“他不可能知道这么干!我是说,他好像没看过奥普拉之类的节目。这种事——他根本不知道!”
侦察员摇摇头,说:“这可说不准!”
“我就和这个人住在一所房子里!”邓菲反驳说,嗓门高了起来。“一块儿住了段时间后,你的确会了解一个人的。再说,无论如何,如果一个人迷上了这种事——那他就不会找人同住了。你懂我意思吗?”
穿西装的清了清嗓子,“或许,你会告诉我们你上哪儿去了——”邓菲逼视着他,那人往后退了一步。“只说刚过去一天中的情况。”
邓菲没理睬他的问题,“门前那家伙是谁?”他问道。
“哪个家伙?”
“就是我草坪上的那个!汽车里!”
“他说的是那个瘸子。”摄影师提示说。
穿西装的恼怒地看了看摄影师,又转向邓菲。“回头我再跟你谈这事儿,”他说,“就算他是帮忙的吧,帮我们搞清楚这儿发生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口气像是想帮忙似的,“看来,你是刚刚旅行回来?”
“去你妈的,”邓菲说,“你根本不是警察。”
穿西装的恼了,回敬道:“没错儿,我跟你在同一个机构里工作。”
“不再是了。”邓菲转过身,大踏步昂头走了出去。在他身后,网格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喂!”穿西装的喊道,“你去哪儿?我还没跟你说完呢。喂!这儿可是你的住处!”
不再是了,邓菲心想,杰克·邓菲消失了。杰克·邓菲已经搬走了。
邓菲阔步走向位于私人车道顶端自己的汽车旁边,一辆灰色小轿车里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着。他把《阿契尔斯》扔到座位上——他都忘了手里还拿着那本杂志——然后坐进车里。五分钟后,他驶上了华盛顿周边的环状公路。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后,驶出那条公路。
然后反复这样地开着:再驶上,再驶出,又驶上。在经历了一个半小时的枯燥乏味的反监视后,他驾驶车子离开环状公路,寻找人烟稀少的道路以便暗中调转方向。他先往南开,然后转往东,再往北,再往南,如此反复——直到最后,直到凌晨1点,他才满意地确信没人跟踪他。
车子驶上I-95号公路向北开去,他此时才认识到,从上路到现在,自己第一次开始大口呼吸。他的手掌潮湿,头脑眩晕,视野模糊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这就像受到惊吓的症状,像心里有根保险丝在吱吱地烧着。
这个时候,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刚离开残暴的现场,既可怕,当然,又吓人,因为邓菲知道不仅罗斯科被杀了,要不是那会儿他在堪萨斯州,就连他自己也差点被杀。
两个小时后,他把车停靠在特拉华州纪念大桥旁的卡车停靠处,给默里·弗雷莫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六七声,接着里面传来了默里的声音,饱含着困意和困扰。“喂——?”
“默里——”
“谁啊?”
“杰克。”
“杰克?天啊——现在几点了?”
“我想,好像是,早上3点吧。”
“那么——”
“别说话。一句话也别说。”
邓菲能听出默里理顺了呼吸,他能听出他正在缓过神儿来。
“我不得不离开。”邓菲说。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罗斯科死了。”
“什么?”
“我是说,我的室友死了。”
“喔……喔,他妈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要小心,真的要小心。”
默里的呼吸在电话里颤抖着。沉默最佳,数字计时器,滴答作响。
“这电话线真好。”邓菲评论着,好像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默里说,“好像你是在下一个房间。”
妈的!邓菲想,他们已经在窃听他了。他把话筒摔回话机上,跑回自己的汽车。
他不能把宝丽来一次成像照相机拍下的照片从心头抹去。他不想去想,但是还是在心里挥之不去,就贴在眼皮儿后面。一张照片上还有点情况,和色情小说有关,这不断地困扰着他。《男人的最佳朋友》。邓菲以前看过那本书,但不记得在哪儿看的,这使他抓狂。它就在嘴边,这很重要。
穿过特拉华州进入新泽西州。邓菲努力不再去想那本书。有时,如果你只是放手,记忆会自己浮出来。就像一种柔道。所以,他将那张照片赶出脑海,转而去想其他烦扰他的事。那个警察到底说了些什么?
关于那个“瘸子”。他的意思是那是个瘸子。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他指的是在灰色大轿车里的人,不断抽烟的那个人。
突然间,邓菲想起他在哪里见过那本书了。是那个测谎检测员的,那人的脚是畸形的。他就是那个警察谈论的人。他就是待在灰色大轿车里的人。
几个月前,那本书还被用做道具来加强邓菲的焦虑,增强房间里的紧张。
那是测谎员们的工作方式。他们不想要一个放松的被试者,因为放松的状态会导致测谎结果不明确。测试精神放松的被试者容易得出令人失望的数据。所以,检测员们会尽可能地大幅度加强紧张状态,最好是突出谎言。
而性总是大幅度加强紧张状态的可靠途径。
很公平,邓菲心想。但是现在那本书被挪做他用。被用来作为证明罗斯科性变态的证据,也正因如此,那个说他的死是一种自杀的谎言得到了支持。或者,如果不是自杀,而是一个可耻的事故,那罗斯科的亲朋好友就不太会去调查了。
所有这些都暗示他的朋友是被一群佩戴波洛领带和厚狭领带的讨厌的人杀害了。莱因戈尔德和埃斯特哈齐。西服。他想着那些事情把车开出了一百英里,心潮澎湃,思考着自己能就此做些什么。他的眼睛不断地扫描后视镜,搜寻可疑车辆,一辆都没有。开阔的路上只有邓菲自己,以及偶尔迎面过来的广告牌。就像麦德陈镇外面的那幅广告,上面写着:
要想不被劫持!
就来洛杰克公司淤吧!
(我们知道你的住址!)“哦,该死的,”他想,“我太蠢了。”
难怪身后没有一个人。他们正坐在交流中心,吃着甜面圈,喝着咖啡,双脚搁在书桌上,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东海岸的地图。他们过得轻松自在,看着发射机应答器上的信号沿着泽西高速公路朝北移动,向纽约驶去。几个小时前,自己在环形公路上曲折移动,努力要摆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尾巴时,他们一定笑翻了。
邓菲对自己的愚蠢很生气。
自己都他妈的在想什么?发射机应答器有什么想不到的?联邦调查局一直在用。不只是用来对付俄罗斯人。这座城市里把发射机应答器硬连线到汽车的仪表盘或其他部件上的情况大概下降了上百点,还不止。邓菲把车停在了G停靠点,离总部不到一百码的地方,他已经这样泊车好几个月了。那段时间,他显然已经是一群精神失常者调查的重点。有多大可能自己的车子也被连线了呢?
这就好像在一个矿用竖井里发现地球引力一样。
看见开往纽华克机场的标志后,他驶下了收费高速路,心想:一旦那个发射机上的信号静止不动了——马上就会这样——他们就会寻找那辆车。会在机场的停车场空地上找到。接着,他们会覆盖每一个航空公司,检查早上航班外流旅客名单。他们开始在某一处实时跟踪自己的信用卡,根据我的交易情况而追查我的下落。最后,本周或者下一周,所有的一切聚拢在一起,我们也会最终碰面。
就是这样。
这就是最终的结果。
或者大致如此,邓菲想,马塔和他的朋友应该会想想。
邓菲把车停在短暂停车处,下了车。车门没锁,车窗开着,钥匙没拔。通常没人会偷这辆车,但他就那样把车丢在那里。如果幸运的话,确实有人会偷走那辆车,中情局会继续跟踪发射机应答器上的信号——那么邓菲就会为自己多出几个小时,或许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