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悠远深沉,无边苍穹之上,有群星熠熠,月华如水,不论白日里可怖的炼狱之灾还是一个时辰前诡异的双“月”同天,对于三百里之外的银城,似乎并无什么影响。此刻,这座安宁祥和的古城一如往常般,静静倚在夜姑娘温婉怀抱之中,优然进入梦乡。
大街之上,除了偶尔经过的巡夜雪卫,已经看不到行人。大多数人家的灯火也已熄灭,只剩一些大户门口的巨大冰雕灯盏和下人们劳作之所的“无霜灯”,斑驳洒在无边夜幕之中,与漫天星辉交相辉映。
城主府中,正堂灯火亦已熄灭,那暗红屏风却于岑寂夜幕之中隐隐泛出凶光,将整个厅室笼在黯淡红芒之中,看去颇为诡异。一个周身笼着微光却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便于这可怖红芒之中,背对屏风,负手伫立。
“欧阳先生,你生气了?”一个柔和女子声音于屏风之后幽然响起。那熊副将也许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平日里凶戾跋扈的城主,说话时也会有如此温婉的语气。
“明知故问!”那男子声音颇为浑厚,也不回头,淡淡道。
“欧阳先生,我身为银城之主,有雪域要犯进入所辖领地,难道不该下令擒拿么?”
“我们有言在先,冰辰乃是我的师弟,此番来到雪国你不可与他为难,你自己说过的话都无法履行,今后我们还怎么合作下去?”
“呵呵,先生息怒,并非本城主出尔反尔,只是此番令师弟的确犯我雪国大忌,我事先又不知道他的身份,因此才引出这场误会……”
“误会?那飞雪域上百里之内尽皆被烈焰焚化,万里之外亦有人为九天双日震撼不已,王城主的绝世修为,可着实让人佩服啊!”
“呵呵,欧阳先生,看来你真是误会了,飞雪域上百里凶焰与我无关,我派出去的人还未及动手,此刻怕是也在那场浩劫之中化为飞灰了。”
“苦肉计么?你手下那群贼猫走狗,也配给我师弟殉葬?”那男子语气一直颇为平淡,说到这句话,却似带着明显愤怒,连周身光芒也亮了许多,只是仍旧看不清面目。
一语尽后,那城主许久也没有答话,笼在可怖红芒之中的厅室,忽然变得极为安静,甚至可以听到屏风后面某件事物被生生捏碎传来的“噼啪”声。
“先生说笑了,那凶焰的确不是我所为,而且……”那可怖的沉静整整持续了一刻钟,王辉微带颤抖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而且什么?”
“呵呵,而且令师弟并未死去,何来殉葬之说?”
“当真?”
“呵呵,我什么时候骗过先生,你看……”
话音落处,那屏风之上红芒骤长,迅速闪过三次之后,竟如巨大镜面一般,现出事物景象。
碎雪纷纷,于深邃夜空之中悠然飘下,沐着星辉月华翩翩而舞,带着不尽婀娜灵动。
大地之上,渐渐积起的白雪已然覆住惊天浩劫留下的疮痍伤痛,待到黎明曙光降临之时,这片土地便又回复了一望无垠的圣洁,若不是亲身经历,又有谁会记得曾经那末日般的凶戾景象?
无边夜幕之中,一堆渺小篝火,流萤般无助跃动着,火焰之上华光流转,幻成一个圆盘形状,承接着周遭曼妙飞雪。
犀玉炎冰静静蹲伏在火堆旁,右手青光泛起,催动火焰之上光盘缓缓转动,一双明眸之中少了几分冰冷,看起来颇为专注。
那个端庄女子周身衣物灼烧之处俱已消失不见,雪帘秀发随着夜风微微飘动,带着不尽风华。一旁盘膝静坐的冰辰凝望着眼前女子,本就毫无血色的脸上似又多了几分苍凉。
此刻他也换了不知哪里来的新裘衣,胸前露出的几道绷带表明伤处亦已包扎完毕,但是明显伤势颇重,双眸比平日黯淡许多,甚至这般坐着也颇为艰难。
“给你——”
便在冰辰兀自呆望之时,一只白皙玉手,将盛满雪水的光盘优雅递到他面前。
那落寞男子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望着眼前如此熟悉却又那般陌生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呆滞。
“这‘素女愁’是媚术‘素女羞’衍生之物,剧毒无比,你身上虽有雪域前辈巫师的祝福庇佑,但你……你为救我强行调运真元,致使毒咒攻心,若不以雪域秘传灵咒‘天香雪语’化解,三日之内,必定修为尽失,沦为废人!”犀玉炎冰凝着神色古怪的冰辰静静说着,明眸之中似也有几分异样神色。
她的嗓音十分柔和动听,冰辰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一般,依旧呆呆望着那个看不见面容的娴静女子,苍白脸上露出伤恸神色。
“我已经说到这般程度,你还以为我会害你么!”犀玉炎冰语气稍强,却依旧十分动听。
那个落寞男子似受到什么刺激一般,身子猛然震了一下,脸上神情渐渐平复,也不说话,吃力地接过光盘,将那泛着清辉的雪水一饮而尽,动作虽然无力却十分匆忙,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那冰冷女子看着冰辰古怪动作,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微微颔首,隔着雪帘看不见表情,但是眸中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冰辰回复一脸漠然,看着那个向来清冷的女子在对面优雅坐下。
“我犯你雪国重罪,又杀了你数十名手下,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我不也是要捕你杀你,你又为何救我?”
晚风轻柔,蕴着些许寒香,轻轻抚弄摇曳不定的篝火,简单的两句问话之后,这古怪的一男一女便又回复了长久的沉默,那般默契地在漫天星月之下无语对望。
巨大屏风之上红芒再起,缓缓吞没那片星空,那堆篝火,还有那对默然相望的男女,现出原本妖异纵横的纹样。笼在微光之中的男子身形微微动了动,但依旧没有转身。
“怎样,欧阳先生,我没骗你吧?”
“城主恕罪,刚才是我失礼了。”
“呵呵,看先生说的,凭我们俩的关系,还用说这些么?”
“谢城主海涵,如此我便告辞了。”
“先生留步……”
“怎样?”
“那件事……”
“城主放心,你我合作多年,我可曾让你失望过?”
“呵呵,说得也是,如此恭送先生了!”
那男子也不说话,笼在微光之中的身影凭空消散,甚至连去向都看不出,只剩点点光华在满室红芒之中摇曳窜动,缓缓湮没。
“哼!”不知过了多久,岑寂大堂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冷哼,满室红芒也颇为恐惧般颤抖一下,“黄口竖子,竟敢在老娘面前撒野,终有一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三百里外,飞雪域上。
冰辰和犀玉炎冰虽然只是冷冷对望,但周围气氛明显比城主府内缓和许多。
“你该知道,在一个巫师面前,沉默是没有意义的。”那个清冷女子意外地再次开口。
“这算是在审问犯人么?”
“我很像一个人,而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么?”
犀玉炎冰语气平淡,一双明眸静静望着那个面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的男子。
“你既能读出我的心意,何必再多费唇舌?”
“你错了,你的心境被人以大能力守护,我是读不出的……但是我能感觉到。”
“……”
“之前给我疗伤的羽人有意闭我灵识,但我还是听到了你和姚盈盈的谈话。”
“……”
“我身为长祭祀,与几位姐妹兼顾雪国史册保管事务,你要找的人,也许我能略知一二。”
“你为什么要帮我?”沉默许久的冰辰听到此话,不禁身子一震,似乎连目光也亮了几分。
“我并非帮你,只要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那么你想知道的,我自然知无不言。”
“你们雪国人倒是都很会做生意。“
“你不愿意?”
“你问吧……”
“你原籍哪里,师出何门,年岁多大,可曾婚配?”
“呃——”冰辰脸上神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这个一贯冷漠的男子,突然想起那认识不过两日却印象颇深的女子——三生悦,莫非雪国人说话行事都是这般古怪吗?
“哈哈——”一个高亢嘹亮的笑声猝然响起,仿佛岑寂夜色也为之一颤,冰辰和犀玉炎冰的身子不禁也震了一下,同时朝着笑声传来的方向转头看去。
两人身旁三丈处,便在那深沉暗幕之中,一双碧绿眼眸炯炯闪烁着,仿佛两盏桀骜明灯,那般无所顾忌地刺穿黑暗,默默注视着篝火旁凝神戒备的一男一女。
“又是你?”犀玉炎冰秀眉微蹙,望着前方隐在黑暗中的身影,冷声道。
“你是不是觉得她的问题像是在相亲?”来人所在之处没有丝毫异样,也察觉不到任何灵力,只是那夜色似乎无端沉重了许多,竟连漫天星辉也无法透射。只余碧眸炯炯,洞穿一切般注视着那个看起来虚弱无比的男子。
“之前已经说过……烈焰起时大家各自奔命,我们没有见到……紫翎儿。”那个男子淡淡望着一双碧眼,无力说道。
“我信你,因为你从来不会说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苍凉,“而且我已经找到她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无边夜色,岑岑天地,不论碧落红尘,人妖神魔,只要活着便永远都是寂寞的……”
冰辰和犀玉炎冰都是一怔,接着又似都想到什么伤心往事一般,神色渐渐黯然,缓缓低头,默然不语。
“似你这般超脱前尘往事,竟也抛不开满心纷扰,也难怪我会如此,也许这天地间真正永恒不变的,便是这忧愁吧……”
星辉如水,幽幽话语随着夜风悠悠蔓延,也不知荡漾了谁的心扉。
不论你是修为绝世的大圣,还是超脱生死的神王,只要活着,便都是寂寞的,便都会忧愁么?
身前篝火“噼啪”跃动,那对神情落寞的男女缓缓抬起头来,于无边夜幕之中默然对视。
夜,是无情的,那么人呢?
一片雪,悠然飘落面颊,那丝丝清凉,为何这般熟悉?
冰辰身子微颤,幽幽轻叹一声,缓缓收回目光,面上神情也渐复平静,身旁三丈处黑暗已经消散,沐着星辉的飞雪悠然轻舞,带着不尽灵动超然。
“也许能永恒存在又没有忧愁的便只有它们了吧!”他似对着飞雪,又似对着自己内心,用极其平淡却又极其苍凉地语气幽幽说着。
“你又怎知它们便不会忧伤?”那个白衣女子衣裳轻动,带着不禁风姿,又似蕴满不尽落寞,“你可听说过‘天香残梦’?”
仿佛受到刺激般,那个男子渐欲俯下的面庞便那般僵在半空,思念,悲痛,期盼,迷茫,种种神情迅速变幻,原本虚弱无力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两行热泪涌出黯淡双眸,沿着苍白面颊,倏然落下。
“呼啊——!”不知是牵动伤口的剧痛还是内心涌起的悲恸,那个周身金芒流转的男子猝然站起,在那岑寂夜色之中,漫天星辉之下,撕心裂肺般仰天而啸。
方圆十丈之内,积雪尽皆炸开,细碎雪霰在星辉月韵之下华光熠熠,围绕那个跪伏在雪地中放声恸哭的男子缠绵舞动,似欲慰藉,又似在揶揄。
犀玉炎冰静静望着那个孩童般哭泣的男子,看着血和泪将他脚下积雪融成一片暗红,忽然觉得一颗心中竟如刀割一般,明眸闪处,竟也有一滴泪,沿着雪帘,悄然滑落